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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如何理解势力范围:处于内疚与责任之间|国政学人

 国政学人 2022-09-02 发布于天津

德国如何理解势力范围:处于内疚与责任之间

作者:Liana Fix,柯尔柏基金会(Körber Foundation)国际事务项目主任,研究兴趣为俄罗斯和东欧、欧洲安全、军备控制和德国外交政策。她拥有尤斯图斯-李比希大学的博士学位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硕士学位。

来源:Fix, Liana. “Between Guilt and Responsibility: The Legacy of Spheres in Germany.”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45, no. 2 (2022): 75-91. DOI: 10.1080/0163660X.2022.2092279.

导读

本文分析了德国在俄乌战争中的两难处境,重点围绕德国如何认识势力范围这一概念。正如本文作者文末所述,“历史教训往往是重叠的、多层次的,有时甚至会相互矛盾”,德国对欧洲势力范围划分的回归就是这类历史经验的体现。一方面,出于德国的分裂历史,德国强烈反对势力范围,将其视为过去强权政治历史的产物,认为势力范围在欧洲已经过时;另一方面,出于能源、经济利益,德国在冷战后推动了对俄关系,对俄政策在德国对外政策考量中占据重要地位。然而,德国对势力范围的认知与俄罗斯截然不同,俄罗斯试图重建其势力范围。德国没有全力阻止俄罗斯重建势力范围,削弱了自己的领导力,使其他欧洲国家对德国在拒绝势力范围的基础上维护欧洲安全秩序的承诺产生怀疑。

引言

历史时有重演,俄乌战争标志着在欧洲大陆势力范围划分的明确回归。势力范围的回归在德国引发了极为负面的回忆——分裂的德国处于冷战的前线,铁幕自南向北穿越德国、划分柏林。德国分裂、统一的历史有助于理解德国对俄乌战争和欧洲势力范围回归的反应。

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前,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德国联邦议院发表历史性讲话,“在2008年的格鲁吉亚,在今日的欧洲心脏乌克兰,(很明显)我们正目睹一场关于势力范围和领土主张的冲突,这是我们在19、20世纪所熟知的,但今日却抛诸脑后。”默克尔的演讲为德国如何理解乌克兰危机奠定框架基础:俄罗斯的行动与德国从1945年前后的历史中学到的一切背道而驰。1945年前,德国征服了欧洲大部分地区,将其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1945年后,东德被并入苏联势力范围。正是出于这段历史,德国对势力范围深表怀疑、拒绝在欧洲大陆划分势力范围,并对俄乌冲突的爆发感到震惊。

然而,在冲突爆发前,德国却没能用一切手段阻止俄罗斯日益增长的帝国野心。德国的做法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在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和顿巴斯战争后,德国在实行制裁政策上扮演领导角色,在今年初俄乌冲突爆发后,德国总理舒尔茨发表了“时代转折点”(Zeitenwende)演讲,引发了对德国发挥领导作用的高度期望;另一方面,德国在2014年后继续与俄罗斯保持密切的能源关系,并开启了“北溪二号”项目。俄乌冲突时间越长,德国因没有承担领导责任而受的批评就越多,而德国也没有如其他国家一样对俄展开坚决抵制。这将深刻地影响他国(尤其是德国东部邻国)对德国的信任,它们希望德国能从曾经作为苏联势力范围一部分的共同历史中得出类似的结论:反对势力范围的回归至关重要。

然而,与俄罗斯的历史和解一直是德国多年来的重要任务。统一后的德国位于繁荣和安全的欧洲中心,专注于与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建立密切关系。与此同时,俄罗斯从历史中吸取了完全相反的教训:必须重建势力范围,以恢复大国地位,必要时动用武力。乌克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是德国和苏联在欧洲对抗的中心,冷战后的乌克兰仍然处于安全危机之中。对德国而言,与乌克兰的关系仅次于与俄罗斯的关系。但在欧洲势力范围回归的问题上,言辞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再次困扰着德国。对德国的东部邻国而言,俄乌冲突与德国过去的对俄政策都为德国在拒绝势力范围的基础上建立欧洲安全秩序的承诺打上问号。

德国统一与东德遗产

1989年后,东德率先离开苏联的势力范围。事实上,统一后的德国主要是西德政治制度和经济结构的延伸。几代德国总理的努力促成了德国主权的全面恢复,从而结束了苏联对东德的影响。

统一后的德国,立即面临着如何处理北约成员国身份的问题。苏联领导人要求德国保持中立,但却无法强有力地坚持这一要求,而加入北约却是西方各国促进东西德重新统一的先决条件。科尔推动了与苏联的谈判,旨在达成完整的一揽子协议——统一后的德国是北约成员国,德国联邦国防军可在全德驻扎,东德不再是缓冲区。鉴于苏联的经济困难,科尔抓住机会,在1990年高加索地区的一次会议上获得了戈尔巴乔夫的认可。这种方式为北约的第一次扩张(间接方式)打开大门,同时取消了在德国的势力范围划分。

这段历史让德国形成了对势力范围根深蒂固的怀疑态度,势力范围不仅被认为是破坏稳定的因素,而且被视为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中的道德问题。这种怀疑也让人想起德国1945年前的历史,以及德国在二战中征服欧洲大部分地区的阴影。但是战后德国的分裂使其学到了一手经验,即被纳入势力范围意味着什么,以及身为主权国家却被其他大国决定命运的无力感。随着1990年9月“2+4条约”的签署,四大国声明放弃对处于被占领状态的德国的权利与责任,德国以和平方式从苏联势力范围中永久脱离。德国的快速统一进程使其在1990年后处于相对舒适的地位,并在欧共体的支持下重振东部地区的经济。相比苏联势力范围内的其他国家,德国朝着稳定、繁荣与安全快速发展。

这一舒适而安全的地位促使德国很早就与俄罗斯建立了特殊关系,并与之达成和平。这一和解进程很大程度归功于德国对戈尔巴乔夫同意两德统一的感激。科尔和叶利钦、施罗德与普京都保持了友好关系。基于紧密的能源联系,俄罗斯成为德国向东外交政策的重点。

随着1999年北约的扩大,德国最终不再位于北约东翼,而是被一群朋友包围。德国从自己的历史经验中学到了势力范围的含义,学会了只有安全才能带来自由。然而,从东方邻国的角度来看,一旦德国恢复了自己的自由和安全,德国就变得自满起来。只有中东欧国家和波罗的海国家,才关心俄罗斯在欧洲的势力范围的回归。

俄罗斯收回势力范围

俄罗斯从历史中吸取了与德国截然相反的教训:俄罗斯需要势力范围才能存在,没有它就没有俄罗斯。普京认为,苏联解体不仅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而且还导致了历史上属于俄罗斯帝国的领土丧失。

俄罗斯在邻近地区维护其势力范围的做法日益军事化。不少国家对欧亚经济联盟等俄罗斯主导的项目持怀疑态度。“俄罗斯世界”(Russkii Mir)的文化概念与俄罗斯东正教联系密切,而俄罗斯对这一概念的推广并未成功,反而被其邻国视为吸引俄语少数民族的一种方式。由于施加政治和经济压力并未成功,俄罗斯越来越依赖军事力量。2008年格鲁吉亚战争、2013年乌克兰危机都是例证。

虽然德国、俄罗斯对势力范围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但是双边关系在21世纪初得到了积极发展。从德法角度来看,2008年格鲁吉亚战争是后苏联时代冲突的意外升级。对北欧、中东欧国家而言,这场战争是俄罗斯帝国主义行为的延续。当时,德法的对俄主张占上风,尽管向波罗的海国家承诺对俄关系不会回归正常,但事实上德法主张与俄罗斯进行更多合作。

虽然俄罗斯日益增长的帝国野心与德国原则上拒绝势力范围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在经济和能源利益的考量下,德国将与俄罗斯的历史和解视为外交政策的最高优先事项。

乌克兰呼吁德国承担历史责任

20世纪上半叶,乌克兰是德俄两国为夺取欧洲势力范围而进行的斗争中心。1991年12月,乌克兰全民公投,宣布脱离苏联,正式独立。乌克兰脱离苏联并放弃核武器,以换取俄罗斯尊重其领土完整和主权的保证。1994年,英美俄乌签署布达佩斯备忘录。然而,这并未阻止俄罗斯的后续行动。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中,乌克兰处于德国、俄罗斯的势力范围之中,乌克兰对此记忆犹新。出于历史记忆,乌克兰希望德国履行其对乌的历史责任,并希望德国将其拒绝势力范围的历史教训同样运用于乌克兰,还希望德国在未来利用其所有手段捍卫乌克兰的独立。2022年3月17日,在德国联邦议院的视频演讲中,泽连斯基试图通过援引德国1933-1945年的历史以及在冷战期间的分裂来争取德国对乌克兰事业的支持。最重要的是,他指责德国忽视了对乌克兰的历史责任,没有表现出与英国和美国相同的领导力。

泽连斯基对德国的批评并没有引发德国政界的足够重视,德国联邦议院依然照常行事。然而,联邦议院的处理方式受到了公众广泛的批评,这体现出德国公众舆论的转变——乌克兰曾经在德国公众舆论中并不重要,但是俄乌冲突扭转了这种情况,德国公众表现出对乌克兰的极大同情,也提高了对德国发挥作用的政治期望。

尽管德国公众态度表现积极,但是这与德乌双边关系尚不匹配。乌克兰曾拒绝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访问基辅,象征着乌克兰对德国的不满。这种不满源于乌克兰长期以来的看法,即德国一直将对乌关系置于对俄关系之下,乌克兰处于德俄特殊关系的阴影之下。乌克兰认为德国没有尽一切可能阻止俄罗斯,而是将与俄罗斯的政治、经济和能源关系放在首位。

修辞与现实

俄乌冲突爆发后,德国总理舒尔茨发表重要演讲,宣布德国外交政策的“时代转变”。

此次演讲是德国政策的一次重大转变,表明其需要紧急中断并扭转过去的政策。这是必要的,因为德国在能源政策、安全政策以及对俄、乌政策这三个关键政策领域正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在能源政策领域,德国高度依赖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在安全政策领域,德国联邦国防军多年来资金不足,防卫东部盟国的实际能力有限;在对俄、乌政策领域,德国曾一直坚持明斯克协议,拒绝向乌克兰提供武器,担心会危及外交进程。这次演讲之后,德国在对乌运送武器、制裁俄罗斯、终止“北溪2号”等问题上扭转态度,但是北欧、中东欧国家对德国是否利用其所有可用手段,并且按照其既定原则行事,仍存在许多怀疑。在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关键问题上,例如及时交付重型武器以及推行石油和天然气制裁,德国拒绝发挥领导作用,并将重担留给美国、英国以及其他欧洲成员国。相比于德国的东部邻国,支持乌克兰在德国更多被视为道德义务,而非出自战略必要性。德国对俄罗斯将乌克兰和欧洲拖入有关势力范围的过往,从而否定德国的历史教训感到愤怒。但是,德国与北欧、中东欧国家对自身安全和欧洲安全的看法不同,德国正在追随美国的政治领导,只在外部或内部公众压力下采取重大举措。这导致德国与东部邻国的信任存在裂隙,邻国质疑德国在发生严重安全危机时的可靠性。

词汇积累

势力范围

Sphere of influence

“2+4条约”

The 2+4 Treaty

欧亚经济联盟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译者:刘培晨,国政学人编译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关系专业。

审核 | 陈勇 陈思涵 

排版 | 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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