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专业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NUS)博士后,一门心思搞科研,业余写稿不荒废,努力给你惊喜。 ——朱小鹿
2017年,一位22岁小伙参加浙江卫视《中国梦想秀》拍摄。之前,节目组极力邀请小伙子,并和他约定:聊聊他的创业梦想。可到了节目现场,小伙子发现有些不对劲,他想聊创业,展现自己,完成梦想。而嘉宾和观众却没有以往的支持鼓励,而是无尽的嘲笑和调侃,完全一副看笑话的姿态。当现场播放杀马特的自拍时,台下观众笑成一片,嘉宾们调侃戏弄声此起彼伏。这个帮平民圆梦的栏目,今天怎么了?自己这样不受欢迎?他产生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一怒之下,说了一句不录了,便离开舞台,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这个小伙子叫罗福兴,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杀马特创始人,自封“杀马特教父“。但杀马特的自尊还在,他忍受不了如此侮辱,才出现冷场的局面。当你想要批评、嘲笑他人时,请记住,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过你拥有的优越条件。1995 年6月,他出生于广东梅州五华县的一个农村。为了养家,父母到深圳打工,5岁的他成了一名留守儿童。他轮流在奶奶家和外婆家生活,像个无根的浮萍,飘来飘去。父母很少管他,有时他想父母了,给他们打电话,父母也不接。外公外婆经常给他说,你爸根本不管你,长大了你也别管他,连口水也别让他喝!尽管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但他听了,心里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无比疼痛。在缺爱的环境中,他表面放荡不羁,像杂草般野蛮生长着。小学时,他确实得到关注,不过是被当成霸凌对象来关注。同班几个同学联合起来揍他,用脚踩在他的手指上,然后转动身体,肆无忌惮。因为他瘦小,被揍了无招架之力,很能满足他们好玩的心理。他常常是鼻青脸肿的模样,父母离得远管不到,老师不知道管不了,爷爷奶奶老了管不动。他尝试让自己变得凶狠一些,开始抽烟,把头发染成黄色。从那时起,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发型的颜色,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保护色。他把精力和兴趣,放在外人看来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渐渐地,对学习彻底失去兴趣。在他的思想中,读书没多大用,读书再多,最终也要出去打工。尽管,有段时间,他跟外公生活,作为民办教师的外公,曾让他和好学生坐在一起。对一般人来说,家和学校是童年最温馨的港湾,给人幸福感,难以忘怀。学习不好,被人忽略的他,小小年纪就成了网吧的常客。家里的钱被他时不时偷个精光,网吧门口的自行车被他顺手牵羊,别人家的狗被他偷去卖钱……行为上的飞扬跋扈,只让他获得暂时的快感,之后,孤独感贯穿着他的整个童年。他渴望被人看见,能和他深入交流,听听他的心声,做自己的听众。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不安全感和自卑感,被黯淡无光所笼罩。事实上,许多人对他避而远之,看到他后,如同见了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辍学后,罗福兴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美发店当学徒。理发店学徒工的身份,在他看来并不重要,能混一天是一天。因为时间比较自由,他就把时间花在网吧里,一有时间就泡在网上。而在网络世界里,他异常认真,深入钻研,想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那时,非主流文化刚刚兴起,在QQ炫舞和空间里热闹非凡。他搜索关于“影响力”的内容时,发现自己的偶像周杰伦,是美国《人物》杂志颁布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乐人”之一。不过,他的排名居然是最后一名,第一名是玛丽莲·曼森。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学玛丽莲·曼森,搞出名堂,让人刮目相看。他还模仿日本摇滚乐手石原贵雅,在身上纹上“天上人间唯吾独尊”和“俺罗福兴”。一天下午,他照着网上的造型,在另一名学徒的帮助下, 把头发染成红色,鼓捣出类似病毒结构的发型。十几个红色触角从不同角度伸向天空,仿佛爆炸一般,看起来触目惊心。生平第一次,他被人注意到,并且得到夸奖,心里很是窃喜。短短一天,他的照片被疯传,1000多个陌生人慕名而来,要加他为好友。 兴奋之余,他在电脑上又搜索“时尚”,“smart”这个单词映入眼帘。根据英语发音,他创造出“杀马特“这个很霸气的名字。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希望,决心用这个词在非主流战场开疆辟土,打造一番新天地。他要让杀马特一飞冲天,成为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吸引众人的目光。思想虽然超前,但接下来的步伐却操之过急,为以后遭到讨伐埋下伏笔。从发根开始支棱起来的杀马特发型,极具夸张力和诱惑力。成为一个杀马特,不仅能获得更多关注,还能获得“我们都一样”的安全感。在这里,大家的符号统一,兴趣相同,没有歧视,也没有霸凌,可以空间互踩,互相点赞评论,参加线下聚会。线下聚会时,大家去迪厅摇头、去溜冰场溜冰、去网吧上网,甚至一起压马路、睡大街。互相抱团取暖,照亮彼此的生命,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归属感。在罗福兴的带领下,他们在当时火爆的贴吧、微博引流,仅《魔兽世界吧》日均发帖3000个。“杀马特”三个大字体和家族QQ群号码,几乎每日刷屏到爆,许多网页到处充斥着各色杀马特。不知不觉中,杀马特成了非主流的非主流,风靡网络,12岁的罗福兴建立了杀马特帝国。2009年,他还建立第一个杀马特网站,网站经常占据搜狗第一页、360第一页,有时也占据百度第一页。众星捧月的感觉真好,他曾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成了中国的玛丽莲·曼森,名利双收。此时,他手下有30多个顶级杀马特QQ群,其中核心成员超过2000人。而这2000个核心成员,管理着家族数不清的QQ群。很长时间,杀马特仿佛充斥着网络,但仿佛又从未出现在网络上。 正当钱像长了腿,往罗福兴的兜里跑时,一场危险悄然而至。杀马特乖张的气质,异端的发型,一般人看了不舒服,不被主流社会接纳,在当时影响不好。微博上,曾有个很火的话题,叫“杀马特为什么消失了?”有人说,杀马特的消失,是底层劳动者的审美权力被剥夺。 也有人说,杀马特作为小众群体,事实上从来没被真正关注过…… 杀马特的快速扩张和突然消亡,如同过山车一般,让人唏嘘不已。2012年,郭德纲的《我要反三俗》相声中,把杀马特划为三俗之列。首先是工厂招工提高门槛, 留奇怪发型的人,绝对不收,把杀马特拒之门外。在头发和工作之间,许多杀马特只能屈从,选择工作,减掉头发。可以说,杀马特的消亡跟吃饭有关系,已经吃不上饭,必须把头发剪了。同时,一批专门嘲讽杀马特的微博博主,他们假借杀马特身份,故意嘲弄大众,加剧他们对杀马特的不满和敌意,比如:杀马特们背负“低俗、山寨、哗众取宠”的骂名,谩骂变成人身攻击,敌意从线上蔓延到线下。一位杀马特在昆明街头吃饭时,突然被人按在地上,并用打火机点燃头发。随之而来的,是网上出现“同城代打杀马特”业务,专揍街头落单的杀马特。有人在杀马特家族群做卧底,混到管理员位置后,便露出狰狞面目,把群里的成员疯狂踢出去,原本热闹的群变得支离破碎。面对围追堵截的封杀,罗福兴组织家族成员,开始反攻,他们在论坛和新闻评论下面大量刷帖,试图控评。然而,世事难料,一切未按他的预料发展,他们的反攻,很快被网络的汪洋大海给湮没了。2013年,罗福兴宣告退出杀马特家族,他实在无能为力,不能引领杀马特家族突出重围了。就这样,属于杀马特五彩斑斓的头发,正式消失在主流视野中。一代杀马特教父罗福兴,也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下来。 如果没有导演李一凡,杀马特很可能就成了被人遗忘的历史。可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命运的改写往往就在一瞬间。2012年,李一凡第一次发现杀马特这个群体,对它产生浓厚兴趣。起初,他把杀马特归结为嬉皮士类别,当即决定拍一部关于杀马特的纪录片。在得知他是记录宣传杀马特时,罗福兴放下戒心,帮他联系到67位杀马特。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以自述方式,客观揭示出这个群体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们和罗福兴一样,多是90后农民工二代,留守儿童,学历低,早早辍学出来打工。小小年纪的他们,很早就尝试过被骗、被抢、被欺负的滋味。 在枯燥的厂区生活中,他们迫切需要共同话题,需要群体归属感,需要抱团取暖。网名叫冷云的杀马特,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偶遇一位好心指路的女生,结果人家三言两语,就骗走他2000元; “伟哈哈”十二三岁进厂做“百洁布”,他的手指甲全部被磨光,但再苦再难,他也不能走,因为一走就拿不到钱; 杀马特工友韩亚杰,原本指望拿到8000元工资后,带女朋友回家,结果最后被扣到只剩下29元,女朋友也跑了; 佛山杀马特工友受了工伤,老板收了他的看病证明后,把他赶走,一分钱也没给…… 为了摆脱人善被人欺的困境,他们变身杀马特,顶着浮夸另类的造型,看上去像个坏孩子,外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他们。从心理层面讲,这种自救方式,也让他们觉得自信,有了一种震慑的东西,觉得生活暂时没有那么痛苦了。除了不被人欺负外,压抑、孤独的流水线工作,也让他们想变得与众不同。 他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很多人累到,站着都能睡着……他们通过发泄不良情绪,找到快乐,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哪怕别人骂他们丑人多作怪、嫌他们恶心,但他们依然开心,因为有人关注他们。流水线上的年轻人把头发竖起,自然就形成杀马特圈子。身处其中,都是杀马特家族的人,找女朋友也容易得多。加入杀马特家族,他们有了归属感,找到独有的保护色。当面临选头发还是选工作时,有人竟然饿着肚子,也不愿剪掉头发。在第一次剪掉长发时,许多杀马特别痛苦,感觉把属于杀马特的精气神弄丢了,失去了尊严。许多20-35岁的都市年轻人,成了核心观众,虽然他们没当过工人,但仍产生强烈的感同身受。那一刻,李一凡觉得记录杀马特历史的举动,无上荣光。 受李一凡的影响,从2017年开始,罗福兴想复兴杀马特,为杀马特群体“正名”。他希望杀马特拥有社会地位和商业价值,真正受人尊重。开公众号,每篇的阅读量徘徊在上千,偶尔过万,但离他的预期太远;尝试做直播,因为宣传非主流文化被禁播,他只好聊生活日常,一晚上辛苦,直播收入才有12.5元。线上的“复兴”大业步履艰难,线下活动也频频遭到重创。2020年10月,在杀马特“圣地”石排镇,原先准备的大庆聚会,被迫取消。2021年10月,杀马特聚会在东莞如期举行,但参加者寥寥无几。罗福兴在文章里写到:今年的兄弟比往年少了,大家在讨论何去何从?明媚的忧伤,失落中的努力,预示着这个被解散的群体的悲怆。当站在父亲病床前,父亲用干枯的手紧紧抓着他,在他的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二次拉着他的手。罗福兴清楚记得,父亲推掉所有工作,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大桶的可乐,为他庆祝生日。他们在海边玩到凌晨一点钟,回家的路上,父亲左手打着手电筒,孔武有力的右手紧紧牵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如今,病入膏肓的父亲,甚至想用撞车的方式,给他争取一些赔偿金,让他开理发店。他借了7万元想延续父亲的生命,结果,父亲却没能挺过中秋节。父亲去世的那天,大雨倾盆,他躺在罗福兴的怀里,屋顶有个洞,一直不停漏雨。如果自己有足够的钱,老屋就不会漏雨,父亲也不会遗憾而去。罗福兴退掉家族QQ群,试图斩断与杀马特的一切联系,然后静下心开理发店,踏实工作。他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尽量帮助两个在外打工的妹妹。可惜,他的第一家“皇妃”理发店,仅维持三个月就关门倒闭。罗福兴改邪归正的同时,许多杀马特也纷纷回到老家,个中原因种种:有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成为留守儿童,避免重蹈对父母充满恨意的覆辙。但这个愿望很难实现,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又出去打工了,自己的孩子,依然是留守儿童。许多人看过杀马特刚出门打工时的照片,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让人震惊,内心最柔软的弦被拨动。曾经,杀马特通过自我否定来反抗时代,我们觉得多么可笑!可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是打开保护自己的装置而已,哪里谈得上反抗社会?他们仅仅拥有一点点异质的东西,就被划为全社会的公敌,被视为异端的存在。他们剃掉头发,老老实实打工,回归正常生活的同时,再次回归到生命的贫乏状态。 2020年,《杀马特,我爱你》在各大高校和艺术馆放映后,引起轰动。罗福兴再次留起一头长发,偶尔也把头发扎起来,但不再鲜艳和夸张。“人在每个年纪都会有变化,不能总靠着某种主义来生活,本质上,人是一种贪婪的生物。” 2021年,他开始在短视频平台直播,每场大约有1000块钱的收入。如今,27岁的罗福兴也有了女朋友,他变得更加务实成熟。很多时候,他愿意以手艺人自居,他觉得做实业更踏实。即使不靠杀马特,他也能吹出有意思的发型,拿流量不是什么难事。他不愿再以杀马特的造型示人,即使不吹发型,他也是杀马特。但杀马特不是罗福兴,许多杀马特青年,如今过得并不如意。曾有人微信联系罗福兴,要借几百元还花呗,罗福兴知道后,心情很沉重。五颜六色的头发,一张腼腆的脸,张扬的妆容与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真诚又脆弱的心。他们可能是别人眼中的奇葩,但他们以自己的审美方式,活在单纯的世界里,不伤天不害理,却被世人恶意伤害。除去外在标签,他们是一群对生活充满追求,棱角分明的人。也许有一天,他们不再年轻、不再坚守,但他们不断向上突围的精神,才是最珍贵的人生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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