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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庸斋:分春馆词话(上)卷1~卷3·60

 杏坛归客 2022-09-08 发布于山东

部分文字OCR由shichangshu完成

内容简介

    朱庸斋(1920一1983),原名奂,字涣之。词学家、书法家。广东新会县人,世居西关。出身书香世家,为晚清秀才朱恩溥的儿子。幼时研读古典文学,尤酷爱词章,随陈洵学词, 13岁能吟诗,深得老师喜爱。是广东省著名词人。《分春馆词话》是他一生写词实践的心得和词学研究的结晶。作者品评历代词家、词派、词作、词集,语多中肯;书中论及词的风格、意境、声韵、句法和学词的门径等等,时有精辟的见解。

    先生青年时以词知名,长期系统研究词学,提出填词以“重、拙、大”作标准,后又加“深”字,对词学发展作出了贡献。除词学外,偶作明人小品画亦楚楚可人,书法习钟繇,雍容雅秀,尤工于小札和题跋。1983年,朱庸斋肾病复发,病逝于广州西关之分春馆。

    曾历任广东大学、广州大学、文化大学等校的词学讲师。并在家授徒,其门人多人已成为教授、讲师、编辑、诗书画家等名家。建国后曾任广东省文史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广东园林学会理事、荔枝湾园林学会顾问、荔湾区地名办顾问等职。 1956年始书法作品曾参加广东省历届书法篆刻展并发表 。1960年以来为美化荔湾、宣传荔湾和加强区内精神文明建设作出积极贡献。1970年亲自为《林少明书法选》写序,为荔湾湖公园作词,为百岁里的街景写下“相期百岁乐长春”诗句。还为利用区内的人防工事种植鲍鱼菇,写下“不藉阳光雨露滋,洁如霜菊白如芝”的赞诗。

    著有《分春馆词》,先后印行三版(包括香港版),身后其门人辑录其遗著,编就《分春馆词话》,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还著有《朱庸斋书法集》。

吴三立

  陈述叔论词云:“梦窗可谓大,清真几于化矣。由大而几化,故当由吴以希周。”其所为《海绡词》,正复循斯深辙,是以能颉颃中原,为士林所重。晚岁积其所学及课词所得,写成《海绡说词》,此吾粤词话之著者也。五十年前,余与述叔同执教于中山大学,时见庸斋以年家子,问难于述叔。庸斋固敏悟,而又强记博闻,深为述叔推许,故所学亦有成焉。

  庸畜词规摹两宋,出入清季四家,取精用宏,格高调逸,绵丽浓挚,蕴藉清超;中晚而后,益更纵横驰骤,以婉约之笔,寓豪放之情,直指本源,独辟蹊径,复归于深远平淡。爰手自增刷,为《分春馆词》二卷,年前刊入《至乐楼丛书》中,距初刊本已三十二年矣。

  庸斋论词,于源流正变,古人之长短得失,谱律之审校,作法之推敲,并能分条析理,深入浅出,易为学者所接受。至于学词途径,则以为“学词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咏两宋,机杼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其见解精辟独特,尤为人所未发,而大有裨益于吾粤词风焉。惜乎卷帙未完,而斯人遽逝,每一念及,何可为怀!

  顷分春馆门人陈永正、蔡国颂、李国明、张桂光、梁雪芸、李文约等,于素日师门扎记中,往来书简中,缓拾片金零玉,补成《分春馆词话》五卷,乞序于余。余耄矣,然交庸斋久,瀹著谈艺,晤对时多,不能已于言也。是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于华南师范大学

杨重华

  朱庸斋先生毕生致力于词,既是词人,又是词学家。这部《分春馆词话》就是他长期钻研词学的成果之一。

  庸斋论词,非常重视整首词的体格浑成。他在《词话》中作了反复论述,如说:

  “蕙风论词,先求体格,次及神致,体格务求浑成。余论诗词亦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世人哗呫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韵见胜。既能于一字一韵见胜,则沾沾自喜,以为足以颉颃古人,压倒时辈,而于他字他韵中,有不安详妥帖之处,悉不计及。抱如斯态度者,比比皆然。虽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说,此乃就通篇浑成稳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为之骤振耳!不然,篇中似有一字一韵之工,而他处伍饾钉累见,如是则不独瑜不掩瑕,且破绽益显。”(卷一·八)

  他在词的讲述中,曾经举过一个明显的例子:晏小山《临江仙》词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历来被人视为名句。可是,这两句并非晏小山的创作,而是五代时翁宏一首诗中的两句。这两句在翁宏诗中不为人知,一放在小山词中就成了名句,百世传诵,奥秘何在?就因为在小山词中,这两句之前,先有“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两句,烘托出一种空虚落寞之境。这说明精警的句子,要和通篇成为浑然一体,然后显其精警。

  庸斋精于词律,认为作词必须守律。他说:“词既为有一定格式之文体,吾人填词不能不照其格律,盖不守律,即非词矣。”(卷二·五一)但是,他又不赞成守律过死,认为填词一般只按平仄便可,不必拘守四声。但对某些词的“吃紧处”,填时仍须辨明上、去声,以至讲究阴、阳。如史梅溪的《寿楼春》,便很特别,开头一句“裁春衫寻芳”,五个字都是平声,但“裁”、“寻”两字是阳平,“春”、“衫”、“芳”三字是阴平;我们要填这词调,开首这一句便不能全用阴平或阳平,否则读起来音调便不谐婉。

  庸斋认为,填词必须认真掌握词调的特点:“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曲折者,如《点蜂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语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卷二·一二)

  “《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余。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薄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调顺句(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梦窗咏落梅(宫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卷二·四一)

从此可以看出庸斋有丰富的作词实践,精于词的艺术,其论词乃有卓见。

在《词话》中,庸斋曾概述他学词的宗尚:

  “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卷一·一五)

  清代常州派词人周济(介存),以周清真(邦彦)、辛稼轩(弃疾)、吴梦窗(文英)、王碧山(沂孙)为两宋词人领袖,以他们的作品作为后世学词的规范,认为学词要“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看来,庸斋为词基本上也是走这条路子。此外,他还着重学清季王半塘(鹏运)、朱村(孝臧)、郑大鹤(文焯)、况蕙风(周颐)四家。认为“清季四家词,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伤憔悴,枨触无端,皆有为而发。词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卷三·四五)他的词作,有部分是他所以学清季词的见解的体现。例如,写于一九六七年的《蝶恋花·书事》:

  “郭北飙风平地起,陌上繁花,过眼脂成紫。年少驱车怜意气,不辞霜刃轻身试。   如墨战云连十里。天若有情,应惜无名死。腐肉凭谁供野祭?饥乌号客斜阳里。”

此词写“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派武斗,互相残杀,为枉死者鸣哀,沉痛之至!

  庸斋于清季词最尊崇者为朱彊村。他的词风也和彊村相近。彊村是学梦窗的,庸斋为词也深受梦窗的影响。《词话》中论梦窗词有十三则之多,他对梦窗词理解甚深(自南宋张炎诋梦窗词为“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后,能理解梦窗词者不多,胡适、胡云翼辈遑论矣,即王国维亦以“映梦窗零乱碧”讥之),有精辟的论述:

  “梦窗字字有脉络,其妙处不过其避熟就生,飞跃转变较快,常隔一二语始遥接上文耳。”(卷一·三四)“梦窗之佳处,一为潜气内转,二为字字有脉络。辞藻虽密而能以气驱使之,即使或断或续之处,仍能贯注盘旋,而'不着死灰’。不过,其气非如稼轩发之于外,而蓄之于内耳。此殆书家之藏锋而非露锋欤?”(卷四·三一)

  庸斋于《词话》卷三、卷四、卷五中论述唐五代、两宋以及清代各家词,亦有许多精辟的见解,此处不一一介绍了。

  庸斋于广东词人,最推重者为清初的屈大均及近代的陈述叔。屈大均为抗清志士、明代遗民,愤异族之凌辱,哀民生之多艰,其《悲落叶》等词,直是以血泪写成。陈述叔,名沟,号海绡翁,晚年教授于中山大学。他是新会人,庸斋也是新会人。年青时他有很多机会和述叔相亲炙,亦曾一度学述叔词。他认为,“述叔当为大家,开岭南风气,自海绡出,粤词始得正声。”(卷三·六七)

  我自少喜爱读词。三十年代读中学时便知陈述叔先生在中山大学任教,但未及亲聆他的讲授,只间接从其弟子“南国诗人”李履庵先生处略受沾溉。庸斋先生在世时我和他很少见面,他在逝世前不久曾送给我线装的《分春馆词》一册,并约后会,雅意拳拳。我本拟此后经常趋前请教,不料他遽尔去世,良可痛惜!现在写这篇序,就作为我对庸斋先生的纪念吧!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日

目录

吴三立序

杨重华序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附录一】北宋词选析(略)

【附录二】叶遐庵与朱庸斋书

卷一

文章各体不断演变,魏晋时之诗,无齐梁之境也;齐梁时之诗,亦无唐代之境也;唐时之诗,亦无宋代之境也。设齐梁为诗,必须如魏晋人风格,否则不足称之为诗;唐时为诗,亦必须如齐梁人手法,始得称诗;宋人为诗,亦必须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诗之领域,凭谁张而广之?诗如此,词亦如此。北宋中期以后之词境,为花间五代中所无;南宋之词境,亦为北宋所无。各大家能开拓词境,使“文小声曼”之词,得以宏大。“词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极其变。”倘仍恪守其玲珑其声,妙曼其音,境不外乎闺阁,意不外乎恋情,则何以而大、而深、而变乎?苏能以诗入词,词之疆域始广;辛能以文入词,而词之气始大。试问时历千年,至今尚可谓苏辛之词,只是诗文而非词,可乎?是以作好词,如能对词有真识,必须多读书,多了解文学发展演进过程,万不能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词论》所误。且李清照中年以后之作,亦自与其持论相背矣。明人、清初诸老《十五家词》清人孙默所辑清词集。计有吴伟业《梅村词》二卷,梁清标《棠村词》三卷,宋琬《二乡亭词》二卷,曹尔堪《南溪词》二卷,王士禄《炊闻词》二卷,尤侗《百末词》二卷,陈世祥《合影词》二卷,黄永《溪南词》二卷,陆求可《月湄词》四卷,邹祗谟《丽农词》二卷,彭孙遹《延露词》三卷,王士祯《衍波词》二卷,董以宁《蓉渡词》三卷,陈维崧《乌丝词》四卷,董俞《玉凫词》二卷。(其年 陈维崧(16251682)。清宜兴人,字其年,号迦陵。清康熙年间词人。与朱彝尊齐名,号为“朱陈”。有《乌丝词》、《迦陵词》。辑为《湖海楼词集》三十卷。不在此例),作者出笔,务求声容意态,一一如规格女子,诿之为学五代北宋初期。其实作者已是须发皤然之老翁,饱经丧乱,尽管其诗文亦有颇可观者,然一遁而为词,便变成十七八之女郎,宁不可笑?此乃误于“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之旧说。辞藻意境,绝不敢超乎五代宋初以外,不如是,则以为是诗也,非词也,故此时率无好词。即以王阮亭王士祯(16341711)。清山东新城人。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善文、词,工诗。有《带经堂集》等。论,其诗尚雅正,然其和漱玉词王士祯《衍波词》中之作,真不知所云,不惟纤弱,抑且俗矣,盖亦以为词当别具一体也。

吾人倡词,应使词之意境张、取材富。不然词之生命行绝矣,尚足以言词乎?余曾有此等阅历;遇有事物题材,写之于诗则易,入之如词则难,始渐悟因词之意境、取材、词汇过狭使然,乃刻意诗词合一。在广州词坛,诗词合一之说为余首倡,詹无庵詹无庵(1902——1967):詹安泰,字祝南,号无庵。广东饶平人。中山大学教授。有《无庵词》。亟攒和之。 

常州派,张惠言张惠言(1761——1802):清武进人。字皋文。工词,为常州词派的开创者,编有《词选》。其词名《茗柯词》。首创其端,以尊体为论,陈义甚高,然《词选》但以温韦为极则,而途径、系统未甚分明,使后之学者,不知从何下手。是以周济周济(1781——1839):字保绪,号止庵。江苏荆溪人。为常州派重要词论家,崇尚雅正,讲求寄托。著有《味隽斋词》,《介存斋论词杂著》。又选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词为《宋四家词选》。倡四家之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此即后人学诗,或从义山学杜,或从西山派学杜,或从后山学杜,其理一也。

凡初学者务求门径正,周氏当以为:碧山词吐属婉雅,较有内容,无纤俚浮薄之病,学之得其规模,堪为门径;梦窗词秾厚密丽,无浅薄粗率之疵,学之得其沈着秾挚,但易成堆砌实质而伤气;稼轩词豪宕疏朗,无堆砌晦涩之弊,却易成狂怪犷俚而至粗率,须以两家以参,以梦窗之密,约稼轩之疏;以稼轩之朗,约梦窗之晦,务使气势矫健,意境深厚,如此方成美成堂,远祧温韦,至于大成,故常州派虽创于张氏,而至周氏,始具师承系统,以至于成。

浙西派倡自朱彝尊,然朱氏仅提出“家白石而户玉田”,其手法、面目至厉鹗始告于成。
清季,凡词学大家均合浙西、常州为一手,取长补短,无复明显分界矣。

      《词选》序云:“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殊不知唐五代词:“一、采自民间歌谣;二、来自边疆少数民族及域外乐曲;三、自大曲中截段改制而成;四、出于乐工歌肆;五、文人创制;六、国家音乐机构所制。此任二北《教坊记笺订》及《敦煌曲初探》等书旁征博引,论列甚详,实非尽出自唐人之诗人。”

    词为有一定格律之文体,而张氏释词义曰:“词者意内言外。”夫“意内言外”,特词之一义而已,未得谓诗词之“词”也,其他文体何尝不“意内言外”?

   李后主词之现实意义如何,姑置勿论,然其词多叙写身世,冲破当筵谴兴之范围,至此境界始大,而感慨遂深。张氏诬为“词之杂流由此而起”,使人费解。

张惠言为清代经学家、古文家,然其词学论证颇有疏漏可议者。其比词于《骚》,实属过于标举,盖楚骚之忧思伤愤,皆为家国而发,彼个人之怨悱,又何以克当?至以温庭筠词为义得于《骚》,尤为大谬。人尽皆知,温氏土行芜杂,放浪歌楼伎馆,其词虽不无同情歌伎与感怀身世之作,然概其生平、思想、作品内容、对后世影响,固无与屈子伦比者。意欲尊体而引喻失书,我为皋文可惜!

词体诚须尊,要之能摒去浮艳、佻挞、儇薄、叫嚣语,以雅正之言,叙承平之景象,写新鲜之事物,歌社会主义之春华而已。

周济《宋四家词选》,以苏、姜等数大家,附于四家,其序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余子荦荦,以方附雅。”世人但骤读其序,而不深究其意,遂多所非议,以为周氏倒置先后,毫无识力。其实周氏之意,学此四家者,须参考附录诸家,而非如世所疵议,苏、姜附于辛,史、张附于王也。

选家须具已见,张氏此选,以“尊体”、“立派”为旨,以正当时之淫词、鄙词、游词之失;以纠浙西派末流,但知“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蔽,特补偏救弊,难免于矫枉过正矣!

余笃信周氏之说,但不排欧、晏、苏、姜、史、张诸家。

周止庵主张学词“问途碧山”,以为其词“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盖指碧山词言中有物,无空泛之言,且立意构思、谴词达意并皆佳妙。学之,作词时便会言中有物。然学者多着意于咏物诸篇,得其字面而不得其意旨所在,故读来似觉堆砌词藻与典故而成词耳。

蕙风况周颐(1859——1926)。字夔笙,号蕙风。广西临桂人。与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称“清季四大家”,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论词主“重、拙、大”,要求情真景真。论词,先求体格,次及神致,体格务求浑成。余论诗词亦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况氏云:“读宋人词当于体格、神致间求之,而体格尤重于神致。以浑成之一境为学人必赴之程境,更有进于浑成者,要非可躐而至,此关系学力者也。神致由性灵出,即体格之至美,积发而为清晖芳气而不可掩者也。”(《宋词三百首》序)世人哔呫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韵见胜。既能于一字一韵见胜,则沾沾自喜,以为足以颉颃古人,压倒时辈,而于他字他韵中,有不安详妥帖之处,悉不计及。抱如斯态度者,比比皆然。虽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说,此乃就通篇浑成稳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为之骤振耳!。不然,篇中似有一字一韵之工,而他处饾饤累见,如是则不独瑜不掩瑕,且破绽益显。
何以始得浑成?当于文从字顺中而来,是以石遗“文从义顺”一说,实为章句篇什之要义。

宋词选本多矣,最著者莫如竹垞《词综》、茗柯《词选》、止庵《宋四家词选》、彊村朱孝臧(18571931)。原名祖谋,字古微,号沤尹,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今吴兴)人。光绪进士,官礼部侍郎。有词集《彊村语业》,刻唐宋金元人词为《彊村丛书》。并选有《宋词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此数选本均有独到之处,然偏颇亦在所不免。胡云翼《宋词选》,以标举苏、辛词为主,对清真、梦窗等人看法,殊未公允。盖胡氏本非词家,此中三昧未能尽知,惟所取多为浅近,注释通俗,颇便于时下初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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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词须先从读词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
其次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之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
欲学某一家词,只能学其用笔以表达感情,因经历人各不同,况今古时移世易。
词有重拙大、有沉郁顿挫、有沉着浓厚等评语,此皆公认为高度评价。但非用笔无以表达,故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
一一

学词之道,自有其历程。创作方面,一、先求文从字顺,通体浑成;二、次求避俗取深,意境突出;三、表现自家风格,以成面目。水到渠成,不必跳级躐等,对于事物观察,必须体会入微,如山川草木、风月虫鱼,均应在体察中运以联想及幻想,对其荣枯盛衰、寒燠变易,一一务求与个人遭遇处境相结合,物我一体,方能臻于深妙之境也。

一二

浑成为初习词之第一关,先能浑成,再求精警。能精警者必能浑成,未有不浑成而能精警者(偶尔得来,自当别论)。

一三

治词之道,必须认定方向,以求归宿。其有“专精一家,融汇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若不着力于此,不惟时有粗枝大叶之毛病,且对以往论著,浅尝辄止,便草草作出断语,其所持论,遂无系统,失却中心,未能成一家之言(凡历来具门户之见者,所见虽偏,然持论却始终如一)。陈廷焯焯(1853——1892):字亦峰,江苏丹徒人。常州词派理论家。著有《白雨斋词话》,强调“寄托”,提倡“意在笔先,神余言外”,主张作词要“温柔以为体,沉郁以为用”。《白雨斋词话》虽偏见不少,然能自始至终以“沉郁顿挫”为论词之准绳。王国维《人间词话》亦以“境界”为尺度(指上卷而言,后卷因相隔时间长,学历、观点均有所改变),如此持论,虽未尽平允,却能自圆其说。近世论诗词者则不然,所持论每凭一时之爱憎,不旋踵又褒贬互倒。此非无一定之见地,实无一定之学识耳。持论不苟,今人之所难。

一四

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此途径也。

十五

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

一六

余授词,乃教人学清词为主。宗法清季六家(蒋、王、朱、郑、况、文指蒋春霖、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文延式。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苏江阴人。一生落拓,其词作抑郁悲凉,多抒写身世之感。有《水云楼词》。王鹏运(1849——1904),字幼霞,号半塘、骛翁。广西临桂人。其词风沉郁悲慨。有《半塘定稿》等。所辑《四印斋所刻词》,校勘甚为精审。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号芸阁。江西萍乡人。光绪进士。有《云起轩词》。词风豪放。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号叔问、大鹤山人。奉天铁岭(今属辽宁)人。精通音律。有《樵风乐府》。)及粤中之陈述叔陈洵(1871—1942),字述叔。广东新会人。晚岁教授中山大学。其词深为朱孝臧所赏。著有《海绡词》、《海绡说词》等。,祧于两宋,对于唐五代词,宜作为诗中之汉魏六朝而观之,此乃所持途径使然。故凡学词者,如只学宋周、史、姜、吴、张等,学之难有所得。惟一经学清词及清季词,则顿能出己意。此乃时代较近,社会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词多结合时事,益易启发学者)。

一七

余学词原从梦窗、碧山入手,后以碧山咏物诸作(除数阕名作外),类不出乎社课应酬,梦窗多忆姬之作,虽厚重而欠神妙流劲,不易表达性情。于是多读古文,转学片玉、梅溪。以周氏一生,无特殊之境遇,而能将一般流连光景、伤离念旧之寻常事物,写之以声。篇中意境统一,而写来又逐阕不同。既屈曲又洞达,既宛委又层次分明。周词字面平易,学时虽似亦非似,乃参以梅溪,羡其词藻较新炼,尤于用笔之起落转折之处甚为警目,乃摹拟其用笔,注意其全篇呼应连接转换之法度。继学遗山(凄婉部分),并参以白石之生硬幽峭处。苏辛限于才气境遇相去太异,不敢学也。于清曾学樊榭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浙派重要词人。有《樊榭山房词》。、莲生项鸿祚(1798——1835),字莲生。浙江钱塘人。有《忆云词》甲乙清除所有通知丙丁稿。其词多抑郁感伤。未成。学饮水师法其言情之真挚凄切。后以气势意境中求似鹿潭,妄欲合豪放、婉约为一手。用笔始较重,取境亦较大(此阶段中为词最多)。终于取法彊村,以其所处时世之转变颇与相近也。又小令学蕙风,以其情致与余个性相近也。未及学半塘、芸阁,曾学大鹤,然无其情操高标,终不近似。曾学述叔,亦嫌其语意艰而性情滞,终亦无成。必欲自作的评;仅得数字:体格浑成,不求艰涩,语多着实,随意而出。换而言之,能自圆其说,自达其意,不斤斤于字句中求精策,而于篇章见规矩而已。

一八

学放翁、玉田难自见面目。盖放翁、玉田之作(晚年),颇多疏率,遂致学者出笔较易,其声容、体态,往往因熟溜之故,而常与之相近,且所使用亦多平易语,益易逼肖而不自觉。而清真、梦窗之作悉为刻意烹炼,学之者不易轻下一字,且善学之必弃貌取神。既不欲袭其字面,亦务求具有一己之意。能具己意,又必须赖有个人手法方能表达之。且周吴诸家,其襞积处,久为世人指摘,学者必力求避之,使自免挦扯堆砌之诮,匠心独运,摆脱近似,故能弃形貌而取神骨耳。

一九

或谓“写情容易,写实较难,应先学写情,再求写实。既能写实,再学写情”。此说未能成立。因“情”与“实”不能分割,倘离开实际以写情,则其情均属伪作,与文艺贵真之义,岂非相反?“实”字所包括为感情、事物、际遇。凡心感身受目触者,吾均能以文字以表达之。复通过艺术手法予人以更大感染力,使之能同感共鸣,或使之成为形象化,使自己之感叹遭遇如重现目前。如是堪称能道其实矣。情应由实而产生,且以实为依据,如不从实而产生,则伪语也。不以实为依据,则不知其情来自何处也。就抒情与纪实之作而言,则抒情之作确较纪实之作为易。但抒情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独特所有。纪实之作贵乎真;不真,异人之所共见,而失去事物之本相。然能深能真,亦谈何容易,非多读书不能得之。

0

所谓“意境”,即能于境中见意,境可从实际来,亦可从构造来。如有意于其间,则无论实际与构造,均称妙制。

二一

意境各具佳妙,不能以一境而压绝各境。如意境中之沉郁苍凉乃存之于内,仍需通过艺术手法,始能表达于外。手法有到与未到之分,即沉郁苍凉亦有深浅厚薄之别。此境人皆能有之。要在如何写出个人之感受,使诗词之面目如其人之肺腑,意格两相配合。否则,纵其沉郁苍凉,亦不能分辨出自伊谁之手也。

二二

意境体格乃两事,创意不难,有诗才平庸者,偶或能得意趣超迈之句,亦有诗工力已深,加以刻意冥搜,务得意趣新颖之言,然亦未必能另出机杼,以成一己之体格也。即就创格而论,其格亦高下有别。王仲瞿王昙(1760——1817),又名良士,字仲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一生潦倒。其诗文颇有新意新论。有《烟霞万古楼集》。、舒铁云辈皆欲创格,且能具其一格,而风格不高,终非大家。今日初学者未识历代诗词体格,便思躐等,以求创格,或故作奇形怪状,以求面目新异。须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伪之别,狰疗攒怒亦面目也,但不可与秀美清华同日而语,涂抹标奇者乃舞台之面谱,亦非本来面目。斯事精微,难一一与浅者言也。

二三

所调“才情”,乃专指才华风情而言(不包括险怪语)。徒恃才者,稍多读书之后,视自己旧作,每至汗颜缩手,不敢有所作为。加以生事艰屯,环境复杂,欲求曩日之风华,亦不可复得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自以为不可一世,殆读书阅世后,方觉自己一无是处。斯时也,旧者既破,新者未立,拘牵万状,尚欲以才华风情流露篇什之中,可谓戛戛乎其难矣;即强为之,亦大不如前,有所怯敌也。此种“才华”,乃非真正之才华。东坡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只有增才,无减才之说也。盖有怯于古,便觉今是昨非。古之作者,往往老而弥工,其学足以辅之,岂老去便无才情乎?或其才敛藏于内,不易发泄,即使发泄,而不如往者之浅露,人不得骤然而领会之。

二四

初学词求通体浑成,既能浑成,务求警策,既能警策,复归浑成,此时之浑成,乃指浑化,而非初学之徒求完整而已。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

二五

作诗填词,每有所感而苦于不能下笔表达,此当由功夫未到,功夫到则无感不可以为诗为词,无事不可以为章为句矣。此初学者所不能避免者也。

初学当从摹仿入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已面目风格。

学词有偏重于性情,或偏重于词藻。人各不同,情词并茂,固是大佳,然情深意足虽白描亦能真切动人,稍加词藻则情文相生矣。

二六

少年为词,喜刻意求工,每于铸词造境间,希与古人较胜,以其精力充沛也,此则老不如少者也,然所得乃古人之体格而已。中年以后,限于精力,不斤斤于字句求工,偶尔命笔,语不甚夺目,而思路深远,意与古会,以其阅历多、积学固也,此则少不如老也,盖已具古人之神致矣。

二七

明人学唐诗,务求与唐人相似,宋人学唐诗,务求与唐人不相似,此中消息,当从出入之间参之。彊村、述叔毕生瘁力于学梦窗,晚年所作与梦窗体格不甚相似,此不徒去貌存神,且学古而有我者也。

二八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则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而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求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此孙过庭唐书法家。陈留(今河南开封)人。字虔礼。著《书谱》二卷,今仅存上卷,为古代重要书法论著。《书谱》论学书程序语,极精到。余谓学词亦复如是。

二九

至于诗笔入词问题,盖自北宋以后,词本身与音乐逐渐相分,原来词之制作,以音乐性为主,而文学性次之,东坡破词体(指声律)之束缚,遂以诗入词。嗣后词之制作,转以文学性为主。其本身甚至与音乐分家,而与诗赋同流。以内容而论,凡入诗者均可入词。“诗庄词媚”、“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之说,在宋已不尽然。倘仍奉为圭臬,虽名家亦必无好词。往代有不少名诗人,其诗虽足观,其词则令人发笑,即不能破此局限之故耳。清季诸名家词,其用笔、炼字、寓意、赋情均与同光体诗同趋一致者,盖从广义而言,词亦是诗之一种类,从狭义而言,则词与诗因制作不同,而另成一种独立文体矣。试问时代遭际、兴废、迭变,以及社会之复杂,山川之袤漠,如仍用词之惯用手法(笔、意、字、句)出之,其能胜任乎?清季词人常以江西诗派之手法入词,能一洗熟习,幽峭警策,以生硬求胜,令人耳目顿新。其实此种字样,于诗已成习见,一旦用之于词,顿觉高隽异俗耳。虽然,词不能与诗尽同者,盖由于不同体制而需要不同作法,诗句为五七言,每句均能拈出,能独立而成一意(可以择句)。词则合数句为韵,每韵始能独立而成一意。倘于一韵中择其一句,则其语意未完,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此则二句十三字为一韵,其用意须从十三字一贯观之,方觉其妙。倘只择去“大江东去”之句,或只择出“千古风流人物”一句,则未能达其意也,亦不觉有何好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例亦如此。倘只取“今宵酒醒何处”,虽然成句而未能达意。如择“晓风残月”一句,则亦为习见语,并不佳妙,倘合二句十三字而读之,则境界超妙矣。故填词中用古人作品其中一句,不得视为偷袭,盖其本身须以数句合成一韵,方能表达一个意境也。以其每阙之一韵,既为数句集串而成,而各句又参差长短不一,是以下笔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层转跌宕,方与体制相称耳(小令近诗体,不尽适用此法)。以诗入词,能使词本身用途广,境界大,思路宽,寄情远,笔健格高,一洗纤靡软弱之习。词之领土、视野,亦为之廓阔。然诗中所写景物,词未尽见,如山水田园诗派,词则无之。

三十

读词之法有二:一、专家词,取大家、名家之词熟读,意在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调名作熟读,意在比较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手法之异同、优劣,尤于词调之特点与作法。

三十一

每一词调均有其独特之格式,即所谓吃紧之处、突出之处。一首词未必每句每字均着力精警,但于吃紧之处,便须集中精力,锻炼至警策动人。可取前人同调作品多首细心勘对,其例中精警处,必乃吃紧之处。尤其较为特殊之调,变韵、拗句均乃关键所在,如非独特,决无弃顺取逆、舍和婉为怒拗之理。对此务求自然,无过于突兀,又无过于敷衍,须谨密成句。作法当于细味前人作品中来。

三二

读词要把握其要点,然后得其正确之学习理论与途径。
浙西派主张学词须从玉田入手,常州派则强调从碧山入手。两者有近似处,有不相同处,性近此或彼,不由人强自选择。至于如何学,更非率性可为,须下相当功夫,始能迈越前人也。

三三

无论何种文体,第一须发人深省,同感共鸣;第二使人印象深刻,历久不忘。如无真挚与深厚之感情,当难达到,于词亦然,一是以真取胜,一是以深取胜。温庭筠以深取胜,韦庄以真取胜——深使人玩味不尽,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
要达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须陶冶性情,体事状物,沉潜独往,与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见解,下笔时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即内在感情与客观事物混成一体,或由内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内,词自深挚真切动人。

三四

以词法论,法出于规矩。规矩之基本功在于讲求条理,否则无从表情达意。如有人谓“上下句不相接为妙”,此实谬论。为词必须神气意境贯注通篇,不惟上下句须相接,即起、承、转、收之处亦须相接。以承接起,以转接承,以收接转,方称合作。梦窗字字有脉络,其妙处不过其避熟就生,飞跃转变较快,常隔一二语始遥接上文耳。且词与诗不同,以若干句合成一组,倘上下句不相接,连片段亦不能成矣。余尝谓看一首词,如以语体全译之,表情达意,写景模物,能如一篇散文,明晰紧凑而无隔阂及描叙不清之处,即算好词。试以此法,翻译周、姜、吴等诸作,均能成一篇完整散文者。今若持上下句不相接为妙之论,殆于此道未能明澈,误前人似断仍连、似离仍合之作为上下不接耳(看近代电影之蒙太奇手法,当可会此意)。且上下句尚且不接,则一韵之中,岂不是分成数段,主语何在?须知词之作法亦有主语、次语,不可主次不分,致成杂乱无章之劣作也。

三五

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

三六

词有豪放派与婉约派之分,而婉约派又有为疏、密之分。温庭筠为密之一派,皇甫松为疏之一派。然皇甫松词作太少,未能开一代词风,继而大成者,韦庄也。故前人论词有“温、韦立而正声定矣”之说。此后北宋词无不受温、韦两家影响,或从此蜕变。至豪放悲凉一派,则从李后主后期作品演变而来。各派皆有优秀之作,学词者宜就己之情性习之,亦不可妄意轩轾也。

三七

风格各自不同,即同为豪放或婉约,亦有其不同之处、独特之处。如辛弃疾与刘克庄同为豪放派词人,但检辛之《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与刘之《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比较,同调同内容,辛词则豪迈奔放、慷慨悲凉、性情突出;刘词虽亦豪气洋溢,而发议过多,表达个性少,且用字较为质朴,而乏词语之美,所谓质胜于文。风格似是而非,似近而远。故须经比较,始能熟知其风格之异同,始能评定、摹拟学习。
不仅比较作家写作手法与风格,甚而比较其同类同题之作,盖时移世易,风格随之而变。前人品评,每以二字或一二句为评,但指其主流而已,非具体而言也。

三八

生峭风格,多表达作者崛强兀突之个性。凡学此风格,必先求有突出之个性。有个性即有面目,是以学生峭者,较易具有面目,否则失去其生峭风格独有之特点,而不成为学生峭矣。读江西派诗,可悟此理。圆熟风格,多沿用或引伸前人意境、词汇之习套信笔而成,语多平易。凡学此风格者,创造性较少,个性不甚突出,喜求与古人相似,或有暗合而不自觉。是以求圆熟者,不易具有自己面目,且往往流于流滑。再略而言,则生峭多从创造得来,圆熟多从因袭得来。创造乃自创,必具自己面目(包括意境、字面)。且生峭之处,乃指不惯见而言;圆熟之处,乃指惯见而言。不惯见则使人感到有独具手法,惯见则使人感到熟习无奇。是以一则易见自己面目,一则难见自己面目矣。总之,生峭与圆熟,乃两种不同对立风格。易见面目与难见面目,乃因所学不同而得到不同之表现,生峭不能强求,圆熟亦应谨避。

三九

大家为词,既善写景,又能做境。写景乃就目中所见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构之。往往每一念至,境随心生。能写吾心,即为好词也。如何能形象之?则必有待于做境,借物态表达而出,使人细读之,沉思之,如能洞见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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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诚不能强为,强而为之,非真面也。宁有故意折齿陷鼻,自以为美而骄于人者乎?西洋文学常言之缺陷美,亦从自然得之,非矫意而为之也。总之,功候已到,则性情自出,面目自具,有如水到渠成。不然则如孩提之意作书,其笔画结构固未有古人面目存在,而必谓具一己之面目可乎?

四一

长句忌弱,须笔气贯注,所谓以气行之,始无软弱低沉之病,盖句长字多,每见堆积之弊。
两字句无独立性,不能表达意境,从来作手都作承上转下之用。另换意境。
 
三个四字句相连与三个三字句相连之作法大致相同,一是作一句做,一气贯注;一是上偶下单,或下偶上单。凡作偶句大多骈列,而流水对法绝少。

四二

用笔之法,前人有“一气贯注,盘旋而下”者,有“着重上下照应”者,有“无垂不缩、无往不复”者,即用笔将说尽而又未尽,此手法梦窗所惯用。具体而言,即在一组之中,将意道出又使不尽,而另用笔转换别一意境,常州派所谓“笔笔断、笔笔续”,乍看似不相衔接,实则其中有脉络贯注。陈述叔先生于此特标出一“留”字,金针度人,有益于词界匪浅。时人为词,每多陈近平熟之语,亦由未悟此“留”字耳。

四三

韩愈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填词下字配声,既分平仄,句式安排,长短互别。讲求气格,实所必要。然论行气,则不能忽视于用笔,否则其气从何表达。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说,但如何始能臻此,盖有赖于用笔也。梦窗之“潜气内转”,每于用笔中体会得之。若舍用笔而空谈意境,则有体而无用,亦徒焉耳!陈亦峰“沉郁顿挫”之说,沉郁是意境,顿挫是用笔。以顿挫之笔,方能表达沉郁之境。然又必须以气行之,气是回旋往复于全篇之中,不能以一字一句求之,若求之一字一句之中,则气亦无由见矣。前人以为一字得力,通篇光彩,乃指炼字而言。如达到无句可摘,无字可摘,通体浑成之处,则舍行气莫属矣。

四四

词法问题,余与海绡指陈洵。其词集名《海绡词》。见第十六节注。所说相异,海绡斤斤于求法。其所说梦窗词,如往日之经股文批。试思作家如于下笔之前,已存如何运用法度之念于胸中,得毋拘滞而有损于性灵乎?大家作词,恐无是理。当来自其平日根柢、涵养、性情、襟度,意有所会,即便下笔。其法来诸自然,未有先行安排法度然后下笔者。作者既未必然,但读者具见其法度。如蕙风云:“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盖全从“养”字得来,非法在笔先,临篇布局者也。总之,法从心悟,法随境生。非如前人所云:“笔笔断、笔笔续。”此处移步,此处换形。大家为词,感物而发,安能先立法度规矩,以自限哉!东坡之《水调歌头》,千古高妙,不知其大醉赋此,以怀子由时,究有立法于下笔之先否?其所存之法度,乃后人加之耳。虽然,亦不可置法度于不顾,但词中求法甚难。北宋以为词乃小道,未尝为之立法。不过,词成之后,法度自见。止庵有“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之说,复堂谭献(1830——1901)。字仲修,号复堂。浙除仁和(今杭州)人。论词宗常州派的张惠言和周济而加以发挥。有《复堂类稿》。又选清人词为《箧中词》。以为尽千古文章能事。则作词之先,不必斤斤于法;然成词之后,则又必须合乎法。画家所谓“绘画本无法,无法中有法,有法本无法”,意亦即此。止庵又云:“初学词求有寄托,……既成格调求无寄托。”如移此法,抑亦可说,初学求有法,既成不必求法而法自具。

四五

词有重拙大、境界之说,均须以用笔表达。用笔亦与诗文同,无非起承转合或起承转收,但词之格调独特,须审视各调之特点而为之。

四六

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

四七

“拙”之一境,确属不易。半塘认为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为重、拙、大,余实不敢苟同。述叔以“留”字诀代替“拙”,亦隔一层。“留”者,指用笔,即欲尽不尽、无垂不缩之意耳。“拙”字不能貌相,有极瑰丽亦可称拙,有极平淡亦可称拙。盖前人论拙,指意朴实而语真挚。看来甚为简素,久玩其味弥胜,有如对笃实高人,落落数语,其意足抵悬河千言。又如对黄口小儿,其语既无文饰且亦真朴。初听之似甚可笑,经意而味之,又觉其概括力甚强。他人历千百言,或极穷炼刻雕,终似不逮者。余意以为“拙”,必须先有内在诚笃,次则在乎平日涵养,诚实真挚,则字面不甚工巧,出语如见其人,最耐玩味。涵咏修养,则不必着力求胜。自然钝中见利,看来质实而细析之,却有浑厚动宕者存焉。且“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见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见拙,水到渠成。凡务纤新、轻盈、奇涩、险幻皆非拙也。所谓东坡蠢语,山谷稚语,斯真拙矣。“拙”颇有“大智若愚”之势也。

四八

“拙”字含义殊抽象。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原乃泛论(见王氏《味梨集序》)。《蕙风词话》卷一即标出之,而未言出自半塘,世人遂误为况氏之说。《蕙风词话》中对“拙”字亦未有专属,各家之中谁人为拙?恐况氏亦不能举出。余谓王氏重、拙、大之说,乃当时补偏救弊者。重乃指用笔,拙指命意,大指取境。此“拙”非古拙之拙,后人释之多作含蓄不尽解,实亦未能尽“拙”之义。“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初看似浅近,无深、远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其反面乃为纤侧、小慧、儇佻、浮薄,或过尚矜奇取巧,以求从一字之间见异。巧指新颖,为人意中所未有者。凡论巧者有巧妙、工巧之称。盖落想有别于寻常。梅溪多巧语,未闻以其不拙而贬之也。昔人论石,每以朴拙,无斧凿痕,如顽如钝始耐人观。如其玲珑轻异,而有斧凿锼剔之痕迹者,即品趣已次之。推之于词,其观点亦或相同。“拙”须从养得来,不能有意求拙,须流露于自然。是以宋人中,未闻专门以拙见称,只于某一句意中始具有拙意耳。倘于通体作品内,刻意为拙,力避巧语,则宁不流于以丑为美之异论乎哉?空灵亦词中要旨,如必须语语求拙,则凡空灵之意境,悉不拙矣,如是又何贵乎拙。小晏“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清真“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稼轩“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其语看似甚平常而呆钝者,绝不夺目,亦不甚见功力。不假雕琢修饰,但真切而实在,使人不能否定其看法者,如孩提、如乡愚,语虽质朴,却非巧言依色者所能道。即能道出,亦需纡回宛委,甚为费力。《蕙风词话》所引谓“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不知所指何样之拙?如细心推察之,则王、况所说之“拙”实仍未具定义(大体亦指含蓄不尽耳)。至述叔谓梦窗之“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有拙致,乃故作翻案语耳。此八字乃呆滞而非拙也。词笔原有发越与含蓄两途(前人未有拈出,乃余所说者),发越务求淋漓尽致,含蓄务求低徊不尽。如必以“拙”方能称胜,则豪放而发越者,悉非佳作,岂不大谬?余平日之所谓“拙”,大都以不过于显露,而又不甚着力,乍觉寻常,久玩知味为解释。其实亦不脱离意贵含蓄不尽,语不尚刻苦雕锼之义。舍此,则自刘勰《文心雕龙》及钟嵘、司空图《诗品》,以至近代评述之作均难具体说明王、况所指“拙”之一义也(非前人所说古拙之“拙”,但如以拙为拙,则又近乎古乐府、民歌一类,又似非王、况所说之拙)。

四九

前人论作词,须学古文,尤其汉魏六朝文,学其笔调变化,层层脱换;又云须汲取诗中用笔脱换推进之法。此言均极有理,盖平板呆滞皆用笔无变化层次所至。

O

填词者意赖笔生,用笔常需赖虚字表达出之。然非谙熟古文义法不可,荷得其当,则可化质实为空灵,变屈曲为洞达。述叔先生评梦窗《澡兰香》“盘丝系腕”词,辄云“金针度人,全在数虚字”。

五一

玉田指出词之字句多从李长吉、义山、温飞卿诗得来,此乃自玉田一派及当时所流行而言之耳(玉田晚期殊不尽然,只《绝妙好词》所选多如此耳)。今扩之参以老杜、摩诘、昌黎,以至宋人诗之字句、意境为之,有何不可,其谁为之限?谁使之不然,不好又在何处乎?

五二

硬语写柔情,壮笔书腻语,自是创举,然稽诸古来作手,殊不多见。贺铸于此颇见功力。

五三

“平凡”一说,有功候未到而出手平凡者,此真平凡也。至于功力已深,往昔又曾作奇险豪肆语者,一旦转变语多平凡,而意境真切者,此乃人词俱老,而转以平凡取胜者。此乃看来容易,实则艰辛。虽有意趋于平凡,而已炉火纯青,俯拾即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目中所见,而人人笔下所无,惟吾独能及时“捕捉”而得之,信笔以出之。言中有物,真实不虚,使人读之,有所感触,一如己出,斯则近乎大成。夫耆卿乐府,并无奇、险、新、怪之字句,而能以平凡易出之语言,“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其所成就,固极不平凡者。乐天、东坡皆多平凡字句与意境,然人人不以其“平凡”而减损其地位。其实彼所造诣非时彦之所谓平凡,实则胸怀坦荡,一切意境,均取于当前,不必穷高极深,自然真切卓越。后人辄视之为平凡,岂能识其真谛所在?平凡之相对为艰涩,两种手法不同。本无分轩轾,如渊明之于康乐,乐天之于昌黎,东坡之于山谷,各尽平易奇险之能事。然昌黎、山谷虽兀突险绝,然莫不具有真实之性情与意境,故不嫌其艰僻,反觉其卓出。盖有内在因素也,此乃具有西子之天姿,故不论其妆严而矜持,抑妆淡而柔婉,均臻佳妙之境也。余子则不然,以其功力弱而言不易出,故不能以平凡之语言写平凡之境物,而予人以不平凡之感觉,是以不得不借助险肆之词句,使人不测其中所有,以掩盖空虚与不真实之处。自以为作意新,语奇,艰涩叫嚣,足以使人动心骇目,然其中空空,自欺欺人。所以读此辈之诗词,绝不类若人之品格抱负。稍得蝇头,已沾沾自喜,且亦傲人。若居牛后,则忐忑不安,转为愤世,出则无经世运筹之才,处则无淡薄宁静之素,则所作虽极放僻狂狷,究非其自己本意所在。是则其所使用骇目动心之语言,亦无非戏台之英雄面谱。卸妆之后,则所饰扮者固非真英雄也。如以内容而言,有真境实感,始能于平凡中以取胜。从学历言,经过奇险艰僻,始能趋于平凡。大率言情寓意之作,宜出以平凡,以其存真且不能作伪也。写景状物之作,不妨艰险,以其体会深而与人异趣也。前人有“语淡而情弥苦”之说,又有“老觉淡妆差有味”之句,是以彊村、述叔学梦窗,均于暮年运密入疏,寓浓于淡。然其神致仍是梦窗也。平凡奇险均应能达真实之感情,二者不过是表达手法,而平凡则愈易使人觉其真耳。温柔教厚,诗之教也,亦即善也。放僻叫嚣则非善矣。此两者皆藏之于内,美则指字句而言,而表现于外者也。以上论“平凡”乃引用常人之所谓“平凡”而言,余所谓平凡,实则平易存真得之自然之说耳。

五四

所谓常套者,乃指无论意境、词汇皆与前人近似,陈陈相因而言,此则往代诗词话皆有指出。但近人之常套,则又往往故作艰深,以文浅陋。因己作内容空泛,缺乏真实情境,于是乎强将平顺之字句,易为揉捏,使人先睹其字句之生异险怪,又以其多求艰涩,往往未能窥出其真实意境所在,遂致掩遮众读者之眼目,甚至有百般曲折,不通不顺,亦不自惜。此无他,为求欺人欺世而已。或有常套语亦不甚通顺,而先求作艰怪语者,更不足论矣。吾人为词,每见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辄动幽思,慨叹不足,更出之以词。其所取景物,故来自当前现成,所谓俯拾即是者。即日中所接触之一切事物,家常者,习见者,都已写之不尽,又何必搜索枯肠,大钻故纸堆,找寻不常见之东西哉!当然,此指才大者而言。惟其才大,始能不避常套,且善利用常套,以常套之语,达不常套之情。使极常套者一到我手,则为我用。或点铁以成金,或驱使古人而为我奔走,如是常套亦足贵矣。今也不然,不计浑成,不求文从字顺,故装丑态,以骇世人,此辈恐求作常套亦不可得。黎六禾[黎国廉,字季裴,号六禾。广东顺德人。有《玉蕊楼词》。又与陈洵唱和,编为《秫音集》]最恶常套语,海绡词亦少常套语。而六禾远不如海绡,且其词欠佳处,亦往往因避作常套语过求艰涩而使然。盖六禾词语险怪而不常套,而意境却是常套。故作者有以常套写新异之感,亦有以新异语而写常套之感。此中优劣,大有区别。故吾以为能随意使用常套语,而能表达特有之情境,则好词也。至看来平易却艰辛语,已不易到;语皆平常,意由己出,则更不易到也。

五五

述叔所用“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故能得“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之妙。其境虽乍断乍续,其气则通篇流转,不易骤学也。
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岩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

五六

述叔填词倡议“留”字诀。所谓“留”者,是一层意境未尽,又另换一层,意未尽达,辄即转换。所谓笔笔断,笔笔续,将前人含蓄蕴藉之说,使之更隐晦;然有脉络贯注,有暗承暗接,遥承遥接处,仓卒不易懂。

五七

时贤往往有选题作诗词,以为有题始有好诗,不然就搁笔了事。此特短于才情之故。如平日感慨涵养甚深,则感物书事,指挥如意,语无虚发,则应酬之作,皆有自我存乎其中,如此则又何害其为乎?

五八
以比兴体出之,托意闺帷,寄怀君国者,不得作为亸柳欹花求胜而论。但比兴固诗之义也。诗义既从比兴赋以达之,然则词又果须有何特义?何人立其义?何时立其义?词在始则文字服从音乐。东坡以后,逐渐使词与音乐分家,而转使音律退于次要地位。宋人为词,非悉能合乐而歌之。清真词在南宋能歌者已极少矣。后人按谱填词,依律者乃格律之律而非乐律之律也。为词者亦不过因其体制有别于诗而手法不同,其实何尝不是长短句而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位有定韵之诗耳。

五九

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其实对于其人、其时、其事均未深作考据,辄加臆测,后人见之,转成笑柄。至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则更抽象。蕙风谓寄托者所贵乎发于不自克,流露于不自知。虽较中允,然既称发于不自知,则寄托之名,实难成立。但云平日积郁于中,酝藏既久,抚时盛物,能引而出。如是之作,始免于月露风云,浮泛无旨。寄托一词,不宜滥用;比兴之作,尤难肯定。必须因人、因时、因事而推断。若夫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一元数角,得失萦怀,眼前只求饮啖,爱憎不复分明,三日无“官”,动辄百味,些须得意,即觉满志,如是之辈,其所谓美人香草,所谓托物寄志可乎?寄托乃应从大者而言,以志业相期,危苦杂乱,惓怀家国,个人得失,辄关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荣辱得失,离合悲欢,因与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发言为诗,物我合一。或触物以兴怀,或缘情以赋物,此乃不过关系个人生活,即承平开明之际,亦所难免。此类作品,只直称之为寓意,不能辄谓之有寄托也。

O

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

六一

词之乐律入元融而为曲,嗣后所为词者直长短句之诗耳。世或狃于旧说以为诗词异途,遂使词境转隘,良可慨也。东坡、稼轩之作,凡诗文所具存者,悉能达之于词。词之领域,开拓始袤,非复专事绮筵绣幌、脂粉才情、遣兴娱宾、析酲解醖者矣。况其忧生念乱,抚物兴怀,身世所遭,出以唱叹,命笔寓意,又何有异于诗哉?宋词能与唐诗并称后世者端复赖此。有明一代误于“词为艳科”之说,未能尊体,陈陈相因,取材益狭,趋向如斯,词道几绝。逮及清季,国运衰微,忧患相仍,诗风大变,声气所汇,词学复盛,名家迭出。此道遂尊,言志抒情,不复以体制而局限。故鹿潭、半塘、芸阁、彊村、樵风之作,托体高,取材富,寓意深,造境大,用笔重,炼语精。其风骨神致足与子尹郑珍字子尹,贵州遵义人。有《巢经室诗钞》)、韬叔(江湜,字韬叔。江苏长州人。有《伏敔堂诗录》。、散原陈三立,字伯严,江西义宁人。有《散原精舍诗》。、伯子范当世,字肯堂。江苏通州人。有《范伯子诗集》。海藏郑孝胥,字苏戡,福建闽侯人。曾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汉奸。有《海藏楼诗集》。以上五人都被认为是清末同光诗派的主要人物。诸家相颉颃,积愤放吟,固无减于诗也。

六二

追和古人之作,凡属标明和作者,均以前人之题为内容,使人具见前唱后和之意。如只用古人之词体及韵,而内容与原作无所相关者,则必标明用某某体或某某韵,而不应伪称和作。制题者旨在达意,其用途与诗同。诗之制题,例如和人咏梅并用原韵,则其内容不能与梅无关。倘对菊用其咏梅韵,则单指用韵而言,不包括此唱彼和之意。宋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之和清真词,则以谨步清真声韵为主。其全卷均借往者之韵而成,与只相和一二阙者有别。后人和宋末乐府补题(宋亡后)咏物诸篇,其所咏物之内容,均与古人相同,此乃以古人之题,寓自我之意,并成惯例。倘与古人原作了不相属,又何必标出一“和”字之整题。虽然亦有后之和韵者与古人原作无关,然仅为少数,不能作为确论。综合言之,凡步韵、用韵、依韵、次韵者,均可与原作无关。如和韵者,则与原作本意必有相关。

卷二

词,除绝少数词调外,均为长短句,须字数相同之句子相连,始可成为对仗。有必须作对仗者,有可作对仗可不作对仗者,当于前人词中细加研究。必须作对仗者极少,如《南歌子》起二句“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张泌)。

词除个别调外,率为长短不葺之句,最短为一字,最长为九字。九字以上不过将两句合而为一句而已,填词时大可作为两句做。

 一字句极少,多为感叹之语,如宋蔡伸之《十六字令》:“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又如宋陆游之《钗头凤》:“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二字句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均有,多作感叹或者转折之语。如唐韦应物《调笑令》:“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其中“胡马”有兴叹之意;“迷路”则作转折之语。下开“边草无穷日暮”。若不作兴叹或转折,则成一词语,与他词语合为一句,如五代李珣《河传》:“春暮,微语。送君南浦,微敛双蛾……”

三字句不论其平仄如何,多作一二或二一句式,如张孝祥《六州歌头》:“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作一词语如贺铸《行路难》“白纶巾”者较少。

除《三字令》为十六个全三字句组成外,三字句相连之词调颇多,而两个三字句相连者尤多。三字句短促,限于字数,不容多作描述与转折,是以两个三字句相连多作对偶;至三个三字句相连,或者作上偶下单,或者上单下偶;其不作对偶者,无论两句或者三句相连,俱一气呵成,否则会有神不完、气不足之病。如三个以上三字句相连,其中虽可作对偶,但无论如何须大气流行,喷薄而出。

四字句多难做之句,最棘手当为四平句与四仄句,不善为之每陷于平板呆滞;而平平仄平之拗句亦不易为,盖此拗句中仄声字不用去声或虽用去声而不妥帖,读来则恍如四平句矣!至如平仄仄平也须费心思,中间两仄声字务须停匀两边平声字,否则读来终不上口。遇此等拗句,万勿漫以己意更易,因古人所以弃顺取逆,舍易求难,必有其理。此须于平日多涵咏古人佳作,揣摩其中三昧;填词时则务须注意阴阳平及上去入之配搭,力求自然、畅顺而后已。

五字句大抵如五言诗,纵有拗句,更换平仄即可。至五平句如《寿楼春》之起句,“裁春衫寻芳”(史达祖),当以阴阳相间调剂之。

惯作诗者,每感六字句难造,盖五言诗多作上二下三,偶或有作一四之尖头句而已;七言诗或作上四下三,或作二二三三,一句之中似有小逗容作跌宕回旋,可配搭动词、副词或虚字,写来见层次,至上三下四之尖头句绝少,亦不难于下笔。六字句由二二二组成,只宜活做,不宜堆砌名词陷于质实。但有“杏花春雨江南”由三个名词自成境界之名句,如诗中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即老于此道者亦为不易。六字句尚有作三三弓腰句者,如“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此等三三弓腰句中间亦可作一逗,如“故画作,远山长”(欧阳修《诉衷情》),多可先作一五言句上加一字,如“但目送,芳尘去”(贺铸《青玉案》)。

七字句大抵与七言诗句式相同,但偶有“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秦观《八六子》),上一下六句式,不能如七言诗作四三,或者三四句式,盖“柳外青骢别后”与“水边红袂分时”成对仗可证。

八字句可作一七句式上添一领字,如“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八声甘州》);或者一五字句上添三字,如“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吴文英《八声甘州》);或作四四句式,中间一豆,如“定知我今,无魂可销”(史达祖《换巢鸾风》)。

九字句有上二下七,遇此可作一七言诗,添加二领字,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上二下七之字句又有仄声拗句,如“触处秀色浮香相料理”(周邦彦《还哀乐》),此拗句须揣摩熟读,依照其声安排,仍可作一仄起七言诗,上添二领字;上三下六,如“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孤村路、犹记那回曾到”(张炎《南浦·春水》);上四下五,如“夜寒霜雪飞来伴孤旅”(周邦彦《解蹀躞》);上五下四,如“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辛弃疾《瑞鹤仙·咏梅》);上六下三,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除二七句式外,九字句可作两句分做。

两句字数相同而成对仗者极多,亦有可作对仗,可不作对仗者。

三字句如《鹧鸪天》“才怕暑,又惊秋”(陈亮)。

四字句如《庆宫春》“明玉擎金,纤罗飘带”(王沂孙)。

五字句如《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非”(晏几道)。

六字句如《破阵子》“漂泊天隅佳节,追随花下群贤”(范成大)。

七字句如《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晏殊)。

七字句又有上三下四句式之尖头对,必须依照,否则失律者。如《绮罗香》“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难浦”(史达祖)。

三个三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水调歌头》:“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吴潜);下偶上单,如同调“江山好,青罗带,碧玉簪”(张元干);三句连成对仗,如同调“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刘过)。

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倦寻芳》“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晦寒浅”(卢祖皋),下偶上单如《沁园春》“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三句连成对仗,如《醉蓬莱》“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魏了翁)。

四个三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上西平》“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辛弃疾);有四句连成对仗,如同调“唤莺吟,招蝶拍,迎舞柳,倩桃妆”(程垓)。

四个四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张耒);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如同调“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嶂起余悲”(周邦彦)。

长短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如《绛都春》上片“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下片“旧色旧香,闲云闲雨情终浅”(吴文英)。同是上四下七句式,而非四四三句式,四字句与七字句之上四字作对仗,即“叶吹暮喧”与“花露晨晞”,“旧色旧香”与“闲云闲雨”各成对仗。

词有领字,因有领字对仗:

一领三字两句相连,如《大酺》“正夕阳闲、秋光淡”(方千里)。

一领四字两句相连,如《解连环》“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张炎)。

一领四字三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姜夔);有下偶上单,如《木兰花慢》“记十载心期,苍苔茅屋,杜若芳洲”(李钰)。

一领四字四句相连,有上下对偶,如《风流子》“有风月九衢,凤凰双阙;万年芳树,千雉宫墙”(杨泽民);有如骈文作交替对偶如同调“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周邦彦)。

一领四字尖头对,如《临江仙引》“对暮山横翠,衬梧叶飘黄”(柳永)。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绝不能作五言诗之句式。

一领六字两句相连,如《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万俟雅言)。

二领六字两句相连,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秦观)。

律诗对偶,除拗体外,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尤于句脚之平仄,限制更严。词则平仄悉依谱律,但求字面与句意各成对仗而已:如《绮罗香》“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张炎)。“舣”与“绕”仄仄作对仗;又如《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土”与韵脚“月”仄仄对仗。

不仅如此,词还可以如文,以同字作对仗,如《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以韵脚作对仗,如《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句脚与韵脚同字作对仗,如《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

词大都不以句为句,而以韵为句,甚而以两韵以至三韵,始成一句,故多或景或物、或情或事,排列成对仗,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李清照《永遇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陆游《诉衷情》)。至结句作对仗,恐嫌过于齐整,笔力宜重刚健,或句意警策,如“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刘辰翁《柳稍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周邦彦《玉楼春》)。

词既有可作对仗或不作对仗,则须从内容及意境来考虑作对仗与否。作对仗者,用笔须工整、警练,不作对仗者,气势须好,意境须新。如“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秦观《满庭芳》),以工致深细、警策取胜;又如“三十三年,今谁存者”(苏轼《满庭芳》),惟其神完气足,笔力挺键,以气势胜,故可不作对仗。

有积字成句,积句成篇,以炼一字或一句取胜者,然通篇不浑成,以一二字佳妙,反觉不调和,反觉突兀;相反通篇浑成,突出一二好字或者佳句,则见“一字得力,通篇光彩”。如姜白石《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荡”字生动精警,境界全出,使通篇更觉光彩。

一〇

词中有逗,为诗中所无。逗不能独自为句,然乃转折至要之处,似断还连,将意境转变,务须矜练,切勿轻易放过。

一一

领字诗文所无,为词作特有。领者带也,带导下文转入另一意境,或作加深,或作推远。一添领字则骤见跌宕,往往无领字不好,是词中吃紧之处,务须注意,不能作为非领字。

领字有一字领、二字领、三字领。

考之宋词,一字领之领字绝多为去声,较少为上声。大抵去声沉,由沉而起,正合带导下文之意。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带导下文,直贯“残照当楼”三句。

二字领,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那堪”二字直贯“蒙蒙残雨笼晴”两句。 

三字领,如秦观《八六子》“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怎奈向”三字直贯“翠销香减”。

一二

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于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句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

一三

词调每有其吃紧之处,务须力求精警,千万不可轻轻放过,否则便平淡无味。如柳永《雨霖铃》词写来浑成,然至吃紧之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则使人顿觉精警,拍案而起,掩卷而羡。又如苏轼之《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路只平平,至“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则奇峰突出,使通篇为之一振,令人再三唱叹。

一四

词之调体既繁多,逐一以符号强记其声、韵、字、句、豆、领、对仗,殆不可能。可每调择古人名作数首熟读,背诵如流,并仔细比较之,不仅得其格律,且可得其律理与作法。

一五

作词与论词当有所区别。作词可凭主观感情抒写;论词则不能主观臆测,妄下断语。偏私者每陷此弊。

研究作家作品,先研究其手法如何。词人或善用伏笔、留笔,或善于宕开,或由近而远,都要先行研究。还要研究词人好用哪类词藻,如何刻画,面目如何。

面目表现于外,风格存之于内,有外形然后有内在,有面目然后有风格。不能撇开面目,空谈风格。

一六

宋初,何以小令远多于长调,盖其时词人均为诗人,而小令之句式与格律近诗,易于为之,且写来典雅近诗故也。又何以宋初词人多不喜为长调,因其与诗之句式、格律相去太殊也。至民间喜作长调,则因长调乐章较长而又参差错落,远比小令动听也。

一七

南宋晚期词,语出有因,言中有物,非如北宋词当筵命笔,内容空泛,是以词家多主张学词从南宋入手,不主张从北宋入手,实乃使初学者得其规模,既有内容而无枯泛浮率之病,且可学其字面警练之处。此乃研究宋词所须注意者。

一八

论者多谓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结句宜语尽而意未尽,所谓余味无穷者。实则不尽然,观乎温庭筠《更漏子》之“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晏几道《鹧鸪天》之“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贺铸《捣练子》“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何尝不语尽。唯其“深”,故语不妨尽,尽反见情味无穷。

一九

《钦定词谱》康熙时陈廷敬、王奕清等奉敕编纂。四十卷。收唐、宋、元词八百二十六调,二千三百零六体。列调凡八百余,体二千多,然贪者多务得,错误亦多。其佳处在可平可仄之处能举例说明,有所依据,非如《填词图谱》清赖以邠编繁。六卷,续集二卷。错谬颇多。仅靠臆测,任意而为,然其忽略上去二声之用亦为不足。

《白香词谱》清舒梦兰编。四卷。选录唐至清初五十九家名作为代表,凡一百首,附注平仄声调。后有谢朝征作笺。仅列词调一百,却无列举别一体,也无上去声之分。此书以其简单易得,并附有所列词调词之作者生平简介,笺举历代评述,流行较广而影响甚大。然此书成于差旅途中,是必疏于考证,舛误不少,且过于简单,有意为词者当不能以为范本。

《词式》近人林大椿编著。采调八百四十首,共九百二十四体。有商务印书馆本。稍有提及上去声,但无说明原委,举例亦少,然除万树《词律》清万树编著。二十卷。收唐、宋、元词六百六十调,一千一百八十余体。校订平仄音韵、句法异同,确定规格,对过去流传词谱中的错误纠正不少。外,不失为佳构。

《梅边吹笛谱》清凌廷堪撰。二卷悉依古人四声,其词虽见功力,但无以书写胸臆,反以声律害意。

二〇

最早见诸著录之词谱为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之《乐府混成集》,现存最早之词谱为明代之《诗余图谱》明张綖撰。选录宋词一百一十首,各图其平仄于前。然校讎不精,意为填注。为万树《词律》所讥。。明代以来作者虽大不乏人,然此时书籍发现流通尚少,作者亦未必专精,故疏略、错漏之处极多。如《填词图谱》未取自唐宋以来作品细加校勘,率意作谱,可平可仄任意为之,更无指出上去二声,又每将独特之逆句改为顺句。

万树《词律》远较《填词图谱》专精,更经杜文澜与徐本立补足之,最为完善。

二一

词、曲均须有牌名,并记录其宫调、声韵字句,以示区别。曲之宫调论者较多,词则较少。最早为毛氏《填词名解》清人毛先舒撰。四卷。此书解释词调名义,《四库全书总目》评其“附会支离,多不足据”。,但此书多指出此调乃何人所作或何书引述,而考证未精,颇有疏略舛误之处。

二二

近代夏氏《词谱溯源》近人夏敬观撰。于词调源流考订颇精。较毛氏之作精细,考据词调为谁所创制,或始于何时,属何宫调,而以宫调为主,大有助于研究词之音律,但于填词无大裨益。

《钦定词谱》于每一词调均附来源,其不可考者,但仅言此调最早于某人所作。

吴氏《词名索引》近人吴藕汀撰。将词中各调正名、异名摄为一编,略注原委,以供检阅。论列词调出处,最先见何人,曾列何宫调,有何别称,较为详细,虽不无疏略,然目前尚无以过之者。

二三

毛氏毛晋,字子晋。江苏常熟人。明末清初著名的藏书家。汲古阁《宋六十家词》乃将所收得之词集汇刻而成,并非择名家而刻。故子野、方回、易安、淑真、希真、玉田、碧山、西麓、草窗均无刻入。即所刻亦未经校勘,所得亦非善本。开明书店曾刊有《宋六十家词》,其校勘记凡四巨册。所刻姜夔之《白石词》、卢祖皋《满江词》、蒋捷《竹山词》与后刻者相校,阙少甚多。

二四

戈顺卿戈载,字顺卿。江苏吴县人。能词,作《词林正韵》。《宋七家词选》所选多有偏见,只选周、史、姜、吴、张、王、周七家。其所作之《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大都只袭南宋如《绝妙好词》体格之外貌。《七家选》中自谓“其意欲求正轨以合雅音”,所选“皆句意全美,律陨兼精”。推其论,则苏辛皆非正轨,故摒弃不选,岂为公允?

二五

《花庵词选》虽错谬颇多,时见以乙词误作甲词者。然所录未见于他选本之词亦不少。不独晏殊“燕子来时新杜”之《破阵子》,即“年少抛人容易去”之《玉楼春》,亦仅见于此选本。

二六

《清名家词》所辑有甚不堪入目者。如《筝船词》刘嗣绾撰。刘字芙初。江苏阳湖人。、《香销酒醒词》赵庆熺撰。赵字秋舲。浙江仁和人。之类。浅陋儇佻,何足名家!而较负才名之王时翔字抱翼,一字皋谟,号小山。江苏太仓人。有《青涛词》、《绀寒集》、《青绾乐府》、《初禅绮语》、《旗亭梦呓》各一卷。合称《小山诗余》。、王汉舒王策,字汉舒。江苏太仓人。有《香雪词钞》二卷。、及余怀字无怀,号澹心。福建莆田人。有《研山词》、《秋雪词》,合称《玉琴斋词》。、钱芳标字宝汾。江南华享人。有《湘瑟词》四卷。等均未录入。功力稳当之任曾贻字淡存。江苏宜兴人。有《矜秋阁词》一卷。、史承谦字位存,号兰浦。江苏宜兴人。有《小眠斋词》四卷。亦无列入。即过春山字葆中。江苏吴县人。有《湘云遗稿》四卷。、张四科字嚞士,号渔川。陕西临潼人。有《响山词》四卷。二人之词虽不甚佳,然皆胜于所辑者,亦付阙如。张景祁字孝威,号蕴梅。浙江钱塘人。同治进士。有《新蘅词》六卷,外集一卷。本咸同间一好手,竟亦不选。王国维《观堂长短句》可能是以彊村遗书所刻者为底本,故录词甚少,不如世界书局所刊《静安词》之全也。所选李慈铭之《露川化隐词》,亦不如李自选之《越缦堂词录》。

二七

《云林词》以江氏灵鹤阁所刻本为较佳,然已杂收小曲矣。

二八

梦窗题绝妙好词一阕及草窗《玉漏迟》题梦窗词稿,此两词余早疑及。一、梦窗生卒年虽不可考,但夏承焘之《吴梦窗系年》钩稽颇细密(杨铁夫之《梦窗事迹考》不可靠)。《系年》暂定梦窗约生于宁宗庆元六年庚申(1200),约为六十二岁。是年草窗为三十岁,岂能谓“与君同是承平年少”哉?二、《蘋洲渔笛谱》所暂皆宋亡以前之作,宋亡后之作均由江昱辑为集外词,梦窗固不及见宋亡,即草窗之《蘋洲渔笛谱》中一些作品,以时代考之,其时梦窗已卒。《蘋洲渔笛谱》附录梦窗之《踏莎行》题为“敬赋草窗绝好词”而非绝妙好词。且《蘋洲渔笛谱》影抄本于宋帝讳皆以笔缺避之,似应是结集于宋亡前后(宋亡时草窗四十五岁)。至《绝妙好词》所自选之作,应悉在宋亡之后。《绝妙好词》编于杨琏真伽发六陵、宋帝昺迁崖山之际(以《乐府补题》所咏仅及发陵而未写宋帝昺蹈海,其咏白莲则指宫人之迁于海,而未有哀悼杨太后赴水之语),集中已选及《乐府补题》所咏物之作,梦窗安能为是编而题词。杨铁夫谓吴梦窗或卒于临安陷后与迁崖之前。果如实者,梦窗殆近八十岁矣(七十七岁)。梦窗不及见宋亡,杨氏仅举其数首词(如《三姝媚》、《古香慢》)以语近哀思,定及见元兵破临安。此论证实不足,或有感于国势日蹙,伤时念乱而作耳。草窗集外词,均出自江昱所辑。江辑之词,未注出处(王碧山题草窗词卷亦为《踏莎行》,较切草窗,不如梦窗之应酬语,颇疑此词非梦窗之作)。然则“与君共是,承平年少”二语,究应作何解释?余意以为解释二窗、梅溪等词语,似不宜过于实指,姑可作此解法,虽不免属于牵强,尚可粗完其说。但“故人”、“犹乡”、“回首”数语,则似是吴、周二人确有往还者。梦窗之交游,有不少与草窗有倡和酬赠者(但草窗仍称其别号,当非前辈),惟独梦窗无与草窗酬赠,亦未见道及草窗。而草窗之《玉漏迟》却写得如此密切,亦是不可理解也(虽非同是“承平年少”,但总不免有所酬赠。即如廖忏庵廖恩焘,字凤舒。号忏庵。广东惠阳人。有《忏庵词》。、黎六禾等均长余五十年,已互有赠答也)。此词为江昱所辑,不注出处,不知有无经过考证,仍前人之误,而以他人之作误为梦窗之词(此说无证,只为臆测)。又如草窗之《玲珑四犯》题为“戏调梦窗”,则甚不伦,草窗既少梦窗三十二岁,安有以文字调弄之理?此类问题,未得确实资料,只能存疑,将来若有所得,当补述之。

二九

《点绛唇》第二句七字语,第一字宋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作仄,即仄平平仄平平仄。惟冯延巳“飞琼家住瑶台路”,“飞”为平声,曾自以为可据。后阅四印斋指《四印斋所刻词》。清末王鹏运辑。共二十四种。《阳春集》,讵竟作“阿琼家住瑶台路”,始信该字作仄果无例外。

三〇

《减字木兰花》此调共分四段。用韵平仄迭换,最易散破。用笔应似断仍续,用意则分仍合,以一境为主,杂以他境相配,方称合作。其转折虚字宜参以古文法行之,始能层转意达。

三一

《阮郎归》五字句的第三字,最好用平声,如此其调益响朗。换头三字句宜平仄仄(《鹧鸪天》亦如之)。

三二

《临江仙》调最佳者莫如上下片起均作七字六字。如有两句六字,不免对偶,过于整齐,难见姿致。如上七下六,则易于抑扬开合,跌宕有致。上阕两句五字句,则不宜对。对则难工,不对则可使收处宕得开或更进一境。填词者对参差长短之句易工,便于起伏跌宕也。对整齐对偶之句难好,易于凝滞堆叠也。

三三

《唐多令》此调上下之第二句当为平平平仄平之半拗句。上下片三字句应仄平仄,仄平平,使音节较拙,以约束其流滑。宋人亦有作平仄仄,仄平平。但终不如仄平仄,仄平平之折腰六字句,亦即两句三字贯成一句较为拙而有致。

三四

《定风波》之二字短句,为此调最吃紧之处,负担着承上转下之作用。

三五

《千秋岁》此调不易填,句式既整齐(如三五字偶句),又错落(由三字忽接七字)。填时须于停蓄中见动荡,往代名作亦不多睹,淮海“水边沙外”一词,当时推为绝唱,东坡、山谷皆有和作,亦终逊一筹。

三六

祝英台近》句语长短错落,必须直行之以气,并用重笔,贯注回荡,始称佳构。试读前人名作,莫不如此。如气势稍弱,则易破碎。稼轩“宝钗分”一词,六百年间,无人嗣响,至彊村“掩峰屏”始堪抗手也。

三七

《荔枝香近》一调,首句词律引方千里和美成词分为两句。上句六字,下句三字。吴梦窗则两阕亦分两句,但句作上四下五,似较畅顺。余意以为可以作九字句,不论上六下三,抑上四下五,均可分句,而以一气连贯,有如上段歇拍处。句虽九字,倘上二下七或上四下五亦无不可。换头三字,各家均不叶韵,一连三句始叶韵。但梦窗词之第一阕第一句“淮楚尾”,则似有作意作叶韵者,作法较不叶韵为易著笔。余旧作《荔枝香近·戊申重五》云:“骇浪冲烟,连队溪外去。绣旗指引千桡,上下随鼍鼓。玉龙怒吻飞珠,洒作端阳雨。还记少日承平旧时序。    吟望苦。问愁魄、今何许?待荐蒲樽,渺渺楚江难注。垂老逢辰,莫向葵墙觅题句。梦落菱州藉浦。”“苦”字叶韵,亦谨依前贤耳。

三八

《隔浦莲近》一调,宋以后作者极少,堪称险调,一、全词十五句,无一平声句(即句末之字皆仄声,无平声),故无抑扬之致,语多哑而欠响;二、拗句多,音调不流畅,第四韵及第十韵二句,尤难作;三、有三字句、二字句、六字弓腰句,句短而又须叶韵,如此险调,殊不易填,能合律而又文从字顺,已属难能,倘语出自然,则更属老到矣。古来佳作,当以美成“新簧摇动翠葆”一词为最。结句云:“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有余不尽。

三九

《醉翁操》此调本为琴操,宋人中仅见苏辛两作(此词《东坡乐府》不载,只载于补遗。其写作过程,见苏自序)。至清中叶始有人填之。此调造句短长相杂,韵密气促,最不易填。蕙风“凄然”一词,沉郁幽深,骎骎乎苏、辛之上。

四〇

词牌不同,格调自异,作法亦随之不同。如《六州歌头》三字短句多,须利用其特点,将其连接之三字句作一句填。观张孝祥及况周颐之作,无不如此。若分为一句一句作,则松散不成片段,盖三字句短,不容转折也。 

四一

《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余,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浅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调顺句(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梦窗咏落梅(宫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余丙午年《高阳台·九月初三悼杨生作》词云:“趋暝鸦翻,堆寒叶积,画楼消息重探。梦醒欢丛,家山望绝天南。灯昏罗帐沉沉夜,记年时、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结垂杨,泪满青衫。  闲来忍忆樽前句,甚惊秋摇落,先悼江潭?漫托春心,可怜怨宇冤衔。飙风倘逐羁魂去,怕九阍、天路难谙。渺烟岚。楚些愁招,断札谁缄?”杨生年长于余,从余学词,不幸横死于暴力,清夜思之,能无泫然?

四二

《澡兰香》创自梦窗,当以词中“澡兰帘幕”一语而名调,宋人未有他作。词中上阕“伤心红绡褪萼”一词与下阕“应剪菖蒲自酌”一句位置相同,而“心”为平,“剪”为仄,声位相异,极疑“剪”字乃上作平者。

四三

《木兰花慢》词体,句式长短兼杂,有开有合。如将前人之作相互作比较,则见长句多用宕笔,对偶句多作停顿或小结。昌黎论文,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谓句式既属长短交错,当宜行之以气。稼轩“老来情味减”一词,试于风清月朗之夜,纵声吟唱,则可得其气矣。

四四

《烛影摇红》一调甚为严整,以其句势易于排宕,但人多忽略之。例如上下阕两处七字句,首四字往代名篇悉作“仄平平仄”,以三平起者可谓百中仅见一二而已。作者于此每欠注意,以为如七字诗之一三可不论也。至上下阕第五句、第六句尾二字,为押韵者,又必须用上去声。偶有连用两上声字,但例极少,稍大意则失律。余旧作《烛影摇红·海边落叶》云:“秋尽神宫,羁魂海外归何世?西风到此却无声,空费千家泪。恨满扶桑弱水。怪冤禽、惊寒不起。顿教流散,异国残红,前朝衰翠。  断梗空枝,采幡纵有应难庇。严城乌鹊更何投,凄奏来天地,一曲旧游漫记。渺苍波、斜阳倦倚。樽前起舞,恩怨无端,湘弦弹碎。”词中“羁”字应作仄,“海”字、“纵”字应作平,“西”字、“严”字宜作仄,“到”字宜作平。然为调不应以声律害意,故未忍辄改易耳。

四五  

《八声甘州》一调最要紧处为两三字逗。作时需跌宕。词中之腾翻跳跃,转折跌宕,皆赖虚字表达。名词不可使用太多,多则易支离破碎,且笔气不易贯串。用虚字宜从古文中参之。玉田“记玉关踏雪事清游”、鹿潭“又东风唤醒一番春”等阕,皆可为法。

四六

《锁窗寒》此调造句长短参错,且多拗语,苟非以气行之,必难贯注,调亦不响。美成寒食“暗柳啼鸦”一阕,笔力奇横,气足故也。

四七

《三姝媚》亦不易填,适宜一韵一意。层层变换而脉络相贯,方不失通篇主题。梦窗《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云:“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时,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如削笋剥蕉,层层深入,可以为法。

四八

婉约之调,如《满庭芳》用笔须舒徐委婉,多见跌宕、变化,文情始与声情、笔法和谐一致。秦少游“山抹微云”、“晓色云开”数阕,和婉醇正,含蓄有味。

四九

舒朗之调,如《水龙吟》,下笔须健劲快捷,试看辛弃疾“楚江千里清秋”一阕,即读来亦不容缓慢,盖其用笔极其遒劲也。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阕,以劲笔写柔情。无怪张叔夏称其“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也。

五〇

宋词中尝有被称为一时名作,而文字不甚可观者,盖其作品以音乐为第一位,文字只服从音乐需要,所占位置不如音乐性之重要(《草堂诗余》所选应歌分类之作,其中俗调太率者)。经过作者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词之风格始高,境界始大。而以正统自居之评论家,反指为“长短不葺之诗”。余尝指出,词自东坡,才倡导文学与音乐分家,而将文学性提高至第一位,音乐始退至次要地位,所谓“指出向上一路”,此论颇邀时赏(前人论东坡以诗为词,余以为此乃褒语而非贬语,此乃就词学发展至今而言,于宋时当属贬语矣。东坡非不懂音乐也,但不肯以文学而受音乐之支配耳)。

五一

词既为有一定格式之文体,吾人填词不能不依照其格律,盖不守格律,即非词矣。

填词同部韵可叶,唯平声韵须注意阴、阳平之配搭,稽诸古人名作,其音节或铿锵可诵,或和婉流畅,盖阴、阳平参叶得当之故。设使一首词中,一连四五韵均叶阳平,则必然低沉黯哑,了无率朗声情。

阴平声响,阳平声沉。如要声调稍为低沉,可多叶阳平声韵。如须激越高亢,可较多叶阴平声调。总之,断乎不可一连叶三个阴平韵或者三个阳平声调,叶韵时视文情而定。

至于仄声韵亦须上、去声安排妥当,然后声调才有起伏升沉之致。

五二

守律无须坚守古人四声,一般只分平仄即可。否则因声害意,窒息性灵,了无生气。可于古人作品中,仔细校勘其多用或必用上去入声者择其善者而从之。出笔寄意不能为词谱声律所约束,须多读熟读古人名作,心领神会,务使所作既坚守格律,又读来自然洒脱,若不矜意者。

五三

词之用韵远较诗为复杂:有平声一韵到底者,如《少年游》;有仄声一韵到底者,如《卜算子》;有平声韵转换仄声韵者,如《河渎神》;有仄声韵转换平声韵者,如《清平乐》;有平声韵通叶同部仄声韵者,如《西江月》;有同部平仄声参错互叶者,如《戚氏》;有以平声韵为主叶别部仄声韵者,如《相见欢》;有一字、二字短韵者,如《十六字令》、《满庭芳》;有句中韵者,如《木兰花慢》;有同一调可全用平声韵或全用仄声韵者,如《满江红》;有用叠韵者,如《钗头凤》;有全首押一个韵即同字押韵者,如北宋黄庭坚之《瑞鹤仙》“环滁皆山也”;有全首韵位一律用些字,而韵在些字之上,一如《诗经》、《楚词》之“兮”字上叶韵者,如辛弃疾之《水龙吟·吟瓢泉》。

五四

词韵本自诗韵,北宋时未见著述,但将诗韵略宽而为之。南宋朱敦儒、张辑虽有所述,亦已因时佚遗,明清之际不乏著述者,然皆多谬误或失诸粗略,唯戈顺卿《词林正韵》始较正确完善,自此约定俗成,以为填词准则。

五五

凡属险韵、窄韵,不独使所押之字妥帖安稳,且须令人读之,觉其新颖自然,而确不能易他字者,方称善用。

五六

词用险韵远较诗少,用僻字亦较诗少(沈寐叟间用之)。因其篇什尚未如诗之多。往往在诗中已成熟套者,于词则尚觉新异,是以作者仍未须刻意求生僻也。

五七

守律诚难事,然经再三句斟字酌,使其既合于格律,而又字面警策、意境深厚、音节和谐,反觉词谱具有特色,如况蕙风所云:“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如何!虽剥珉出璞,选蕙得珠,不逮也。”

五八

词律之于填词,诚乃束缚约制。世称苏东坡横放杰出,不受音律限制,其所以如此,盖其时词能应歌。东坡每将四字句添变五字句,五字句缩减为四字句,实乃歌时以快、慢调剂之矣。至其《念奴娇》“大江东去”一阕:“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句式虽与原来不同,然在一韵之中,字数无多无少,此亦歌时上下快慢调剂而已。稼轩更纵横驰骤,大气流行,但极少发现有不合律处,虽僻拗难填之调,亦能守律。此由大才,格律纵严,犹能从容不迫,应付自如,使人不觉其首律。

五九

依四声者无非求协律耳。然一调之中,吃紧之处,无非数字,但求能突出其吃紧之数字便足。杨易霖《周词订律》一书所举前人用清真之调者(宋人)亦非字字悉守其声也。清人凌廷堪最守四声,然其《梅边吹笛谱》所载各词,多为积襞之作,殊少意境,此非吃力不讨好乎?

六〇

述叔守声,只求于吃紧之字而守之。其余四声,可守即守,不复强求。故其守声之字句,已出于自如,读者觉其仍甚从容。鹿潭亦守声,其守声之处,看似毫不费力。盖其功力、才力俱到炉火纯青之侯,非声字所能约束者。然仍有极约束之处,写来亦拘滞也,此只就守声而论。

六一

余填词只于一谱中之吃紧处,必依其声,其余则不甚注意。否则,以声损意,填词如桎梏矣。宋人为词,亦未尽依四声。盖宋人为谱,稍后数十年,即不复能按谱而歌,既不能付之管弦,则作长短不葺之诗而已。况歌者有融字之发,即其声不洽者,歌者亦能在唱时运腔融转之,使其合拍。例如小明星粤曲曲艺演员邓曼薇的艺名。其唱腔被称为“星腔”,以吐字圆润宛转见称。三十年代前后,与张月儿、徐柳仙、张蕙芳合称粤曲平喉“四大名家”。之“风流梦”士工慢板一段中有“深院更空”一句。“空”字于律作“上”音,即仄声音。而小明星唱时能将“空”字融作“上”音,变平声为仄声,于律无碍。盖先唱空音而收音,音变为“控”声也。

六二

清初《填词图谱》将唐宋词中之拗句,皆改成可平可仄,即不官拗与不拗,但求字数多少相同,于是以拗句显得独特之调,一经窜改,不标明词牌,便不知为何调。此实畏守律之难而改易,故万树《词律》专为此驳斥之,强调守律之要。

六三

就句中平仄而言,句有顺拗之分。惯作诗者,于词之拗句每感不易为,甚而忽略,以为平仄配搭,即得高低抑扬之致,而殊不知所以舍易求难,弃顺取拗,实乃故意为之,使与当时歌唱之宫调声律相协,如平声字多强调柔和或嘹亮,仄声字多则强调低沉喑哑。

六四

守律应注意于拗句。凡拗句中之字,必为吃紧之处,应该严守,不应妄为改易。否则,会失去调中之特色。如为顺句,则不妨略宽一些(不必固守四声)。

六五

柳永、周邦彦创调特多,而有拗句之调更不少,但读来音节自然流畅,又不因拗句而碍内容之抒发,此乃柳、周所以为大家之长。须于其拗处熟读揣摩,多读几家几阕,务使得其神理,下笔时自会冥合前贤。

六六

遇平声之拗句,则须阴阳平安排妥当;遇全仄声之拗句,则上去声须配搭停匀;遇一句中有平有仄而平多仄少,则既须顾及阴阳平之配搭,尤须注意仄声字必用去声,盖上声、入声与平声邻近,读时稍高或稍低即变为平声,而去声万不能变为平声。

如史达祖《寿楼春》“裁春衫寻芳”,“裁”、“寻”二自阳平,“春”、“衫”、“芳”三字阴平,读来犹有高低抑扬之致,至“犹逢韦郎”四字俱用阳平,音节显见低沉。

又如吴文英《莺啼序》“傍柳系马”,“傍”、“系”二字去声,“柳”、“马”二字上声,读来尚见变化,稍有抑扬。

再如秦观《八六子》“黄鹂又啼数声”,“黄”、“鹂”、“啼”、“声”四字均为平声,即六字句中,四字平声,仄声仅占二字,倘此二仄声字用上或入声则将近似六平,故此二仄声均用去声。而此句“黄”、“鹂”、“啼”同为阳平,是以“声”字用阴平,使音节不至过于低沉。如词中“水边红袂分时”,“边”、“红”、“分”、“时”同为平声,因此“袂”应用去声。

四字句中,有三平一仄者,该句之仄声字尤应用去声字,即此一理。

卷三

吾粤为词风气,远后江南。宋、元、明之词人占籍岭南者寥寥无几,作品亦非出色。清代以来,当推屈翁山屈大均(1630——1696),初名绍隆,字介子、翁山。广东番禺人。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诗人。其诗感时伤事,风格明健。与陈恭升、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家”。有《翁山文外》、《诗外》、《骚屑词》等。第一人(此说叶遐庵叶恭绰(1881—1968),字誉虎,玉甫,号退庵。广东番围人。广东文献学者。著有《遐庵汇稿》。《退翁词赞稿》等,另编有《全清词钞》。最为同意)。朱彊村题清朝名家词集,亦以翁山冠首,足见其对屈词之推重矣。《道援堂词》极沉郁凄婉,多感时伤事之作。其比兴要妙之旨,实与屈原为近。无论思想与艺术上之成就,均远过于清初阳羡、浙西诸人。惜其词集在清代曾被列为禁书,未得广为流传。《国朝词综》清王昶编辑。四十八卷。另《国朝词综二集》八卷。其后黄燮清辑《国朝词综续编》二十四卷,丁绍仪辑《国朝词综续编》五十八卷,续补八卷。所录,·亦屈词中二、三等作品,未能代表其成就,遂使一代仙才,沦没无闻,良可浩叹。近日得《骚屑词》全集,快读一过,喜何可言也。

屈翁山《梦江南》词云:“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寄意比兴,极哀感悲慨。“落当春”三字,如哀猿凄引,盖明亡于暮春,绍武政权亦覆灭于正月也。对句语更为沉痛,“更无人”,谓明已无后矣。古来填此调者,以屈作最为沉郁深厚,即李煜“多少恨”一词亦不能及也。又《紫萸香慢·送雁》词,可为屈词独特风格之代表作。明亡后,中原人物,络绎南逃,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本词当为此而发。

清初诸家,如李雯李雯(1608——1647):字舒章,江苏松江人。与陈子龙、宋征舆合称“云间三子”。有《萼斋集》,附词一卷。、吴伟业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有《梅村集》、《梅村家藏稿》等。、宋征舆宋征舆(1618——1667):字直方,一字辕文。江苏松江人。有《海闾香词》。辈,所为皆“诗人之词”,以词为诗之余,摹拟花间、草堂冶艳之调,故成就不高。王士禛王士禛(1634—1711):清诗人。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顺治进士。有《带经堂集》,其词集名《衍波词》词亦重神韵,但才力薄弱,以写七绝之惯技而为小令,虽时有可人之语,然终乏大家风度。其《浣溪沙》词云:“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上半阙一气呵成,以自然动荡之笔写扬州景物,颇具特色。四、五句不作对偶,则效唐五代格调。以炀帝喻福王,借伤隋事痛惜弘光失守扬州,感慨而含蓄,怨而不怒。

曹贞吉曹贞吉(1634—1698):字升六,号实庵。山东安立人。康熙进士。有《珂雪词》。《珂雪词》好用重笔,雄奇磊落,气势甚劲,艺术风格略傍稼轩,然无刘改之辈奔肆叫嚣之习,雍容大雅,不作富艳纤弱之语。曹词往往吊古伤今,眷怀故国,然集中所附清初诸大老评语,则标榜过甚,读者宜慎之。其《留客住·鹧鸪》词云:“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声声不断,只劝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织,正复何事关卿,频寄语。空祠废驿,便征衫湿尽,马蹄难驻。  风更雨。一发中原,杳无望处。万里炎荒,遮莫摧残毛羽。记否越王春殿,宫女如花,只今惟剩汝?子规声续,想江深月黑,低头臣甫。”此词本集无人作评,即谭献《筐中词》亦只评云:“投荒念乱之感。”

其实此词乃写桂王朱由榔西奔云南之事。“五溪”一语,点明滇中。“空祠”三句,极力描述桂王突围时避雨山神庙事,为记实之语,感慨万千。过片后,补述对中原之忆念,收句点出全篇主题,盖贞吉亦以遗臣自命也。朱彊村题珂雪词云:“留客住,绝调鹧鸪篇,脱尽词流芗泽习,相高秋气对南山。骎度衍波前。”可见推许之至矣。龙榆生亦谓珂雪“魄力固在王士滇之上”,信焉。

《珂雪词》集中《浪淘沙·秋夜》词,竹垞《词综》词综:清初词人朱彝尊编,汪森增定。三十卷,补遗六卷。选录唐、宋、元词六百余家,一以“雅正”为宗,体现了浙西词派的创作主张。录之。但下半阅作“孤枕梦难成,怕听声声。一天黄叶雁纵横。搔首自怜霜满鬓,又唤愁生。”语意远胜原作,想乃后来改定者。又《留客住·鹧鸪》为集中压卷之作。此本(指商务版《珂雪词》)所录阮亭、金粟彭孙遹(1631——1700),字骏孙。号羡门,又号金粟山人。浙江海盐人。顺治进士。有《延露词》。、山耒张潮(1650-?),字山耒。安徽歙县人。有《花影词》。、其年诸公评语,于集中诸作,多所过誉。然于此阀,竟只字未及之,非不解言,实不敢言耳。

陈其年《湖海楼词》,人多谓其力学苏、辛,而学褚得薛,转似刘克庄。雄奇奔放,未免叫嚣,然笔力饱满,足以掩其弊也。驯至蒋士铨蒋士(1725——1785):字心余、清容、苕生,号藏园。江西铅山人。乾隆进士。词格与陈维嵩近。有《铜弦词》。、郑燮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有《板桥全集》辈,学之而徒得其皮毛,粗犷滑易,令人难以卒读,其年固不受其咎也。其年词富民族思想,记述明、清间史实,亦一代词史也。其《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词云:“归去来兮,竟别公归,轻帆早张。看秋方欲雨,诗争人瘦;天其未老,身与名藏。禅榻吹箫,妓堂说剑,也算男儿意气扬。真愁绝,却心忧似月,鬓秃成霜。   新词填罢苍凉。更暂缓临岐入醉乡。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此去荆溪,旧名罨画,拟绕萧斋种白杨。从今后,莫逢人许我,宋艳班香。”此词感慨苍凉,气势奔放而又句奇重。四句一组,犹如骈文体格,其年为四六大家,故此调尤为擅场。两句七字句为全词吃紧处,“也算”句,大笔振起,“拟绕”句,用意深沉。下片第二句,转笔换意,尤为可法。

叙事词殊不多见,陈其年《贺新郎·纤夫词》:“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岐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叙写清兵征隶棹船夫役攻取江南情事,可谓刻画入神,直是诗中《石壕吏》,虽无一语及感慨,而感慨系之矣。

酬赠之作,每易流于称誉过当,或浮滑虚泛。陈其年《贺新郎·赠苏昆生》:“吴苑春如绣。笑野老,花颠酒恼,百无不有。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算此外、谁款吾友?忽听一声河满子,也非关泪湿青衫透,是鹃血,凝罗袖。  武昌万叠戈船吼。记当日、征帆一片,乱遮樊口。隐隐柁楼歌吹响,月下六军搔首。正乌鹊、南飞时候。今日华清风景换,剩凄凉、鹤发开元叟。我亦是,中年后。”写来慷慨苍凉,笔力重大,于诗逼似遗山。一结“我亦是,中年后”更极其拙朴而笔重千钧,千古沧桑之感、一时身世之恨,委婉而出,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

其年《沁园春·题徐滑渭文<钟山梅花图>》词,为集中情辞俱佳之作。上阕有周(邦彦)、姜(夔)之情韵,下阕有苏、辛之气势。由盛及衰,前后鲜明对比,笔势饱满,故不觉其分作两截。“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则交代题意,若无此则成咏梅词矣。

一0

清初词人,沿明季颓风,去骚雅之道益远。朱彝尊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浙江嘉兴人。浙派词的创始者。词宗姜夔、张炎,风格清丽。有《曝书亭集》。词集有《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等。补偏救弊,欲挽颓澜,拈出白石、玉田为词之圭臬,一以大雅为归,创立浙西词派。然竹垞词每有肤浅空廓之病,败笔辄出,词中尤好用典,不见性情,流弊颇大。《静志居琴趣》风致稍佳,然深情不如纳兰;《江湖载酒集》疏宕有致,气势又不如其年;《茶烟阁体物集》摹形绘状,格调不高,匪独未窥碧山之樊篱,即南宋词社诸人亦未能到。朱氏标榜“崇尔雅,斥淫哇”,然其集中《沁园春》咏美人诸作,则又词旨冶荡,不堪寓目,乌足以言从容大雅也。朱、陈两家词中,则吾取其年焉。

一一

朱竹垞《高阳台》词云:“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此为集中佳作,不斤斤于南宋,情韵颇近少游、美成,词笔亦有次序。过片“重来”句甚佳,一“散”字化去上片之意,极有概括力。然通篇看来,亦欠浑成,如首两句则轻重不称,上句生动有致,而下句则平庸率易。

一二

竹垞《瑶花·午梦》词,为浙西派典型作品。用意学北宋,用笔学南宋。上半阕如“芳魂摇漾,渐听不分明莺语”、“逗红蕉叶底微凉,几点绿天疏雨”等句,皆极力锻炼,如象牙之球,如贝嵌之画,美则美矣,终有破碎琐屑之嫌。下半阕较完整。“愁春未醒,定化作、凤子寻香留住”二语,笔力颇重,意又深进一层。“相思人并”,换笔换意,然其气则一以贯之。末二语“亟丁宁、池上杨花,莫便枕边飞去”,而从侧面着笔,细致已极。然浙西派之徒子法孙,无此笔力,又刻意雕琢,则真气全丧矣。

一三

竹垞《卖花声·雨花台》词,气体沉雄,声调嘹亮,当为集中不可多得之高作。吊古伤今,借以感悼南明弘光政权之覆亡,不着形迹,其痛在骨。上半云:“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极写战后城市荒凉的情状。盖清兵攻金陵,自八卦洲入城,江干一带兵燹尤为惨烈也。“剩有渔竿”四字,中含多少血泪。下半阕云:“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写雨花台之情景,围绕一“空”字着笔。收二语所感甚大。坛空,无人,唯燕子于斜阳来往而已,景象极其衰飒。真如谭献所云:“声可裂竹。”

十四

浙西派至樊榭始为健全,其词幽深隽拔,有时或过于竹垞。竹垞颇芜杂,爱用典实,《静志居》之作,又近纤绝,咏物一集多欠空灵。《忆云》指项鸿祚的《忆云词》多俊秀语、真挚语。第一、二卷有一己性情。第三卷转学玉田为多,但失于未能浑厚耳。卷四悉为拟唐五代之作,则无甚可取。

一五

浙西余子为词,立意不高,取径不远,内容枯窘,笔调浮滑,下字纤巧,柔媚无骨,支离破碎,何足名家。等而下之,则为假隐士之词、清客之词、打秋风之词矣。张惠言撰《词选》,首倡“尊体”,谓词当继承风骚传统,要得比兴之真义,道贤人君子之情,张氏遂为常州词派之开山祖。至周济出,始立下常州派门法规,其《宋四家词选》序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返清真之浑化”之学词门径,又谓词分正变(婉约为正,豪放为变;兴为正,赋为变,等等),对后世影响颇大。其为法,先求空,以得其灵气往来;成格调后,则求“实”,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又认为学词必由南宋,盖南宋有门径可寻,虽难实易,北宋无门径可寻,虽易实难。如此种种,皆填词家法门,有益后学匪浅。可惜家法既定,学者景从,溺而不返矣。

十六

阳羡派自陈其年后,至蒋士铨始得薪传。蒋氏精诗、词、曲及骈文,尤以曲之成就为大,陈延焯评蒋词“粗率”,实有偏见,盖蒋氏为词,描写范围广,题材多,笔力雄劲而词语质朴,境真情深,如《水调歌头·舟次感成》词云:“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  咏春蚕,疑夏雁,注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以常语道伉俪之情,朴素而无脂粉气,感人至深,非浙派徒标举空灵者所能至也。

一七

康、乾之世,“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说,空疏枯廓,流弊日甚。厉鹦为浙派中坚,其词清逸灵秀,仍以白石之风骨,写幽峭之意境,法度精密,格调典雅,确是一时无两。然其生长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单调,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所谓水清无鱼。《八归·隐几山楼赋夕阳》词,为樊榭代表之作,妙用宕笔,疏远有致。上阙结云:“想故苑燕麦离离,满地弄金粉。”下阙有句云:“冷和帆落,惨连笳起,更带孤烟斜引。”此等语若翁山、姜斋为之,当更苍凉沉厚。

十八

张惠言力尊词体,《词选》一书,力扫浙西陋习,有功词林甚巨。惜其《茗柯词》,佳作不多,未能以大量实践验证其理论,斯亦才能所限,无可如何也。其《丑奴儿慢》云:“柳绵吹尽,楼外旧愁如梦。又镇日门随雨闭,帘借烟笼。却怕凭栏,相思无字问残红。新阴绿处,几时轻逗,芳意千重?     玉勒俊游,从他幽独,不到山中。况满地、浮英浪蕊,还做春容。只有斜阳,年年识得换薰风。春余心事,凭将杜宇,深诉花工。”此为见榴花而作,其沉着处拟碧山,而参以玉田之秀致疏宕,乃常州派之上乘手法,骎骎直逼山谷《庆春朝》之高格。“门随”二语佳对,“借”字尤炼。“只有”二字笔触宕开,意更深永。此实胜于久负盛名之《木兰花慢·杨花》等作。后来常州派好手,亦每多依此格调。如周济《渡江云·杨花》词,境界深远而用笔豪放,首句“春风真解事”,作翻案语,不落俗套。

一九

张惠言《茗柯词》存词仅四十六首,取舍可谓精矣。然其中除选本常选录者外,其余尚欠浑厚,功力亦浅,用韵尤劣拙,读来绝不和谐。虽然其尊体之说,诚足以补偏救弊,一扭游词、鄙词、淫词之坏习,但细观其师友徒侣之作,既无生气,更乏性灵,侈言寄托,而每无感而发,惟强作类乎比兴之语,似此又何尝异乎游词。

0

张惠言《相见欢》:“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放言遣辞清澈典雅,虽不明所指,而情味隽永,似寓无限感慨者,求之清代固属难得,即置于唐五代、北宋,亦是上乘之作。

二一

庄中白庄棫(?——1878),字中白。江苏丹徒人。有《蒿庵词》。为常州词派后劲。为常州派后期代表作家,与谭献并称。陈廷焯对庄氏评价极高,未免标榜过甚。庄词缺点有二:一曰假古董。徒具唐五代、北宋之面目,而失去个人之真性情;二曰破碎浮滑,因其力求似宋人,字摹句拟,不暇审度。其《蝶恋花》词四首,皆学冯延巳,纯用比兴体,如《白雨斋词话》所谓“托志帷房,眷怀身世”者,然语语着力,语语着实,无深婉不迫之意,其情则转伪矣。

二二

乾嘉年间,浙西派与常州派迭兴,角持一代词坛,独周之琦周之琦(1782——1862):字稚圭,号退庵。河南开封人。嘉庆进士。有《心日斋词》四种,以其中《金梁梦月词》为最著。一人,能截断众流,巍然自立,斯亦难能可贵矣。惜为历来学者选家所忽视,百年以还,湮而未彰,良用惋叹。《心日斋词》,短调学北宋,长调则近张翥,用笔翻腾变化,不必如常州诸子高陈其义,而情韵自足动人。尤得南宋名家勾勒之法,由浅入深,于平顺中见险峭,表现独特之意境。晚清诸子提出“空际转身”之用笔法,周氏早已付诸实践,其长调亦“重、拙、大”兼而有之。如《三妹媚》词云:“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朱屟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  容易题襟催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系马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剩有盈盈蝴蝶,西窗弄晚。”取材虽平易,然笔力极重,全首铺排恰到好处,其炼语亦在草窗、梦窗之间。半塘、彊村之《三妹媚》词,亦沿用此法。首句“交枝红在眼”,极平常之词语,一经运用,便觉警策。二、三句好在“荡”字,总领“帘”、“镜”之意。“费尽”三句,融汇南宋名家笔法,“小影”三句,作三折,笔直而意曲,虽从白石“怕梨花、落尽成秋苑”化出,然更为深峭。过片后转入人事,“容易”句平直,赖下二句补足,便觉有劲。“酒逐”二句,纯为梦窗句法,“系马”三句,装置甚好。结语亦含蓄有味。全词善用衬字,“荡”、“占”、“盈”、“又”、“但”等字皆妙,其余虚词如“惟许”、“便成”、“剩有”等,皆见笔力。

二十三

周之琦实乾嘉词坛中之关键人物。其小令纯是北宋情调,《思佳客》词云:“帊上新题间旧题,苦无佳句比红儿。生怜桃萼初开日,那信杨花有定时。  人悄悄,昼迟迟,殷勤好梦托蛛丝。绣帏金鸭薰香坐,说与春寒总未知。”末二语绮艳而格调高,“总”字有力。谭献评曰:“唐人佳境,寄托遥深。”此实写恋情,无关寄托也。

二四

浙西、常州两派而外,独树一帜者为文廷式。其《云起轩词》以苏辛为风骨,而参以白石之幽峭,时复以同光体诗法为词,更见兀傲挺拔,如《鹧鸪天·即事》:“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拈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  闻柝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磨砻”、“点勘”字法,“但喜红椒一味辛”之意度,均为前人所未有。胡先啸谓“其全词秾丽婉约,则又直入《花间》之室”,实不敢强同。

二五

清中叶以后,词家多谈姜、张而少及苏、辛,至文廷式出,以其俊逸、豪宕之笔,始为苏、辛一派吐气。文氏学苏、辛,不似阳羡诸公,无一毫叫嚣浮滑陋习,盖从骨格学苏、沉痛处学辛也。然其长调亦有取法白石者,时亦有周、秦之情调,论者或讥其驳杂不纯,庸非偏谬。

二六

《云起轩词钞》中有用洛浦(洛神典故)者,当乃为珍妃而作。检其《菩萨蛮》四首、《齐天乐·秋荷》、《好事近》“一片碧云西”均掩抑凄悱,颇似伤珍妃被废者。然词情隐晦,只能略会其意耳。清末词人,如彊村、大鹤凡用“瑶台”、“西园”、“倚帘人”、“垂帘”之词句,多用以比喻西太后者(余有杨铁夫手批彊村词,曾指出数事)。廷式《贺新郎》“别拟西洲曲”一阕,则确为珍妃而作,惜未及见王瀣批本《云起轩词》。叶遐庵于此词仅批为“何减东坡'乳燕飞华屋’”,未及指出意义所在。王半塘《三妹媚》“蘼芜春思远”一阕,不少人谓因怜珍妃被幽而作。

二七

文廷式《忆旧游·秋雁》词,写庚子事件,于比兴中有赋体,音乐亢亮,格韵颇高。词云:“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缈,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一起融情入景,写八国联军入侵、国家残破。接叙个人苍凉感受。“天远”以下用汉武帝《秋风辞》典,抒发对光绪西逃之怀念。

二八

张景祁《新蘅词》功力深,意境新。昔人论词,每少道及之,抑亦词人之不幸也软?张氏晚年薄宦台湾,值法军入侵,集中不少作品描述台湾风光及海洋景色,为前人所未有,而忧时感事,充满爱国主义精神,记述中法台湾之战者尤为杰出。其词境界空阔,笔调雄壮而无粗率之弊,受梅溪、白石影响颇深。史之屈曲纤丽、姜之气格高旷,能合为一手;至写海防边衅,则又慷慨悲凉,类乎南渡二张之作,如谭献所评“笳吹频惊,苍凉词史,穷发一隅,增成故实”。

清季四家之前,词人当以张氏最为杰出。

二九

张景祁词多写法人侵略之事。其《望海潮》词云:“插天翠壁,排山雪浪,雄关险扼东溟。沙屿布棋,飘轮测线,龙骧万斛难经。笳鼓正连营。听回潮夜半,添助军声。尚有楼船,鲎帆影里矗危旌。  追思燕颔功名。问谁投健笔,更请长缨?警鹤唳空,狂鱼舞月,边愁暗入春城。玉帐坐谈兵。有僮花压酒,引剑风生。甚日炎洲洗甲,沧海浊波倾?”起三句气势极佳,形象生新。台湾海岸多峭壁,“插天”一语,形象逼肖。接写港口形势险要,气势极贯。“尚有”二句,笔触一转,写敌人楼船入侵,中有隐忧无限。下半阕叹息清守将之腐败无能。“玉帐”三句,讽刺入骨。张氏尚有《秋霁·基隆秋感》一词,用险拗之调,写抑塞不平之气,声情统一,晚清词史也。

O

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三人之词,方可算词人之词。项氏才华太露,情胜于学,故为词有时不免破碎,然佳处固非浙西、常州诸人所及,以其有性情故也。嘉、道年间,国家未乱,莲生长于富家,却“生幼有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如其《三犯渡江云》词云:“断潮流月去,柁楼碎语,侵晓挂帆初。一行沙上雁,又被西风,吹影落江湖。红墙渐远,拂征衣、自叹清臞。最凄凉,疏萍剩梗,飘泊意何如。  愁余。黄花旧径,修竹吾庐,是离魂来处。料此后、诗边酒冷,梦里灯孤。倚船莫近投书浦,况路长、容易无书。归便早,今年总负鲈鱼。”语淡而情苦,其疏宕、转折处颇似玉田,而秀远或过之。过片后词意不断,亦谨守玉田家法。收二句概括,余味无穷。一“总”字笔力尤重。小令《浣溪沙》云:“风蹴飞花上绣茵,柳丝无力绊残春,今年时节去年人。  蝉锦暗销双枕泪,雁弦愁锁一筝尘。不思前事亦伤神。”纯用白描,刻画形象,辞婉而情伤,亦极写其沉郁无奈之态矣。

三一

项莲生亦为一代名手,微嫌失之纤弱,气格萎靡。小令有情致,但多为聪慧语。长调少潜气内转,且未免率。青年人易喜之。学之,往往只得其欠佳处,而失却其佳处。项命短,其历史遭遇无可考,即交游亦不显著,无从知其词内容。余看其所描写之情怀,断非独因世为盐商,家道中落,失意科场,复遭火水二灾者。其词无涉及此等事,似另有一段凄婉动人之遭遇,惜无可考矣。项应为清代名家中之卓越者。惟谭献谓其兼有南宋四家之长,而无四家之短。又与饮水、水云鼎足并称为清代词人之词。如此过誉,对之遂不能不苛求。

三二

鹿谭合豪放婉约为一手,以豪放派之气势,达婉约派之情致。故即艳语亦见笔力,无靡弱之弊。蕙风虽擅情致,但于雕琢中而见自然,故无轻薄语。

三三

晏几道后,以小令擅名者唯纳兰性德一人而已。小令本以抒情含蓄为妙,而纳兰有挚情,善用白描,不过求婉曲,而情致感人。其学南唐二主,学欧、晏,均得其神理,清新隽逸,不斤斤于字面摹拟也。其《采桑子》词云:“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依。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末句真为惊创之语。《南歌子》词云:“暖护樱桃蕊,寒翻峡蝶翎。东风吹绿渐冥冥,不信一生憔悴滞啼莺。  素影飘残月,香丝拂绮棂。百花迢递玉钗声,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尤善心理刻画。先写“暖”、“寒”之于物的感受不同,写出春天之特征。“冥冥”,暗示春去无踪。过片后写梦醒情景,末句作尽语,然已非欧、晏之法矣。其余如《浣溪沙》词之“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蝶恋花》词之“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菩萨蛮》词之“粉香看欲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临江仙》词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皆哀感顽艳,格高韵远,断非王时翔、过春山辈所能及矣。

三四

深情须以浅语出之,不然情为语掩。纳兰性德悼亡之作,无论长调小令,均真挚深婉,缠绵悱恻,而善用白描手法,以家常语道来,极情深语切,哀感顽艳之致。使矫情作伪者为之,势必苍白无力,或佻薄不文。

三五

纳兰以小令之法为长调,故其长调气格薄弱,即如其《台城路·塞外七夕》词,谭献评曰:“逼真北宋慢词。”其实距周、秦之作何止以道里计。近人每惜其“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臻于“沉着浑至”之境,其实纳兰长处,正以凄惋轻丽动人,何必定以“沉着”律之也。

三六

小令需天分、情致,长调需功力气势。《饮水词》纯以天分胜,但苟无其个人遭遇与家世、无一往之深情,则虽有天分,亦无非侧艳小慧之作而已。似此等词,乍读之颇觉轻蒨纤婉,再三读之,终不耐人寻味。《饮水词》以其情之真且深,为他人所少有也。论者每谓《饮水词》中多悼亡之作,细读之,觉其哀感顽艳,凄惋怆痛,然实非皆为悼其亡妻者,盖其词不少相思阻隔、恋情怆伤,甚至经历风波曲折之意。如其名句:“人到情多情转薄,如今真个悔多情”、“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密意不曾休,密愿难酬”、“等闲变作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还是薄情还是恨,仔细思量”……当不可能为妻室而发,极可能与相恋者分别阻隔,后此女子终于死去,不久又丧妻,至令读者误二为一。试观《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倘以此词参之,则个中人呼之欲出耳。

三七

蒋春霖词,疏宕婉秀,高健沉郁,恪守格律而又自然流畅,字面玉田、碧山,笔势则东坡、稼轩,格调则清真、白石。沉郁顿挫,谭献以“词中老杜”称之,虽似过誉,然其慢词慷慨悲愤,于艺术上自为有清一代之冠矣。其《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云:“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钧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笔势豪纵,而炼字用语则婉约深至,境界阔大,当为集中最高之作。豪放而不粗率,即其年亦未臻此境也。鹿潭善炼动字,如“拥”、“垂”、“浮”、“晕”、“荡”等字皆生动形象,“看”字直贯到“回旋”,气势甚劲,而“任”、“自”二字亦极见工力。清季四家(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力炼虚字,亦以此为式。

三八

鹿潭长调多用赋体。赋体笔力须健挺,积健为雄,始无拖沓之弊。其《甘州》词云:“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睛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此调宜用重笔,故鹿潭尤喜填之。“避地”二语,笔力极重。下半阕细写兵乱中生活,收笔挺健有味。《白雨斋词话》谓其“真得玉田神理”,其实感慨较玉田尤深也。

三九

蒋春霖《琵琶仙》词云:“天际归舟,悔轻与、故国梅花为约。归雁啼入箜篌,沙洲共飘泊。寒未减、东风又急;问谁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伤别伤春,怕垂老心情渐非昨。弹指十年幽恨,损萧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为月明、强起梳掠。怎奈银甲秋声,暗回清角!”哀感顽艳,变为凄厉。大凡为词,豪放则以气取,艳治则以情胜,唯高健沉郁则关乎神理,将匪易学。此调谨守白石之律,用入声韵,宜表达凄咽之情。四句七字句,上三下四,非韵非对,最为难作。此以宋人诗法入词,故特峭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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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路》词调平顺,颇难着笔,鹿潭善填此调,其易州寄高寄泉之作,以极重之笔,大开大合,表现苍凉悲慨之情调,真如谭献所评:豪竹哀丝,一时并奏。词云:两年心上西窗雨,阑干背灯敲遍。雪拥惊沙,星寒大野,马足关河同贱。羁愁数点。问春去秋来,几多鸿雁?忘却华颠,昔时颜色梦中见。   青衫铅泪似洗,断笳明月里,凉夜吹怨。古石敧台,悲风咽筑,酒罢哀歌难遣。飞华乱卷。对万树垂杨,故人青眼。雾隐孤城,夕阳山外远。一、二句旋起旋落,深于用笔之法。雪拥三句,景大笔重。马足句尤为惊心动魄,非久困于行役者不能道,匪独姜、张无之。即稼轩亦无此深慨。忘却二句情味,真挚。忘却”“昔时梦中,三语叠写,层层加厚。过片后极写怨情,吊古伤今,感怀身世,然稍觉后劲不继矣。此词字面似草窗晚年之作,格调则似白石、玉田,而气韵则类苏、辛,然苏、辛笔气流动,未须如此琢炼也。

四一

清代浙西诸家自命学玉田,徒得空疏破碎,盖单从修辞、用笔处学故也。鹿潭学玉田,则有所发展,参以稼轩之健,白石之峭,用笔重,故不浮,取景大,故见拙。玉田多淡语,毫不用力,得自然真趣,鹿潭作淡语而着力,似不经意而实经意,此乃清词与宋词区别之处也。如《满庭芳》词: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携尊船过,帆小入孤蒲。谁识天涯倦客,野桥外、寒雀惊呼。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  愁余。空自把、乡心寄雁,泛宅依凫。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庐。漫托鱼波万顷,便秋风、难问纯鲈。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近人郁达夫极喜此词,文中曾提及之。全词多用淡语,似温婉不迫,而末数语以最重之笔力,将全章振起,则觉到淡语皆有味矣。

四二

鹿潭以善用重笔见胜,其小令乏轻灵婉秀之致,本只平平,然一用重笔,则又所谓下语镇纸者,如《卜算子》: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栏干聚落华,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作浮萍都是愁,莫向天涯去!

四三

清词至清季四家,词境始大焉。盖此四家者,穷毕生之力,深究词学,其生长之时代及生活,亦多可喜可愕、可歌可泣者,故为词亦远过前代。王于碧山、郑于白石、朱于梦窗、况于梅溪(王参以东坡、稼轩而能宏健深远,郑参以柳永而幽深高隽,朱参以清真而浓厚沉着,况参以贺铸而情致婉秀),皆有所得,功力同为宋以后所不能到,甚有突过宋人之处者。

四四

江浙人论清季四家,或举王、郑、朱、文,或举王、郑、朱、况。凡学文者必轻况,爱况者必轻文。况蕙风推崇半塘重、拙、大之说,而己所作则不尽符,惟以情致性灵见长。盖其才适足为词而已。文道希能大、能重,亦能生、能新。昔人多称其学东坡,其实东坡而外,更近遗山也。

四五

清季四家词;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伤憔悴,枨触无端,皆有为而发。词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王鹏运词学碧山、东坡,郑文焯学白石、耆卿,朱祖谋学梦窗、清真,况周颐学梅溪、方回,俱能得其神髓,而又形成自己之面目。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此乃清四家远胜于浙西、常州诸子之处。

四六

王鹏运《念奴娇·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词云: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此词写英法侵略军火烧圆明园后,明陵亦被侵扰之事。陈其年有此雄健而无此沉郁顿挫。境界沉远,意极沉痛,于东坡、稼轩之外自辟一路,直可陵铄千古,匪独一时无与抗手也。

四七

王鹏运《祝英台近·次韵道希感春》一词,写甲午之战失败后之感慨,表达哀怨怅望之情,然语句之凄厉则又类草窗。词云:倦寻芳,慵对镜,人倚画栏暮。燕妒莺猜,相向甚情绪?落英依旧缤纷,轻阴难乞,枉多事、愁风愁雨。  小园路,试问能几销凝?流光又轻误,联袂留春,春去竟如许!可怜有限芳菲,无边风月,恁都付、等闲风絮。可调沉着秾厚。燕妒句,当写主和派之倾轧正人,春去,写事势之无法挽回。收数句,用意与陈亮《水龙吟》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相近。

四八

王鹏运《三妹媚》词,写珍妃被幽囚时之情景。是时王氏与彊村正校勘梦窗词,故此词不免受梦窗影响,情思掩抑,若有无限难言之隐者。《满江红·朱仙镇》词则雄键、沉郁,吊古伤今,实为时事而发。其《减兰》词云:婆娑醉舞,呵壁无灵天不语。独上荒台,秋色苍然自远来。  古人不见,满目荆榛文字贱。莫莫休休,日凿终为浑沌忧。其所感亦大矣。

四九

朱疆村《声声慢》词,盖伤珍妃而作。词云: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无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鹏。上半阕用汉武《落叶哀蝉曲》典。先写西太后回京时故都残破、群臣零落之景状,一片句,扩大境界,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表现人之身世飘零,不由自主。斜阳之外,烟中落叶,故国归梦亦摇曳不定,如夕照荒烟,语甚沉痛。香沟二句转笔,紧贴落叶,暗示珍妃被幽囚憔悴。寒信三句,再作转折,写帝国主义军队大举入侵,京城危急。过片后笔力尤重,另换一意,以梧桐叶落深井喻珍妃之死,与光绪帝之恩爱从此断绝。起舞二句,写西太后回京后予珍妃封号,以缓和人心。恩怨无端四字,见封建统治者之出尔反尔。天阴二句,写无穷遗恨。收笔处极轻,略为点缀,便有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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彊村词笔调屈曲,寄意深邃,而其之流溢较梦窗为显。到粤后,其词气势笔调始开朗,不局限于宋人范围,笔触广阔,意态郁勃,如《宴清都》词云:饯腊蛮村鼓。声声急、雁边低和鸣橹。琼箫市远,膏妒焰薄,好春何许?横溪数萼娇红,点缀入、迎年秀语。任向夕、雪意垂垂,韩山冷落眉妩。  银荷翠管西船,歌呼簺博,浑忘羁旅。涂笺燥墨,沾杯淡酒,自温眠绪。荒鸡定怜沉梦,是一夜、乡心几处。唤绪风、帆色新年,春程未误。此词学梦窗,然笔气起伏,浩瀚流转,多用名词,典丽秾密,有脉络,有中心,骎骎乎直驾乎梦窗之上矣。

五一

彊村《摸鱼子·梅州送春》词,盖为荣禄之死而发。词云:近黄昏、悄无风雨,蛮春安稳归了。匆匆染柳熏桃过,赢得锦笺凄调。休重恼,问百五韶光,酝造愁多少?新颦旧笑,有拆绣池台,迷林莺燕,装缀半残稿。  流波语,飘送红英最好,西园沉恨先扫。天涯别有凭栏意,除是杜能道。归太早,何不待、倚帘人共东风老?消凝满抱。恁秉烛呼尊,绿成阴矣,谁与玉山倒?荣禄为后党大头目,维新派之死对头,死后,在北京之彊村故旧纷纷写信梅州报喜,因感极而赋。此词结构甚好,况蕙风亦极赏之。前二句翻用欧阳修词意,写荣禄竞得寿终正寝,中含食肉寝皮之愤。匆匆二句,写荣禄一生,坏事做尽,终不免一死。休重恼,三句结合自己心情,回首政治波澜,感怆无限。新颦旧笑四字,写尽两派人的心境。池台,指荣禄之势位;莺燕,指荣禄之爪牙,如此生荣死哀,装点其丑恶一生,恰如好春归后,残花剩鸟点缀诗人残稿。过片后写自己心情,水流花落亦是好事。凭栏意,写维新人士有回朝之心意;归太早三字,又一转折。转念一想,还需待西太后一死。东风老颇类稼轩春且住之意。收数语写出内心矛盾,过片后一步一步,层层深入,似断不连,可见词人功力。

五二

《烛影摇红》为彊村所擅长,其《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上下阕七言长句,大气流行,用苍莽笔调,极有气象。此词除注意用笔行气外,又能注意章法波折,长句能扬,短句能抑,一吞一吐,得开阖纵横之意,可以取法。此词句句紧凑,无懈可击,颇似稼轩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笔调。

五三

彊村《夜飞鹊》词,慷慨悲凉,奔放中有郁勃之气。起笔极重,写出阔大境界。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二句,惊心动魄,收处有无限感慨。匪独一时无两,自稼轩以还,未见有如此雄深高健之作。

五四

掩峰屏,喧石濑,沙外晚阳敛,出意疏香,还斗岁华艳。喧禽啼破清愁,东风不到,早无数、繁枝吹淡。    已凄感,和酒飘上征衣,莓鬟泪千点。老去难攀,黄昏瘴云黯。故山不是春,荒波哀角,却来凭、天涯阑槛。此《祝英台近·钦州天涯亭梅》词为彊村最得意之作,好在收二句,写出丧乱中沉痛的心情,境大笔重,未易到也。

五五

彊村与蕙风适相反,其小令似不如长调。盖其早年之小令,虽用笔沉着秾厚,下字奇丽,千锤百炼,然失之伤气,亦乏情致。中年之小令学东坡,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跌岩有致。晚年则由深入真,深意浅传,语淡而情苦,每有动人之处。如《南乡子》词:病枕不成眠,百计湛冥梦小安。际晓东窗鶗鴂唤,无端,一度残春一惘然。  歌底与尊前,岁岁花枝解放颠。一去不回成永忆,看看,唯有承平与少年。以一意直贯全篇,气韵沉雄,耐人寻味。收三句是何等沉厚之语,洗净铅华,一空依傍矣。

五六

清季四家成就以彊村最为杰出。其词无闲淡之言,字面完整,法度严谨,笔势变化,善将内容形象地表现出来,虽微近于晦,然亦不难理解。其词每有寄托,如清末时多写庚子事件之痛,又语涉宫闱内幕,不能明写,故以曲折之手法表达之,却晦而不涩,颇受梦窗影响。内气潜转,名词虽密,亦能运用自如。辛亥以后,彊村对袁世凯称帝,对国内军阀动乱,哀鸿遍野,极为愤恨感慨。其晚年之作,遂渐趋疏朗,盖用东坡以疏其气,运密入疏,寓浓于淡故也。

五七

郑文焯喜谈声律,填词谨守四声,其为词从姜夔入,自柳永出,先学白石之幽峭,再融和耆卿之淡秀,风骨最佳,惜情致稍逊耳。其以宋诗之寄慨运于词中,尤善炼句,填险僻之调,以见其工力。少年时为词学北宋情调而不学北宋语句,为避字熟而力炼新语,以承平少年之名士姿态出现;中年经历丧乱,杂以南渡后白石之语,登山临水,发思古之幽情,伤今世之遭遇;晚年词笔则似南宋末年诸家,情调苍凉,然比碧山、草窗辈较为高旷。

五八

清季四家为词皆有寄慨,然王鹏运、朱孝臧专寄于一时一事,每词皆可追寻其本事始末,故较为质实,郑文焯则不专于一事,故其感慨则更为深沉,带有更多普遍性,概括力强。如《庆春宫·同羁夜集,秋晚叙意》及《迷神引·看月开帘惊飞雨》两词,慷慨悲凉,未尝专指也。

五九

作险调、拗句、险韵,须出语平顺。作熟调、律句、宽韵,须出语曲折。此为填词大法。蕙风善作险调,能自然妥顺。其方法为:快作慢改。认真处理轻重、疾徐、低昂、起伏之关系。短句须重而疾,长句须轻而徐,由浅而深,由直而曲,由小而大,逐层推进,庶免诘屈聱牙之弊。如《醉翁操》词:凄然。春妍。含喧。渺风烟。堪怜。南鸿为谁愁惊寒?雪明霜暗何天?凭画栏,有恨付无言。隔软红、几家管弦?  艳阳错认,生怕啼鹃。玉钟翠袖,回首承平少年。花有香而歌前,柳有阴而吟边。何因青鬓斑?多情无韶颜。阻梦万千山。乱云残照春还。

六十

况蕙风词为清季四家中最有情致者。四家一般以长调见胜,笔、篇、字、句皆刻意求工,然章法过密,每影响情调。蕙风长调稍逊于余三家,然小令则远非三家可及。蕙风小令,对一事一物皆有深情,故《蕙风词话》卷一先论词心,酝酿意境,培养创作感情。词心真挚,意境深沉,则为词亦无纤弱萎靡之病。古人为小令,亦重情致,每疏于笔法气势;蕙风小令,则精力弥满,亦达重、拙、大之高境。温厚和婉,于自然中能见沉着,然余三家则唯于刻中见沉着,故逊于蕙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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