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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我的父亲冯友兰(2)

 置身于宁静 2022-09-10 发布于浙江

  父亲是有这样的胸襟的,也许是到了廓然大公的境界,所以他能度过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艰难坎坷。一位哲学界人士回忆说,有一次开会,所有的人都批评冯先生,中午休息时,他踌躇着想去安慰几句,不想冯先生已经靠在沙发上照常午休,安然入睡。他觉得常人真难以做到。批冯的人很多,有时并不讲理,父亲从不计较,在家里从未说过哪个人不好,只笼统地说他们也是为形势所迫。父亲是这样宽容,事事为别人着想,这都是中国哲学给他的力量。

父亲曾提出,大学教育的目的之一,是要让人能够欣赏古往今来美的东西。他本想在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大书以后,写一些艺术感受,题名为《余生札记》,已成一篇《论形象》,从杜甫的《丹青引》谈起,讨论美术创作。可是,《新编》以后的余生很短,他已经泪干丝尽,不得不带着满脑子的“非常可怪之论”远去了。那些发光的“非常可怪之论”,究竟还有多少,内容是什么,能够给人的精神世界增加怎样的活力,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遗憾。

父亲的趣味很广泛,对文学艺术有许多见解。他告诉我,昆曲音乐中直起直落的变化,称为“方笔”;北京城里钟楼和鼓楼的气韵不同。他讲过,一位朋友看晚年程砚秋的演出,程一出台,甚显胖大,这位朋友“哎呀”了一声,心想:这怎么受得了!听了几句之后,觉得完全受得了,再听再看,觉得很愿意“受”。这里没有直接称赞程氏的表演艺术,却让人感到程的表演之高超。我们每年春天要去颐和园,看玉兰,看海棠,看桃花。后山的桃花映着松树,又活泼又庄重,是一幅永远难忘的图画,我们常流连在这幅图画中。父亲却不让任何一种趣味成癖,绝不玩物丧志,他离不开的是哲学。

我和弟弟小时候有一个任务,为父亲研墨、拉纸。父亲写字时,要有人站在桌对面,慢慢把纸拉过去,他好往下写。纸有时要熨,那是母亲的事。家里始终没有预备毛毡一类的铺垫,可见不是书法家。早年父亲是站着写字,写得很直,间隔匀称,自己看看,说行气很好。老来写字,一行字总要向右歪。给我写的一副对联“高山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下联便是斜的,我称之为斜联。八十五岁以后,他改为坐着写,手抖,字的笔画有时不准确。一九八二年父亲在哥伦比亚大学接受名誉博士学位,他写了“一别贞江六十春,问江可认后来人,智山慧海传真火,愿随前薪做后薪”赠给美国汉学家狄百瑞教授,那一年,他八十九岁。

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昆明,施蛰存先生常和父亲在翠湖边散步。父亲赠他两幅字,一幅是“断送一生唯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另一幅是“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唯恨无人着先鞭”。“断送一生唯有酒”是韩愈的《游城南十六首·遣兴》,“鸭绿桑乾尽汉天”一首,我原以为是父亲自作,后来知道这是陆游的诗。前几年嘉德公司举行字画拍卖专场,其中有父亲的一副对联,写的是“功名在子何殊我,唯恨无人着先鞭”这两句,笔迹饱蕴秀气。这是父亲书法的特点。

北大程道德先生曾送来一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墨迹》。程君是书法爱好者,收集了许多书法,影印成册,其中有父亲的一幅“紫光同志属书 灵龟飞蛇感逝川,豪雄犹自意惘然,但能一滴归沧海,烈士不知有暮年。读曹操《灵龟寿》”。这是父亲在一九七四年写的一首诗,有小序云:“曹操《灵龟寿》辞意慷慨,然犹有凄凉之感。今反其意而用之。”“灵龟寿”显系“龟虽寿”之误。这幅字流落市间,程先生以三千元购得,编入此册。

父亲曾为王伯祥先生写过一个条幅,写的是李翱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四十年代父亲常写李翱的两首诗,这是其中之一。王伯祥之子王湜华曾将此字拿到我家,让我欣赏。我非常喜欢这幅字,那诗的空灵和字的隽秀浑然一体,沁人心脾。我将此字送到荣宝斋复制,悬于壁间,每日相对。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而且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吴清芝太夫人,一位是我的母亲任载坤先生,还有一个便是我。一九八二年,我随父亲访美,在机场上父亲作了一首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确实得有人料理俗务,才能有纯粹的精神世界。近几年,每逢我生日,父亲总要为我撰写寿联。一九九〇年夏,他写了最后一联,联云:“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父亲对女儿总是看得过高。“双城”指的是我的长篇小说,曾拟名《双城鸿雪记》,后定名为《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当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饭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有的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还有当饭桶的资格”;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父亲自奉甚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一九二六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邓以蛰两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天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漂动,觉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他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落后的黄土高原。一九八二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二十世纪。他一生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个篇章。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则一直送到大门。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和山西一位农民读者车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长期的通信,每索书必应之。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父亲在初冬深夜去世的景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会伴随我进入坟墓的了。当晚,我们为父亲穿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

本文选自宗璞《向历史诉说——我的父亲冯友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9月。

《向历史诉说——我的父亲冯友兰》是将宗璞以怀念父亲为题材的文章汇编而成的一本书,这些文章从女儿的角度,记述父亲幼年丧父、刻苦读书、谨严治学的成长道路,回忆自己从幼年到老年(冯友兰去世时宗璞62岁)与父亲之间的诸多生活细节,表达她对父(母)亲的深切怀念、对父亲的学术成就的理解和仰慕、对父亲的治学精神的钦佩、对父亲的人生态度的赞赏,以及这一切对她自己的写作事业的深刻影响。这些文章娓娓道来,既充满深情,又理性详实;读者既可欣赏美文,又可从中了解历史,参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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