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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007

 知易行难nev5ph 2022-09-11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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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22年里,和父亲一直聚少离多,尤其是对他家乡以外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2007年,他在潼关零公里矿上打工,我和母亲去看他,这是两次见到他在外面生活的第一次,另一次是七年后的南阳。

从老家峡河至零公里并不算远,但路途极其艰辛,中间要转四次车。车过罗敷峪,第一次看到了秦岭的雄奇。公路在山脚蜿蜒,峭壁直插云天。几十公里罗敷峪,不见人烟,只看到几座小小的石头房子贴在山崖下,主人给来往的车辆加水,为发烫的车毂降温。载重的汽车如果不能降温,到不了峪底刹车片都会烧化掉。这是不同于老家刀耕火种的另一种民生。十几年后我才知道,洛华路是商洛东出秦岭的第二条通道,家乡所有去往秦岭金矿打工者的必经之路,父亲每年往返好多次,直到小秦岭金矿资源枯竭。

零公里街道很小,但在我的眼里却是繁华世界,人实在太多了,街道上全是饭店旅馆机械修理铺。人们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急急慌慌,不知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父亲还在矿上上着班,母亲登记了旅店。从街上往北,可以看到巍巍的秦岭,花白的山巅泛着白光。巨大的、彤红的太阳往东边落下去,光芒万里,炽烈异常。母亲说平原那边是山西。我沿着新旧两条街跑了一圈,我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母亲一直在找我,以为我跑丟了,我回到旅店,她正惊慌失措抹眼泪。我用一张纸画出了零公里街道结构图,她又笑了。

父亲工作的地方离街道很近。摩的只要两元钱。他的一位伙伴每天都会步行一来回,到街上的彩票店买两元钱的彩票。父亲说,这人买了两年,从来没有中过。我说不中为啥还买?父亲说,人活着得有个梦,连梦都没有了,人就没活头了。这位叔叔把我带到工棚,父亲正好也下班了。他边脱工装边对工友叹息:今天倒霉,补了两茬炮,差点熏死在工作面。其余人都说,石头变了,拿捏不住了。父亲用一盆凉水洗澡,我给往头上身上倒洗衣粉。洗衣粉在头发林里化开。他连声说烧,真烧!我仿佛看见那里窜起一股白烟。

父亲对母亲说,他们在掘进一条巷道,计划一千米,完成了七百米,一定是打偏了方向,现在到了片麻岩区,每天都在塌方。母亲说,能不能不干了?父亲说,退不下来了,退下来在同行面前不好见人。有一天,我看见父亲和工人们抬着很长的钻杆去上班,钻杆很细,像绳子一样在肩上晃悠。说是用它缝补天板。我突然有点害怕,知道一定出现了险情。矿洞流出的水缓慢又欢快,上面雾气冉冉,清澈极了。

我看见有一回,一群人抬着一个瘫痪的人,围着洞口大吵大闹,躺在担架上的人不会说话,翻着白眼。父亲下班从他身边经过,帮着盖了盖被子,给了他一颗点燃的烟,那个人贪婪地抽起来,安静适然。他们也许认识,也许根本不认识,其中的故事也许还在父亲的脑海里,也许早已烟消云散。

我和母亲在零公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来也匆匆,回也匆匆。父亲把我们送到车站。天还没亮,车子预热着,顶灯微黄又明亮。父亲不发一语在我们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一会儿,他起身时突然拍了拍母亲的头,拔了一根头发。我看见他走出车门,走到了一个路灯下,前面是蜿蜒又宽阔的进山公路,矿车呼啸,不舍昼夜。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车过华山,天正放亮。右边是黄河,左边是秦岭,清晨和卑微的生活在两者之间颠簸飞驰,奔向看不见尽头的前方。今夜,在他的书里再次看见这样的图景,真是荒凉又温暖。

陈凯歌,西安某公司谋食,无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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