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人民文学》上曾经刊登过一篇风格新颖的《苦学记》,内容是写芝木匠的故事,这是很值得一读的好文章。 许多人都知道,芝木匠就是已故的老画家白石老人。老人姓齐名璜,小名阿芝。幼年很穷苦,只在八岁时,跟着外祖父读了一年村学,后来就在家放牛、砍柴了。十二岁时跟人学木匠,十六岁时跟木匠周之美学雕花木工,随同师傅到处去给人家作生活,作了十几年,人们称他为“芝木匠”。二十七岁时才有机会跟胡沁园、陈少蕃、萧芗陔等人学诗学画,读《唐诗三百首》,画工笔花鸟,画山水人物。但仍因家境困难,不能继续下去,便又去奔走生活,正规从师学习的生活也就就此结束了。 ![]() 白石老人一生,正式跟从老师学习,除去学术工手艺时间稍长而外,其他从师学文化,学作诗,学画画,总起来也不过这四五年的时间,而其中相隔了十九年之久。就是凭着这样的学习经历,后来却在诗、书、画、篆刻等方面都达到了惊人的艺术成就,这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呢? 自然,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偶然的“奇迹”,白石老人所以有这样大的成就,是硬碰硬的功夫,是长期的艰苦顽强的自学功夫。老人的文化修养主要是靠自学得来的,《白石自状略》回忆小时失学后的情况说:“将《论语》挂于牛角,日日负薪,以为常事。”老人的绘画基础也是靠自学打好的,《白石自状略》回忆幼时失学后学画的情况说:“在家,以记事账簿取纸,仍旧习画。”又说:“是年(十二时)璜父教之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学木工。朝为工,暮归,以松油柴火为灯,习画,凡十余年。”老人学诗也是靠自学得来的,《往事示儿辈》有句云:“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自己注解说:“余少贫苦……朝为木工,夜则以松火读书。”老人篆刻同样是靠自学学来的,在《记罗山往事>诗的注解中说:“余初学刻印,无所师。”又说:“余学刻印,刻后复磨,磨后又刻。客室成泥,欲就干,移于东复移于西,移于四方,通室必成池府。” 从这一系列的故事中,可以看出白石老人的成就,并不是什么偶然的“奇迹”,而正是由于这种惊人的苦功了。 在一个人求知的过程中,有老师、学校的培育,当然很好,但是老师教是有限度的,而知识是没有限度的;上学从师是有一定期限的,老师却不能跟学生一辈子,而学习却是活到老、学到老,没有期限的。并且,学校中的老师是老师,社会上、工作中比自己高明的人同样是老师;现代人可以做老师,古代人通过他们的著作同样可以作老师。自学并不是否定老师的作用,而正是要主动地向更广泛的老师去讨教。画家们说:“先师古人,后师造化。”古人、造化、一草一木都可以为师,要学,又何患无师呢? 如无自学,如只靠两年时间的从师学习,白石老人是绝难成其为白石老人的。白石老人不只是在画、诗、篆刻、书法等方面是后人的好师范,而且,在艰苦卓绝的自学精神上,更是我们的好老师。《苦学记》的深刻意义之一也就在于此。 二 二龙坑一带,都是学校,二龙路小学、宏达中学、志成中学、中国大学、觉生女中,包括辟才胡同的师大女附中。我到小口袋胡同去上学,常常进辟才胡同穿这条横胡同——“鬼门关”过去,几乎天天经过两次黑色的不大不小的街门,那就是白石老人的家,寄萍堂的所在地,门前老是静静的。 在三十年代的(北平指南》之类的书中,均写作“贵人关”。那是官方为了好听改的。正如“裤子胡同”改作“库资胡同”,“劈材胡同”改作“辟才胡同”等等。而老百姓习惯上还叫原名。所以白石老人也直呼其堂外为“鬼门关”了。 这句诗自亦有其深意,重在“堂外”二字,当时是沦陷时期,“鬼门关”三字,意在言外了。 ![]() 三 画中国画的人,常常说一句话:“七分画,三分裱。”有时又反说为“三分画,七分裱”,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因为中国画是画在一张柔软的宣纸上的,或薄薄的绢上的。不经装裱,不仅无法悬挂,而且也毫无看头,因为墨的层次,颜色的光泽,一定要用雪白的宣纸、棉纸裱上两三层,又挺又光,才能真正成为一张画,不然,即使让唐伯虎再活转来,他也画不出一张漂亮的画。因而从古至今,不管大小中国画家,都重视这一裱。越是名画家,越是讲求裱工。因而历史上也出过不少著名的裱画专家,连唱戏的不是也编出一出有名的戏: 《审头刺汤》又名《一捧雪》,戏中的那个坏人“汤裱褙”,不就是有名的裱画专家吗? 中国裱画,自唐代就十分讲究,有所谓“裱褙十三科”,是一种极为专门的学问和技艺,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有详细记载,在此短文中无法说清,也无此必要。我在此只说说近代大画家如何重视裱工,以及自己动手去裱。白石老人齐璜,他不但是一位大画家,而且也是一位有高超技艺的裱工。他在年青时一般都是自画自裱。当时他们家乡县城以及省会长沙的裱工,都不能使他满意。他老师去世时,他精心画了二十幅画,又自己精心裱好,完全用最好绫子,三色裱,再加古锦边,最好的檀香木画轴,把这二十幅精心画就裱好的画,在他老师的灵前都火化了。 这事在胡适之、黎锦熙、邓广铭合编《齐白石年谱》中记得非常清楚。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一方面显示他对他老师的真诚的感激之情,一方面显示了他能画能裱的非凡的技艺;但另一方面却显得这种老一辈的人迷信得太可笑了。他似乎真以为他老师死了还能欣赏画,而他的画火烧了在九泉之下还能还原呢?同时又感到这二十幅白石精品,火烧成灰,未免太可惜了。因而想到,近二十年前,东北一座辽墓出土在墓壁上挂的字画,十分完好,现存沈阳博物馆,是稀见的辽画。如果白石老人当年把这二十张画殉他老师的葬,或挂在墓壁中,却也很好,将来后人像发现马王堆古墓一样发表出这二十张画,那可能成为稀世之宝了。可惜一把火烧了,多么可惜呢? ![]() 白石老人后来在北京,画幅都在琉璃厂裱了。当年琉璃厂有萃文斋、懿雅斋、修古斋、玉池山房等近二十家。这就是有名的“京裱”荟萃之处。修古斋刘激瑞,人称“刘三爷”,修补旧画是绝技,任何古旧破画,一经他手,就能整旧如新。 四 白石老人生前曾自刊其诗为《白石诗草》,这部书流传很少。白石老人的诗以题画绝句为多,有哲理、有禅意、有感慨,如《咏不倒翁》之“乌纱袍带俨然官,打破原来泥半丸”;《咏牵牛花》之“种得牵牛如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以及小词断句,《陶然亭眺望》云“西山犹在不须愁,还有太平时候”等等。都可想见其诗旨。老人以诗自负,以诗境作画,以古意治印,画要有诗意,有高致,字要有古意,有金石气,因此老人自谓诗第一、治印第二、画第三了。换句话说:即在作画上,境界是第一位的,传统文化气氛是第二位的,技巧是第三位的。 ![]() ![]() 阅读链接 作者简介:邓云乡,学名邓云骧(1924.8.28--1999.2.9)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上海红学界元老,与魏绍昌、徐恭时、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四老。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更多精彩内容 请关注京畿学堂 传播文化 欢迎转发 投稿邮箱: 523090170@qq.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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