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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金壁:写在李锡胤先生逝世之后

 古代小说网 2022-09-12 发布于江苏

昨日下午,微信上赫然出现我的大学俄语老师姚伟丹先生夫人邢慈娥老师转来的讣告:黑龙江大学资深教授,中国知名的语言学家李锡胤先生不幸逝世,终年97岁。我心中悲痛、怅惘的心情难以言表。

李锡胤先生

我是黑龙江大学原外语系俄语专业六二年入校的学生,是李锡胤先生的晚辈。

2009年,李锡胤先生的《霜天星影诗词手稿》出版,我撰写了评论文章《一种幽愁伴独醒——读<霜天星影诗词手稿>有感》,在黑龙江省文史馆馆员著作出版评论会上发言,才得以拜识李先生,从而悟到,李锡胤先生的道德学问出类拔萃,是当代硕果仅存的最后的大师。

我遂于2014年夏登师门拜访先生,并撰写了《最后的大师》《影响世界的学术大师,独步一时的伟大诗人——李锡胤先生》二文,在“古代小说研究”公众号上发表。我选了李锡胤先生的《除夕》等11首旧诗,收入鄙著《国学经典读本》(因故未出版)。李先生的旧诗,是鄙书所收唯一当代诗人的作品,与所收近现代诗人秋瑾、鲁迅作品并列。

我在2014年拜访李先生之后,亲身感到李先生的道德学问感人至深,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宣传推崇李锡胤先生的为人和治学业绩,于是求见当时黑龙江大学校校长何颖同志,提出四点建议:

李锡胤先生著述

一、建立李锡胤先生纪念馆,收藏他所献的图书和有关文物;二、整理出版他的专著、译著合集;三、派人协助李老撰写自传、编撰学术年表;四、尽快筹办李锡胤先生国际学术研讨会。

何校长在忙碌中接见了我,认真听取了我的意见,做了详细的笔录。此后,我担心匆忙交谈之间没有把道理讲清楚,于是又给何校长写了一封信托人转去(此信见附录)。根据情况看,除了没有召开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以外,其他的三点,黑龙江大学都基本做到了。

附带要说的是,自从我得以拜见李老先生之后,每过一两个月,李先生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我在逢年过节也会给他打个电话(惭愧,他老人家打得多,我却较少),谈谈过去的事。但是近两年,他老人家的电话停了,我就知道,也许是头脑可能出了点问题,我便愈不敢打电话了。

近来我得到一段他老人家的录像,是推着助行车边走边唱,性格似有反常。前半月我去看望我的姚老师的时候,听邢老师说,李老偶或出现幻觉。不祥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心。于是昨天我收到了讣告。一个所亲近仰慕的人,明明知道他即将离开,却又恋恋不舍,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李锡胤先生荣获中国俄语教育终身成就奖

一位距我们最近的大师逝去了,他的一生是那样的清白平淡,而学术影响却辉耀世界、激动人心;他的学术研究是那样的广博深邃,而他的心灵却像处子般单纯;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学术高峰,而他待人却是出奇地谦卑——真是绝妙的奇异的然而是完美的矛盾的协调和统一,而这样绝妙的、奇异的、完美的协调和统一,只有在大师身上才能存在吧?

永别了,李锡胤先生!我们敬爱的大师,我亲爱的长辈!

李锡胤先生肖像(孔颖绘)


附录:给黑龙江大学何校长的信

何校长:

与您的谈话证明,我坚持要面见您,而婉拒由别人向您转达我的意见,是必要的。我预料到并寄希望于您的智慧与认识能力,而主要领导人的作用肯定是他人不可替代的。

我钦佩您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胸怀与足够的理解与认识能力。一个好的大学校长并不需要也不可能是多个学科的专家,但有了上述的的品质与睿智,就能够发现与使用人才,所謂“知人善任”,民国时代北大的蔡元培校长即是如此。

我与您的谈话,基本上达到了近来我日思夜想的目的——为宣传、树立李老先生的学术大师地位而立即开始工作,这是时代与学术界赋予我们的重任。但是,由于谈话时间太短,我还有些未尽之言,思之而夜不能寐,故以此信补充。

《聪明误》

首先,如何评价李老先生?

您说,黑大的历届领导、您自己,都非常认可李锡胤老师。我承认,这是事实。可能黑大对老专家的重视与待遇远胜过他校。但黑大的历届领导与您大概只把李先生作为有丰富学养的值得尊重的老专家来看待,而并没有认识到,他老人家是我国当代硕果仅存的学术大师,

这样的大师,我们近代、当代有过,但已纷纷逝去了。如章太炎、罗振玉、王国维、黄侃、鲁迅、陈寅恪、钱钟书等。而除了鲁迅,其他上述诸人又很难说有世界级的学术影响,因为他们的学术研究范围,多仅限于中国的国学(钱钟书先生例外)。而李老先生,可以说是学贯中西,超过了上述诸人。

大師不但要有学品,而且当有人品。李老先生学问渊博,著作等身,而淡泊名利,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在这方面又超过了许多前人。尤可贵者,是老先生睿智的政治头脑、民主精神与与炽烈的爱国情怀,表现在他的《霜天星影诗集》中(参看鄙文《一种幽愁伴独醒》),这又是许多被冠以“大师”名号的人所不及的。

学生时代的李锡胤先生(1950年)

因此,我认为,李老先生是旧时代遗留给我们的、当代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这不仅是黑大之幸、黑龙江省之幸,更是中国学术界之幸。因此,直率地说,我觉得,黑大历届领导与您对李老先生的认识与评价还有待于提高;认识提高了,才符合实际,并且才会意识到应该有所作为。您同意吗?

其次,为什么黑大的人,包括李先生的同事、学生、领导,都没有这样的认识,而我,似乎只是一个局外的人,与李先生既无葭莩之亲,又乏师友之谊,为何能够得出这样的认识呢?

我想,第一,我是一个热爱、忠于学术的学者,我重视、尊重学术界的大师,渴望以他们为榜样,促进中国学术的进步与繁荣,兼以一扫对权势与金钱趋之若鹜而鄙视学术与学者的污浊世风。

第二,我有相应的可以了解、评价李老学术造诣的知识结构:我是黑大俄语专业的优秀毕业生(李景琦老师曾介绍我考78届的俄语研究生),能阅读俄国名家文学作品,自学过一点英语;又受家庭影响,钻研国学,是古代汉语、训诂学者,在古诗词鉴赏方面有发言权。因此对李先生中西方语言学、中国文学的深厚造诣有较为深刻的理解与认识。

而李先生的同事、学生可能只了解李先生在外语方面的造诣,而不了解李先生同时也是国学大家;历届领导又或是其他学科的学者,对李先生这样融汇贯通多学科的学者自然可能认识不足。

《俄罗斯抒情诗百首》

第三,我与李老有过短暂的特殊接触与交流(见鄙文《最后的大师》)。

中国古代文学家韩愈有一篇《马说》,开头几句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是太强调伯乐的作用了。

我的看法是,实际上千里马也不常有,因此伯乐也就更为重要。大师的形成,要有多方面的因素:时代的、社会的、个人的,既是历史的必然,又极其偶然,太不容易。

就李老本人来说,他就读了那么多大学、学了那么多专业,在现代可能吗?他生在书香门第,受家学之熏染,又经个人的刻苦钻研,才有了如此深的外文、国学造诣,不是很偶然吗?他读过哈尔滨外国语学院,受过王季愚、赵洵等名教育家、优秀学者的亲炙,不又是一种必然加偶然吗?卓越的人才往往就是这样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造就出来的。

古代的伯乐是为国君寻找千里马的,如果国君昏庸,伯乐再高明,他也不开窍,千里马照样会被埋没。如果国君有渴求千里马之心,又很英明,即使他没有相马的专业知识,但他有相当的认识能力与理解能力,能信任伯乐的见识与能力,理解伯乐的见解,他就能接受并使用千里马。如同领导者不懂物理,经专家介绍,个人学习,能重视牛顿、伯因斯坦;不懂化学,能重视门捷列夫;不懂数学,能重视华罗庚、陈景润;不懂英语,能重视莎士比亚……。领导在发现人才方面往往功不可没;当然,埋没人才,领导也往往难辞其咎。

《李锡胤集》

再次,宣传李老师,树立其大师地位,为了黑大、黑龙江是小,为了中国及整个学术界是大。

初中时学习鲁迅先生的名文《藤野先生》,对其中下列的话,我几乎用了半生的时间才领悟其含义:

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

小时候不懂“学术”为何物,不理解它怎么能比中国还大。后来我进了高校工作,献身于学术了,才真正懂得了鲁迅先生语的深刻含义。

所以,我推崇李先生,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也不是首先为了我的母校黑大,而是为了中国乃至世界的学术。自然,我是黑大的毕业生、黑龙江学者,我的母校、我省有这样的大师,我感到荣耀,这是正常的。所以,何校长说我此举“无私”,我无须谦让。

李锡胤先生手迹

所以黑大推崇李先生,首先也不是为了黑大自己,也不仅是为了黑龙江,而是为了在更大范围内宣扬李先生这样的旷世奇才,肯定他崇高的学术成就与学术地位,以促进中国乃至世界学术的发展。李先生的巨大成就,不仅与他个人的努力、黑大及黑龙江省的支持与扶助有关,也与中国的教育界、学术界息息相关。

当然,李先生是我们黑大的老教师、黑龙江学者,我校、我省有这样的大师,我们黑大人、黑龙江省教育界、学术界感到荣耀,这也是正常的。所以,黑大树立、推崇李先生,完全是出以公心,光明正大,应该当仁不让(用其本义:在需要发挥仁义精神的时候,不要谦让)。

如果有怕人说三道四的顾虑,那只能是出于如下两个原因,一是还不真正了解李先生的学术造诣与巨大成就,因而对树其为大师不自信,误以为是勉强“拔高”;二是没有真正弄明白本校与学术是何关系,也就是没弄明白鲁迅《藤野先生》语的深刻含义,以为此举就是为了黑大,那就真正有了“私心”;别人说三道四,正不足为怪。

《老人与海》

如果想通了,摆正了黑大与学术的关系,明确此举首先是为学术,理直气壮,既无私心,更有何虑?相反,该做不做,痛失时机,那就只能扪心自悔,辜负历史重任了!

又次,我之所以视此为紧急要务,坚持尽快会见校长,催促抓紧,是为了不致错过宝贵时机,不致造成千古遗憾。

古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岁月不饶人,人事不可量。李老先生已经88岁高龄,正是所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之境况。去年他病重,险些去世,自己觉得大限已近,先献了藏书,后写了阎王爷请他做“阎王殿判官助理”的请柬(现珍藏于我手)。后来勉强挣扎,略见好转,几近回光返照。

假如一旦老先生不幸谢世,我们再召开纪念会,追赠大师名号,那他活着时,我们干什么来?意义、影响岂不大减?假如一旦老人家痴呆了,我们才尊他为大师,他可能已经连自己姓名都忘了,那时我们、其家人、亲友岂不痛心遗憾?他是完全值得在他还健在、还清醒的时候享受这份殊荣的啊!

《霜天星影诗词手稿》

假如在老人家仙逝或失智之前,我们在这件事上还无所作为,那我们肯定会悔恨终生:我们可能有一千一万个堂皇理由,说学校太忙,工作太多,没来得及……

可是,清夜扪心,对这位大师级的人物,对这位把自己全部生命都贡献给了教育事业与学术的老专家,我们是否容许了某些庸庸碌碌的杂务消耗了我们宝贵的精力与时间,而忽略了些什么更必要、更有意义的事,从而愧对了学术界,也愧对了这位大家、大师呢?

最后,我呈给您的两篇文章,是为了唤起学界对李老先生及我所呼吁问题的重视,是召开李先生诞辰纪念会及学术讨论会的先声,是我、也可以说是黑大为树立李先生学术大师地位所做的必要的准备工作(由我出面写文章,比黑大校方或李先生同事或学生写文章更有说服力)。您说介绍给校友杂志,校友多半是退休的人,而又仅仅是黑大校友,面太窄,文章恐怕很难发挥应有之宣传作用。请您是否重新考虑,能否发于与学术有关的杂志?

《语言·词典·翻译论稿》

关于我的情况,黑大俄语学院博导金亚娜、张家骅,文新学院博导邹韶华、戴昭明、李先耕以及黑大前图书馆长杨庆辰(我们是同行)都有所了解,您可以咨询他们;也可在“百度”上了解我的概况。我是满族人,全国叫富金壁的仅我一人。今年不久前我曾应黑大团委、图书馆之邀,在阳光讲坛做了两次学术讲座,一次讲国学,一次讲训诂学。

直言不讳,是我的性格;有不当处,请勿见怪!

黑大外语系俄语专业62级毕业生,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黑龙江外国语学院中文系主任教授富金壁

201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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