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有篇小说里写一个疯狂的家庭,说这家人“靠咖啡和面条过活,他们把这两样食品做得精美无比”。我靠咖啡和甜点过活,可惜从来没本事把这两样食物搞得不至于糟糕无比。 不过谁也不能阻止一个手艺烂的人有梦有追求,因此我始终坚定地以伪咖啡爱好者自居,为解谜“如何喝到一杯味道正确的咖啡?”而上下求索。家用电咖啡机煮出的咖啡,咱就斥之为“味道不正确”——混汁一杯,喝到嘴里又寡又浊,简直就是没熬好的中药汤么。于是,第一次在商场发现摩卡壶,那个相逢如梦的惊喜啊,当时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扇子,可以像路易十五时代的法国贵妇那样,一边紧舞绣扇来掩饰激动的心情,一边从扇沿上方朝着玻璃架上的摩卡壶投去多情的目光。 从此,咱的起床仪式差不多也像路易十四之起床一样庄严有序。洗漱之后,趸进厨房,把摩卡壶架到火上,开火,然后收拾床,开电脑。接着,咖啡香飘,就可以一边浏览西班牙网站的新闻,一边喝咖啡,吃点心。一日,看到电视里播放意大利电视连续剧《宪兵队长罗卡》,不禁大喜:在意大利,家家都用摩卡壶,才不用什么电咖啡机呢!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的“正点”!呵呵!自我评价指数暴升! 然而,注定的,伪咖啡爱好者的求索之路遥遥无尽。一天晚上,很偶然地打开电视,却撞上索菲亚·罗兰和马杜楚安尼演的老经典片。墨索里尼时期,一位家庭主妇和一个即将被流放的男同性恋文化人的一日情。两个人从全然陌生,到开始彼此交流,终于互相敞开心扉,是借助煮一杯咖啡的过程——真是意大利人的电影啊。看到这里,我有点跑神了。我看电影总爱跑神,特别容易被小帽,裙撑,壁纸花纹之类最不打紧的细节吸引,这次吸引我的是索非亚·罗兰的那把咖啡壶。那壶的造型好特别哎!放到煤气上去煮的时候,居然是壶嘴朝下。等壶中水开,但见索非亚·罗兰把壶上下翻转,调整成壶嘴朝上的状态,放到桌上。稍后,才端起咖啡壶,为马杜楚安尼倒出一杯香浓的咖啡。 嘴上不能承认,可我心里暗自疑问:净植女史号召闺密们组团去意大利开展“文化之旅”,自己第一个跳起来响应,是不是就因为心里存了索非亚·罗兰的那把咖啡壶?筹划行程的时候,非鼓动大家去看庞贝古城,真实的心思是不是想在拿坡里(俗称那不勒斯)寻觅当地特产的这种咖啡壶呢? 反正这趟旅行多少被我弄成了“意大利咖啡壶之旅”。在我的一路宣传下,到了翡冷翠(俗称佛罗伦萨),闺密几个在当地的超市,扫荡熏肉、奶酪以及大包小包的咖啡粉、巧克力之余,又一人抄了一把摩卡壶。看着这几个怀抱咖啡壶春风满面的东方女性,当地人的嘴角浮起笑意。其实,我们才要捂嘴偷笑哩——意大利名牌“BIALETTI”摩卡壶,在北京的大商场里,锃光瓦亮地雄踞在玻璃展示架上,十足一花花公子,激发得俺双眼直冒路易十五时代贵妇的多情光芒;可在翡冷翠,同样的壶只能委屈地成群挤在超市货档的最低一层,就像结婚二十年的家常丈夫一样不起眼,任我等肆意扒拉来扒拉去。而且,供一至三人饮量的小壶,才14。5欧元;供三至六人份的大壶——也就是罗卡队长又当爹又当娘、用来拉扯大三个孩子的那种壶,18。5欧元一只! 发现拿坡里咖啡壶的时刻,则带着那么一点点传奇性——事情一涉及拿坡里,自然不会平凡。这美丽而混乱的名城以幽暗曲折的蛇巷著称,我们正以典型观光客的茫然状态在蛇巷间溜达,一低头,一只小小的拿坡里咖啡壶,就立在一家小杂货铺的橱窗里,向咱盈盈微笑哩!我和阿迪女史几乎是破门而入,然后就领略到意大利人做生意是何等的固守传统。看店阿姨面对我们两人的激情,毫无怜悯之意,斩钉截铁地摇头:一人份的小壶,本店现货只有这一只。你们当中,得有一个人明天再来!好残酷啊!俺们两个小时后就要离开啊!急得我和阿迪僵持不下,眼看着亲密闺情就要毁于一旦,幸亏玩昏了头的她及时想起,家里头还有个挣钱供房、功苦劳高的白领丈夫呢!于是决定买另一个供二人饮量的大壶(当天店里现货也只有一只),慷慨地把玲珑小壶让给了我。 八天暴走意大利的结果,是我从此冷落了曾经那么为之得意的摩卡壶。早就觉得,摩卡壶煮出的咖啡虽然浓醇,但有一丝美中不足,带有一股过熟的味道。拿坡里咖啡壶是先在火上烧开了水,然后将壶身倒转,让热水通过盛咖啡粉的滤笼,滴落到下壶中,咖啡因而不带火气,更清新。 伪咖啡爱好者如今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早晨,带着未尽的睡意趸进厨房,往拿坡里咖啡壶中倒上水,把盛咖啡粉的滤笼插进壶身,放咖啡粉,多多的咖啡粉,用小勺压实——一定要把咖啡粉尽量压实。然后把上下壶身扣合,拧紧,上火。在等水被烧开的这几分钟里,拿起平时搁在锅盖架上的《速成意大利语》上册,装模作样地念上几句。水沸了,关火,把壶拿起,干净利落地给它来个空中转体,调整成壶嘴朝上的状态。把倒转过来的壶放到灶台上,就可以去干别的了。收拾卧室,或者打开电脑,在日常的忙碌中,静等着壶中热水慢慢漏过滤笼,化成咖啡,滴滴掉落。 然后就喝上了一杯一如既往煮得很烂的咖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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