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 我准备请医生给芸娘看病，她阻止说：“我的病最初是弟弟流落在外音信全无，母亲又偏偏过世悲痛过度导致的，后来则是因为被憨园欺骗而愤激，加上凡事思虑过多，一门心思想做一个好儿媳，却始终未能如愿，还被公公婆婆赶出家门，以至于头晕、心慌等症状全都有了，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即使良医也束手无策，夫君就别再花冤枉钱了。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回想我与你夫唱妇随二十三年，承蒙夫君错爱，凡事都对我体恤有加，不因为我愚钝不是个好媳妇而抛弃我，能有你这样的知己、这样的夫婿，我此生已无遗憾。像咱俩一样穿布衣取暖，吃素食充饥，夫妻关系融洽，相携游山玩水，还曾经在沧浪亭、萧爽楼居住，真如神仙一般。神仙几世才能修到如此福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敢享有这样的生活呢？我们这般幸福的生活，招致了上天的嫉妒，才有了情魔扰心。如今这番局面，都是因为你对我用情太深，我太命薄啊！”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一会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总归有一死。本应和你白头偕老，如今却要中途分别，不能再继续服侍陪伴你，不能亲眼见到逢森我儿娶亲，我实在难以放心离开。”说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我尽力安慰她说：“你生病八年，生命垂危也已经几次了，不都平安过来了？今天为何说这样令人伤心欲绝的话呢？”芸娘说：“这几天一直梦到我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如同在云里雾中，大概是魂灵要离开而只留下躯体罢？我说：“这只是神魂不安罢了，服用宁神之药，精心调理，一定能安然无恙。”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庴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芸娘又哽咽说：“我如果有一线生机，也断断不敢说出这样骇人的话来吓唬夫君。现在黄泉路近，我如果不说，害怕再没有时间说了。你得不到父母之爱，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了你自然能够挽回他们的心，你也可以免除牵挂。你父母年纪都大了，我死后，你应该早日归家。如果没有能力带我骸骨回乡，不妨先埋在此处，等你将来有能力再做打算。希望你另娶容貌和德行皆佳的妻子，让她来伺候公婆，抚养我留下的儿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只觉得肝肠寸断，忍不住伤心大哭。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我说：“你如果真的中道弃我而去，我断无再续娶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芸娘拉着我的手想要再说点什么，但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一再地说“来世”二字，忽然，她气喘吁吁，紧闭着嘴，两眼直视着我，我千呼万唤，她再说不了一句话，只是眼泪汩汩流下。不久她气息微弱，眼泪也渐渐没了，魂飘魄散，永远离我而去了。当时，我面对一盏孤灯，飘落异乡，举目无亲，囊空如洗，心如刀绞。绵绵此恨，何时有尽头啊？
腊月二十六日早晨，沈复芸娘离家，应邀来到山里以种田为业的无锡华氏之家。华夫人本和芸娘是少时结拜姐妹，关系十分要好。芸娘在此静心养病，身体很快便有好转。沈复陪她在此住了两个多月，就到邗江谋职去了。第二年八月，芸娘来信也要来邗江。十月，沈复租好房屋，便来接芸娘，华夫人赠送一婢名阿双。 十二月，沈复失去工作，芸娘强颜欢笑，百般筹谋，身劳心忧，来年二月，血崩复发。沈复到靖江向亲戚借钱，回来后方知阿双席卷而逃，芸娘因气忿病情加重，乃至医药无效，不治而亡，年仅四十一岁。 回顾芸娘此生，可谓痛并快乐的一生。她四岁父亲亡故，家里一贫如洗，全赖长大的她做针线以供三口家用，并为弟弟交私塾费用。她没上过学，却自学成才，不仅能读书，还能作诗吟对。 沈复生在官绅富贵之家，芸娘初嫁，也倒丰衣足食，加之夫妻诗书唱和，感情深厚，可谓神仙眷侣。可惜后来因为被公婆所恶，连下人也渐渐对她不恭。夫妇两次被赶出家门，这对一心要做好媳妇的她是莫大的打击，她又是个多思多虑之人，此种遭际，又怎不堪伤？ 沈复是个典型文人，不善也不喜经营家业，惟爱终日宴客，品诗论画，衣食无着之时只好卖画谋生。生活种种困顿，芸娘毫不介意，还处处支持丈夫。当然，芸娘和公婆闹僵，以至无法挽回，沈复也从未有一句怨言，毫不犹豫地跟着芸娘离家，过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可惜中道相分。于芸娘而已，一了百了，对沈复而言，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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