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是殖民者，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达成了自由主义——正如古希腊人是殖民者，也是奴隶主，那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达成了民主政治。说不奇怪，是因为，以强凌弱是人作为生物的天性，也是共同体的本能。不以强凌弱的人是有的，但不以强凌弱的共同体是没有的。只要有一点点条件，任何的共同体都会产生殖民倾向，包括如今看起来最弱小的族群（比如犹太人、波兰人）。所以说，古希腊人和英国人最特别之处，最值得我们关注之处，不在于他们的殖民，而在于他们的民主自由。殖民者无疑做了很多坏事，但同样无疑的，也成就了不少好事——为殖民地，为全世界，带去了“先进”的“近代”的文明。不承认这一点，就真的是“历史虚无主义”了。如果说，殖民者所成就的好事，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那么，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理性的狡诈”（cunning of reason）吧！近代文明的兴起，是跟殖民历史分不开的，近代文明身上确实流淌着殖民者的血；而我们，却承受着这个文明带来的红利，我们的生活正是基于这个文明在全球的传播。我们就坐在这个文明的枝丫上，而这个文明的枝丫，是从殖民的污浊中生长出来的，难道我们要把自己正坐着的枝丫砍掉吗？给人民带来最多灾难的，并不是外来的殖民者，而是内部的暴君——最糟糕的统治者，总是从自己人中间产生的。而且，比之外来的殖民者，内部的暴君总是更容易维持其统治，更容易将其统治维持得更长久。从来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历史，正如没有干干净净的政治。我们都知道丘吉尔那句名言：“民主制度不是最好的制度，它只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同样的，我们也别指望拥有“最好”的历史，若能遇上“最不坏”的历史，已经不错了。英国王室已成了一个政治符号的残余，但西方的左派仍将它视为殖民历史的象征，针对女王的死，不惜发表鞭尸式的言论。这其实是以历史之名，强化“政治正确”的话语霸权，也强化肤色化的身份政治——一种反向的种族主义。殖民的历史是可耻的，将被殖民的历史当作一种道德优势，当作一种政治武器，也是可耻的。历史上的殖民是一个问题，我们如何面对历史上的殖民，又是一个问题。我们需要自问：当我们批判殖民主义的时候，我们是在表达什么？只知一味指责殖民历史，将现在的问题完全抛给历史，将自身的问题完全抛给殖民者，等于是在为我们在这个时代的挫折找借口，是最没出息的态度。仇恨的政治，本质上是一种怨妇式的政治。针对中国的“落后”问题，胡适当年没有归咎于帝国主义，而归咎于中国人自己，即所谓“五鬼乱中华”（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这种责人不如责己的态度，我们仍应记取。而现在看来，胡适说的“五鬼”，最主要的是一“鬼”：愚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