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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文:“认领”母亲

 老鄧子 2022-09-16 发布于海南

我和陈蔚文是好朋友——这可真不容易,我们俩都不是容易交到朋友的人。这不怨别人,是我们自己身上有让人难以走近的气质。

这种气质的形成不知道是否跟未成年前的生活有关——虽然我们成长经历全然不一样。我的经历在《白杨树成片地飞过》那篇小说中有所体现,女主人公身上有我一点影子,一位好学生,在泥泞的青春期挣扎得要死要活,很不快乐——我一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青春。

陈蔚文聪明且美,然而看她青春期照片,那时候起眼神里就没有了飞扬与明媚,视线往下,忧郁好像在骨髓里。跟她谈起这个观感,她说:“哪里是从青春期开始,打童年起就这种打开方式了。“

现在的蔚文是一位很棒的作家,写小说写散文,以绮丽之笔触书写当下人生,她的文字有对生命本质的思考,也有对尘世的家常摹画,充溢温度与悲悯。

然而对自己,却依然是不体恤的,经常跟自己过不去。

母女关系,也不是描写中那么温情,现实中往往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

蔚文曾留言于我:最深的爱下面,往往隐藏最大的伤感。

信然。

以后我会经常贴出蔚文的文字与大家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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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蔚文 

世上,我用最不耐烦声调与之说话的是母亲,牵扯最牢的也是母亲。我在医院频繁出入的那几年,常做些小手术。每一次,她都在手术室门口候着,直到我出手术室,奔赴上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干瘦,脸上那样一种忧愁、焦急与心疼,是一个母亲对孩子骨头连着筋的情感!

可这并不能抵消我成长中母亲对我刻薄、急躁时带给我的伤害。我们常有矛盾,我有时觉得我每一次不耐烦,每一次突然尖刻或愤怒起来,是潜意识中把往昔“旧账”一并计入。像崔健的歌《时代的晚上》中唱的,“胸口还会疼痛,像童年的委曲”,那绵长的疼与委曲,多年来并没彻底消散,那口怨气似冤死女吊,总也清算不完。

在我突然盛怒起来的时刻背后,还潜伏着一个原因——我和母亲多么肖似甚至雷同!我痛数恼怒她的那部分,也常是我厌弃自己的那部分。当我痛数她身上那些不堪时,恰因知道,它们有些也同样深植于我,难以移除!

这一世的母女,对我们真是考验,“不是冤家不聚头”,佛家这句因果论的话正是我们及我们这一类母女关系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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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文的妈妈

有一天,我成了一个男孩乎乎的母亲。似乎是得到一个重返、校正童年的机会——我想让乎乎有一个与我全然不同的快乐童年,我和他,不仅是母子,也是最要好的密友!

转眼,乎乎快八岁了,我的愿景似基本达到,除了逼他写作业时,他一直过得挺快乐,与我也十分亲昵。临睡前,我通常会说,“晚安,妈妈爱你!”他回,“晚安,宝宝也爱妈妈”。

但同时,我也在面临越来越严峻的考验:如何抑制我性情中急躁、焦虑的那部分,与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的乎乎相处,面对他越来越独立的个性,有时甚至任性的要求,做出合理回应。

我承认,不容易。面对他的磨蹭、贪玩,我屡次急火攻心,甚至有歇斯底里的冲动!也由此对母亲有了更多理解。母亲当年的养育环境比我艰苦多了,身为一个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她经历了贫瘠岁月,担负着长女重任,婚后丈夫又长驻部队,她既要上班,又要拉扯我和姐姐,如若不是凭坚韧意志无以应对这份疲累。她的急躁比我更多一百个理由。

母亲的教育主旨是“有出息”,在这统领一切的标准下,她关心我们的成绩甚于内心,她不怎么捯饬自己,也烦我们把精力花在学习以外的任何地方。那或者也是一种时代风气,清教徒般,认为一切享乐都意味堕落,意味成功路上莫大的绊脚石。

父母们担任着孩子的生活保姆与学业督导,而非朋友。这种相处方式导致的后果是——当今天,我有了一个作家身份,姐姐40岁成为上海一所名校的博导后,我仍不能说,母亲是一个成功的母亲。是的,我清楚知道我们身上的性格缺失!它不是“出息”就可抵消的。甚至,“出息”会加重这些缺失带来的人生遗憾。

我对母亲的记忆中,有关温情的部分并不太多。以致到今天,我们间很少有亲昵的身体接触,比如攀着胳膊亲热搂抱什么的,回想下,母亲与外婆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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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文

一位合作过的心理咨询师G说过,有时,我们一直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温暖恰是她本身不具有的。不是她不想给,而是她真没有。

不是每个母亲的内心都成熟到足以用“对”的方式去关爱自己和子女。在爱的问题上,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也许6岁,也许3岁,也许更小。而这一点,她们尤其可以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不加掩饰。

懂得这点,才不会对母亲有“全能”式的期待,才不会将母亲去与另外理想中的母亲比较。

我自己成为母亲后,不仅比当年的母亲物质上优渥得多,在教育意识上也更为自觉。儿子乎乎五岁时,我出版了一本亲子文学书《叠印》(二十一世纪出版社),记叙乎乎的成长以及其间我对亲子关系的思考,我还接触了不少亲子理念,如蒙台梭利以及华德福的爱与自由的“教育观”,它们对我都是种浸染。

但即使这样,并不表示我就有资格成为一名称职母亲了。一边是“高大上”的理念,一边是纠结的自我性情与本能。而往往,本能更占上风,像母亲当年一样,面对孩子不如意之处做出最直接急躁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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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生良善的乎乎同学

随着乎乎进入小学,我对他的斥责与管制越来越多,有时我惊讶地发觉,我正在复制母亲当年对我的一些做法!

我的教育逻辑轻易越过了那些“爱与自由”的理念,与母亲当年的路径重叠。

这种发觉让我心惊,反思,也提醒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当你能够看到母亲人格的阴影,就可以选择走出(或不走),就可以自由”,这种走出又多么不易!需要磨砺性情,汲取对的理念,内化成母亲角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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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这角色,绝非凭“本能”就可完成,它更需理性之爱,滤去那些附着在“本能”上的诸种杂质,以更平和、公允的方式,陪伴一个小生命成长,直至他独立面对社会。

而当一个好母亲,也许要从与自己的母亲缓解关系开始。比恨更有意义的是寻求化解。

大多时候,这种化解是一点一点发生的。“它不会像文艺作品所描述的那样,在某一时刻,轰轰烈烈神话一般地完成(那是一种儿童式的渴望)”,心理专家G说,“如果一个女儿无法感受对母亲的爱意,她就很难真正体会到对自己的爱。”

一个不能“认领”母亲的人,其实也很难认领自己。

“母亲”,是无法摒弃的源头。

正是从母亲身上,我看到身为一个母亲的风险,看到比“出息”更重要的是让孩子有一颗健康的心灵,一副健全的性格,这才是养育之重!

从昔日与母亲的关系阴影中走出,达成和解,从那些阴影中提炼出有价值的部分,让它成为一段新的亲子关系中的契机,这样的承续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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