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中国图案学创始人/花鸟大师/美术教育家，说起陈之佛，大家会想到近代盛极的“南陈北于”，美术史上定位陈之佛的造诣更胜一筹，占据百年花鸟画坛最高峰。但从陈之佛一生的文化贡献来讲，花鸟画算做他晚年副业，工艺制造图案学才是其主攻，为此还开创中国最早的设计公司；中年教学阶段，又推动当时式微衰落的南京云锦和苏州刺绣，带领团队整理传统图案、加工并投放市场；在实用设计领域，陈之佛编写很多通俗易懂的理论著作，在今天看来依是设计学的拓荒之举。
图1 春朝鸣喜 陈之佛127×63cm纸本设色南京博物院
1、中国图案学创始人
对已逝之人的创作成就解读，没有比作品的探寻、发现与展示更为直观。笔者搜罗其设计实践历程中，发现上世纪30~40年代他的多部出版书籍，根据他的学生张道一讲述，陈之佛是个大器早成的人，1917年21岁时就编写学术论著《图案讲义》，算作国内第一部图案教科书。那个时候的“图案”名称，相比当下学院分科的平面设计学，但陈之佛在论著中更加偏向图案工业的实用美学。由此，他在青年时代就在上海开设中国第一家“设计公司”——上海尚美图案馆，那是1923年的事，相比国内设计业的开启早60年，但最终因经营理念和国内现实大经济状况的阻绊，属于陈之佛个人的企业性图案馆仅存活4年。
图2 陈之佛1934年38岁编《表号图案》初版硬精装 上海天马书店印行 定价一元五角
与2020-03再版 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38¥
表号：表识性符号，意为寓意、象征，《圣经》中特有的一种阐述道理或借代说明的方式。
豆瓣内容介绍：
【埃及或古希腊的图像中，黑梅斯的神杖代表什么？倒放或正放的火把有什么寓意？有翼的龙、火轮象征什么？《表号图案》用通俗的语言对中外表达特定象征含义的图案进行了解读，读者可以通过轻松的故事了解各种图案符号的寓意，设计师或艺术家在创作时可以用作参考，以恰当地表达作品的内在含义。】
这本书的重要信息：通俗易懂。如今出版业疯狂发达的年代，学术论著早已不再是上世纪乃至更早以前的精神“神谱”，书籍的获取比“食谱”来的简单，但是能将高高在上的艺术之花请下神坛，让大众看得懂学问便不是简单的事。
陈之佛没有进行严肃的科班书画教育，家庭背景鲜闻。1916年毕业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机织科，20岁因成绩优异留校任教图案课，但天赋异禀的青年并不满足一份教学任务，2年后就申请到公费留学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深造工艺图案课程，成为中国留学日本学习工艺美术队伍的第一人。当时的东京美术学校，便是如今日本公认艺术家培养最高国立学府，在高精尖大学5年的励精图治，让青年陈之佛在图案学新领域打下沉厚的基础，1923年归国后，就兴致创办中国第一所“设计公司”——上海尚美图案馆。这在上世纪绝对是及其前卫的举动，并且以个人名义，壮志青年怀抱振兴国民工业生产品质的梦想，艰难地将“公司”维持了四年之久，创业的失败出于思想的过于前卫，那时的企业家还认识不到图案对于工业生产的巨大价值和经济效益，陈之佛凭一己之力难以支撑图案学科的独立，“工业+图案”的美梦在国内经济萧条的大环境和审美匮乏的基础中销声夭折。但是，年轻时金色的梦和为之奋斗的胆量为他日后的教育事业埋下了珍贵宝藏，这期间尚美图案馆为丝绸、书籍、装饰等推出很多实用的设计，学术在市场中百般试水。
图3 陈之佛30~60年代部分图案学著作
包括：初版1935年《图案法ABC》、1935年《图案教材》、1952年《应用美术图案编》、1953年《中国图案参考资料》、1953年《图案讲稿》、1959年《云锦图案》、1960年《古代波斯图案》
再版2020年《图案构成法》、2020年《陈之佛文集》
创业梦想破灭后，陈之佛重新踏入了教育行业，开始大半生的图案学教学实践任务，他先南下广州担任市立美术专科图案科主任，此期间做了国内第一个展览种类“图案作品展”，这时的陈之佛三十岁出头。在他教学生涯中皆承担了教师领域中的重要角色，不单纯传授教学内容，还时刻胸怀大志，一直不忘工业美术设计的梦想，在社会创业中有过失败经历的他，就将这一梦想付诸于理论的写作研究，以期从思想上改变中国对生产应用的美学认识。于是就有了以上多部教学著作，陈之佛是个勤奋的实干家，他的学生张道一这样形容老师的实践写作风格：“我们读先生早期的图案理论著作，一个鲜明的印象便是简明、通达，不仅概念清楚，并且突出具体方法，给人深入浅出之感。也由于他是为青年人初学图案的入门着想，写的很通俗，因而在若干原理的阐明上着墨不多。”
图4 海棠绶带 陈之佛86×45cm纸本设色1957 北京匡时2014秋拍534.75万元
日本图案学的求学道路影响了陈之佛一生的教学生涯，他汲取明治维新后设计与工业有机结合的发展经验，在国内创建艺术设计学科，是该学科的拓荒者、领头人，这在上世纪20年代是一大创举，那时市场上工业生产对图案的采用还处于挪用、拼凑、重复阶段，无疑认识不到图像对于生产和销售的潜在价值。之后陈之佛又逐渐北上，经历上海美专、南京中央大学的教学职称，给学生讲解色彩学、解剖学和外国美术史，抗战后还担任国立艺专校长，以开放的理念带动中国图案学科业的向前发展。1937年，陈之佛提出“美术工艺”的定义：“美术工艺是适应日常生活需要，实用之中使与艺术相饱和的工业活动……美术工业确是为着充实全人类的生活而制作的。”在定义中着重提及“实用”之理性要素，直接将设计的本质目的化。他还提出著名的设计16字诀，阐明形式与内容的艺术性处理，即“乱中见整，个中见全，平中求奇，熟中求生”。如今高考工艺美术还有“基础图案”考试，大学中的色彩构成、纹样设计、黑白画等都是在前人的经验基础下创立的科目制度。建国后，陈之佛从重庆复原南京，在学校新开设装潢、染织专业，还出访波兰、匈牙利等欧洲国家，积极推广中国美术特色，他最大的学术贡献是1961年受国家文化部委托，主编《中国工艺美术史教材》，但天不假年，陈公次年病逝南京。
图5 梅鹤 陈之佛131×63cm纸本设色 南京博物院
2、现代花鸟画大家
陈之佛真正认识到中国花鸟画的式微没落是在1935年，（生于1896年，此时39岁）后来回顾时说：“40岁前，我山水、花鸟都画，但既无名师指导，也不专攻，大概25年前的事情，在一个古画展览会里，我被宋元明清时代花鸟画大家的作品吸引住了，特别是一些双钩重染的工笔花鸟画，时刻盘旋在脑海，久久不能忘怀，才开始专供花鸟，决心画工笔。”此处关键信息“双钩重染”，体现宋代求理风格和重彩装饰性，这种画风与他设计学有异曲同工之妙，理路清晰，减少学习工笔画的美学弯路。工笔花鸟的难处在于神形兼备，初学者很容易摹写到外在形象，但要深入到“理趣”，就是一辈子的工夫，陈之佛顶着外界对他的不屑看法，坚持将这条路走到黑，直到攀上现代画坛花鸟画之巅峰。其实早在1934年中国美术会第一届大展上，陈之佛就展出了10件作品，并署名“雪翁”，而另外两个常用款识“流憩庐”和“养真庐”，则是侵华后重庆沙坪坝居室和迁回南京后的新居室命名，雪翁前后笔墨创作不到30年，而这30年也是见证中国建国前后风雨飘摇的特殊时代，同时也是让陈之佛真正史上留名的创作事迹。原本设计师才是一生追求而未遂人愿的伟大梦想，可最终副业成就了此公的“无心插柳”，“斜杠青年”概念来自美国女作家麦瑞克·阿尔伯的《双重职业》，讲现代青年已经不满于单一职业的生活轨迹，凭借业余时间为自己加持多项专业技能，并实践于严肃工作，在自我介绍时用斜杠“/”区分身份，例如陈公作为名副其实的：设计师/画家/人民教师/工艺美术理论家。
图6 荷塘情侣图 陈之佛101×57cm纸本设色 北京长风2012秋拍253万元
观、写、摹、读作为陈之佛四字诀金科玉律，多方式充实自己的专业基本功，不至于让工笔画产生常见的“呆板”、“流俗”二病，加上对色彩的深入理论研究和多年设计实践应用，上手自然比普通画家更多功夫底蕴，例如吴昌硕50岁才开始真正进入花鸟画世界，但是前半辈子篆刻刀功渗入绘画笔法中，形成独有的金石味气势，也成为近代最后一个文人画泰斗。凭借陈之佛半生的工艺图案美学实践，兼宋代理学和元人意趣的绘画书写，成功铸造现代画坛独有的“陈家样”。虽临摹过黄筌、徐熙、崔白等宫廷画师大作，但他并没有趋向皇家富贵或徐熙野逸派，在前人笔墨中学到格物致知的精神才是花鸟画研习的目的，同时西方解剖学、透视学和色彩学也是他创作实践的多元辅助。如果以1949年建国为分界点，陈之佛明显看出前后风格的“冷暖”差异。1934~1949年，作品呈冷色调，审美倾向和寄托虽别有一番风味，但从文学思考来讲，作者思想倾向大于读者，留给观众的思考空间狭窄，并且相对单一，为表达而表达，题材多冬梅、寒汀、孤雁、秋菊、秋荷、独枝、鹪鹩（jiāo liáo）等，一派秋冬季节的萧疏气象，散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柳永式感伤。不仅在题材上趋幽冷孤傲，并且题词也更添一股清绝，例如“独凌寒气发，不逐众花开”、“色幽不媚，香远益清，娇然自异，方可逐世之君子”、“堪与菊英称晚节，爱他含雨拒清霜”，在观念上刻意追求绝尘不染、孤芳自赏、曲高和寡的距离感，向魏晋风流的理想之境致敬。1949年后，风格就突然亮丽、清新、喜悦起来了，题材一改秋冬节气，挑选春夏生机盎然之貌，即使有了冬天景象，也是“瑞雪”祥瑞之物，例如荷花鸳鸯、春江水暖、牡丹蝴蝶、榴花白鸽，甚至祖国万岁等，大社会更新景象流入花鸟世界，繁荣昌盛历经漫长的严冬终于到来。
图7 鸣喜图 陈之佛167×93.6cm纸本设色1959 中国美术馆
陈之佛造型多借鉴日本“花鸟图谱”，即画稿和粉本，但用笔线条的书写性不是很强，偏淡雅轻柔一派，与当时北京以书入画的于非闇具有显著差异。并且陈之佛有个很大特点，喜欢用色宣纸，底色多为浅灰、淡赭石、米黄，对花鸟意境的渲染起到很好衬托作用，具有日本当下流行的“侘寂”美学特征。（侘寂：老旧物件在时间岁月下彰显出内在美，或有残缺褪色，但含蓄古朴的质感仍埋没不了震撼之美）在理论著作方面，由于早期研究色彩学，所以善于随类敷色，采矿物颜色和粉彩，清新靓丽，多调制高级混合色，“设色妙者无定法，合色妙者无定方”，配色需要长期理性试验来获得自我的心理感受，每个画家都有一套独门的配色技能。陈之佛提出设色5忌：“忌枯、忌火、忌俗、忌主辅不分、忌平淡无味”，并展开详解。
3、挽救南京云锦和苏州刺绣
陈之佛对地方美术特色的保护也做出了巨大贡献，50年代他筹建了云锦研究所，系全国第一个工艺美术专业研究机构。建国后各类艺术事业百废待兴，云锦本是为皇家贵胄成规模性加工，有皇家和地方财团基金扶持，清末以后，朝廷势力衰落，云锦的集团性制造瞬间陷入凋敝，而民间小手工业制造机无力支撑这流传千年的传统工艺。1953年北京举办的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上，一件硕大体量的云锦作品引起了陈之佛的关注，感叹民族制造业的兴衰发展，意识到加紧保护民间文化的紧迫性，他积极加入南京文化处成立的云锦研究工作组。文化处请他做组长，并邀请有经验的老工艺师对传统图案进行系统性总结，形成设计总结团队，很快成套的云锦图案收集整理出来，并进行机织加工投放市场，为此还主编《南京云锦》和《云锦图案》作为遗产保护的理论存留依据。
图8 陈之佛 线描稿 南京博物院
苏绣研究所在建国十周年时为征得优秀绣稿，借用了陈之佛2×3m大作《松龄鹤寿》作为粉本创作，在绣工们的飞针走线下很快诞生，双面绣《松龄鹤寿》在国庆日悬挂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江苏厅，陈之佛说：“设计大件绣稿时，粗石大树，大笔一挥而就，但绣起来千针万线要花多少劳动力啊，所以设计者一定要深入生活，了解工艺特征。”之后此件作品又加工成其它装饰形式投入市场，例如台风、挂屏、立屏、册页等，很快被买家一抢而空，而陈之佛的花鸟作品也陆续成为苏绣的制作绣稿。他笔下的设计工艺和花鸟画，风格秀丽多姿，既不囿于高冷的学术象牙塔，也不取悦低级媚俗市场，集雅与俗的双重美学而成功获得大众的喜闻乐见。他一生创作花鸟画共500多件，除动荡年代藏于南京博物馆地窖仓库的90幅遗作，其余珍品四散，民间拍卖市场鲜有大件流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