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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一个无处逃避的灵魂

 王浩然 2022-09-19 发布于山东

嵇康,一个无处逃避的灵魂

  嵇康(223-262),字叔夜,三国时期魏国思想家、文学家和音乐家,“竹林七贤”之一。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知名魏晋研究专家王晓毅的这本《嵇康传》,是史学界堪称经典的嵇康传记。书中融合了嵇康的生平与著作,系统性还原嵇康的多重形象和起伏一生,解读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命运沉浮。从漫游、求索、为官、打铁,到遁迹山林、从容赴死,时刻展现出一颗“无从逃避的心灵”。

  特殊时代,人应该如何生活

  “不见那涧绿水/我钓秋风。多想捞起那个冤魂/垂一条思念的绳……”

  在这本《嵇康传》的扉页,王晓毅引用了诗人孔孚的一首小诗来概括嵇康的一生。这本书是作者写于20世纪90年的嵇康传记增订再版,新增了两万余字的附录作嵇康新考。

  嵇康的时代距离我们约1800年。他出身官宦家庭,幼年丧父,在母亲和哥哥“有慈无威”的抚育下,养成了真率自然、旷达不羁的性格。博览诸子百家,尤好老庄;精通丝竹管弦,琴技超群。成年后出落成一名多才多艺、潇洒倜傥的美少年。嵇康与沛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公主结婚,任中散大夫,史称嵇中散。

  一个人的思想甚至命运如何,与他所处的时代有很大关系。这本《嵇康传》的写作方式没有局限于嵇康一人单纯的生命历程,而是更多地将其放在时代背景下。作者王晓毅认为,嵇康这名典型的中国文人真实演绎了“在特殊时代,人应该如何生活,又该如何死去”,作者以感同身受的视角,带我们走进魏晋这个禁锢与纵欲并存、醉意与清醒共处的特殊时代,借助历史的朱痕墨迹,融知识、感悟、体验于一体,系统性地还原了嵇康这一中国文人的生命历程与思想道路。

  “少年嵇康的思想性格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出世的山林隐士是其终极理想,现世仕途的逍遥是其准备按常规循行之路,然而其骨子里是一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热血男儿。”作者在书中如此论述:因此,如若他遇到的是一个和平盛世,也许会真的随波逐流地了结一生。但是,魏晋之际极端残酷黑暗的政治现实却迫使其走出了混沌之梦,一步步走上了与其初衷完全相反的道路。

  事实上,嵇康的确不是一位真正的道家隐士,否则历史上将出现一位伟大的道士,而不是可爱的名士嵇康了。道家哲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而嵇康却无法忘怀那个超越个体生命的文化理想,他躯体内流动的是救国救民的一腔热血,胸中跳动的是一颗炽热的正直之心。

  对于嵇康之死,作者王晓毅的描写十分动情:“他将自己生命最后的活力融入琴声中,那一生的悲哀与欢乐、成功与失败,那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都随着琴声迸发、荡漾、消散。曲终琴息。”刑场之上,嵇康索琴弹奏《广陵散》,唯一的遗憾是,《广陵散》恐怕要失传了。在场的活人都会衰老,而嵇康却永远不会变老,在千秋万代的历史记忆中,永远是39岁。

  写到嵇康之死时,作者将孔孚的另一首小诗献给嵇康:“先生别来无恙?你可还在迷恋庄周?我倒是想活在你的诗里/一叶足够。”

  嵇康和他的朋友们

  这本《嵇康传》对嵇康的朋友、思想上的“敌人”向秀、阮籍、吕安、钟会等人,虽着墨不多,形象却跃然纸上。生命之矛盾、艰难与高贵,在简单的叙述中显露出来,也展现了在那个特殊时代下嵇康的“朋友圈”。

  首先要说的是“竹林七贤”。正始八年之后,嵇康的一些对政局采取观望态度的好友,经常聚集在河内山阳嵇康园宅附近的竹林中饮酒清谈,于是,历史上出现了关于“竹林七贤”的传说。“七贤”分两个层次,阮籍、嵇康、山涛三位是主要人物,为第一梯队;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为加盟者,为第二梯队。在阮、山、嵇三巨头中,嵇康年纪最轻也最活跃,是七人实际上的精神领袖。

  当时他们彼此之间的思想差异没有显现出来,在庄子的共同旗帜下,不远千里从五湖四海汇聚在嵇康家乡的竹林,喝着黄公酒坊的美酒,听着美妙的琴声,似乎已进入庄子的逍遥之境。“其实,他们虽在山阳,却密切注视着洛阳政局的变化。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这是一个短暂的避风港。”作者写道,逍遥的表象后面,是一颗颗惶恐不安的心灵,焦急地等待着必定响起的震雷。

  自正始十年(249)高平陵政变到甘露五年(260)曹髦被害的11年时间中,在魏晋禅代的道路上,洒满了亲曹势力的鲜血,后代史家以沉重的笔调写道:“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寥寥几笔,勾出了那个血腥的时代。

  果然,嵇康写下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绝交信——《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即山涛。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嵇康代其原职。山涛其实是好意,因为嵇康妻子是曹氏后人,当时掌权的则是司马氏。山涛明白,山野避世无法拯救嵇康的性命,嵇康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出山为司马氏做官。不料嵇康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写这封信仅一年以后,嵇康被杀。

  朋友们没有忘记嵇康,作者在书中梳理了他的这些友人。阮籍于嵇康被杀的第二年抑郁而死。向秀被迫入仕前,探望了嵇康旧居,写下了著名的《思旧赋》。若干年后,王戎当了晋朝的大官,路过嵇康旧居附近的黄公酒庐时,仍十分伤感地对同行者回忆了过去和诸位名士在此度过的美好时光。旧地重游,遗迹犹在,而当年的朋友,已经生死两茫茫了。

  山涛也没有因为一封信真的与嵇康决裂。嵇康临死前曾对儿子嵇绍说,自己死后,山涛会照顾他的。十八年后,在山涛的力荐下,嵇绍进入仕途,步步高升,最后竟然为保卫晋朝的皇帝而战死沙场。

  以鲁迅的精神看嵇康

  在分析嵇康的精神困境时,作者写道:“他无法摆脱作为曹魏皇室亲戚所要承担的义务,尽管这个义务在当时社会眼中可有可无;他无法摆脱伸张正义的责任,尽管这个责任在当时社会眼中属于子虚乌有。他无处可逃,因为即使逃向最深的深山,也无法逃避自己的良心。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王晓毅引用了鲁迅的名句来解释嵇康处境的艰难。鲁迅深受嵇康影响,1913至1935年先后十多次校勘《嵇康集》。王晓毅又深受鲁迅影响,时时以鲁迅的精神看嵇康,所以书中屡屡出现用鲁迅的论述论及嵇康思想的段落。

  中国本来就少有敢哭抚叛徒的吊客。那些曾为嵇康出狱而上书的名士或许会在暗处扼腕叹息,但绝不敢再站出来以身试法了。“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作者用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的句子来阐释嵇康之死的意义:那位企图阻碍新王朝历史车轮前进而自蹈死地的书生,很快就在社会的记忆中消失了。陶渊明的《挽歌》写得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作者继续引用《纪念刘和珍君》的句子,隔着上千年,讽喻和阐释如刘和珍的死、嵇康的死对当时社会的意义,的确“很寥寥”,犹如平静的水中投进一个小石子,泛起一道涟漪,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而涟漪终究会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也会很快忘掉新闻,恢复往日的平静。

  纪念嵇康的诗文虽多,鲁迅最欣赏的是向秀的《思旧赋》。鲁迅说:“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奇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后来,他终于懂了。细读《思旧赋》,在那躲躲闪闪的文字后面,可以感到一种近乎心死的悲哀。它比哭泣更强烈,更震撼。

  “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有这样的句子。作者认为,过于强烈的责任感,在黑暗的中国古代社会往往是知识分子的致命伤。

  嵇康就是如此,要不送命,要不噬心。从漫游、求索、为官,到遁迹山林,从容赴死,他始终怀揣的是一颗“无从逃避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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