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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街183号】张建成 | 那个人是谁

 槐树街183号 2022-09-19 发布于河北

9/19

排版:安默

“那个人是谁”

文/张建成

01.

人老了,命就会被阎王爷收走。人没有了命,亲属就要趁尸体尚有余温,赶紧请人给死者穿寿衣,让死者走的风光,活人看着心安。老李头,就是一位会给死者穿寿衣的人。                         

赵城铸造厂家属院,坐落在城郊。这是一个老家属院,只有一栋四层楼,三个单元。以前大家都在一个厂子上班,又做了多年邻居,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会相互帮忙。

 前些年,大家帮忙的多是喜事;张家小子结婚,王家闺女出嫁,一年总有那么几次。迎来嫁娶,确实让老院热闹了好几年。后来年轻人觉着这栋楼居住面积小,和老人住在一起生活起居不方便,就一个个在城里买房搬走了。院里没有了年轻人,也就冷清下来。

家属院南面是楼,北面是院。院墙下生长着二棵梧桐树,树是当年盖好楼后,职工分了新房的第二年春天,老李头买来树苗栽种的。当时一共栽了五棵树苗,最东面那棵树苗隔年死了,剩下的四棵树苗,十多年就长成了大树。前几年,厂长来院里吃行政科刘科长闺女的喜酒,临走时看了看梧桐树,醉醺醺的说厂里车棚坏了,别塌了砸伤人,就嘱咐刘科长过几天派人伐树。后来车棚没盖成,木材也不见了。老李头每当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堵的慌。有一次问刘科长,伐走的那两棵树去哪了?刘科长没好气的说:你一个工人管这闲事干啥?这是公地,谁让你栽树的?接着又表功似的说;要不是我在院里住,那两棵树也剩不下!几句噎人的话,气的老李头直翻白眼珠子,说不出话来。看着走远的刘科长背影,他把右手食指堵鼻孔,心里发狠说:等着瞧,哪天我给你穿寿衣的时候再说。

02.

剩下的那两棵梧桐树,虽然已经长老了,但是每年春天,还是能按时长出新叶来。春夏秋三季,老头爱坐在西面树下说闲话,老婆喜欢围在东面树下拉家常。就是冬天,老头和老婆闲暇无事,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分别站在树边晒一会太阳。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坐在东边树下的王姐,突然对身边的老婆说:以后再也不能和你们说闲话了。接着有些困难的站起身,用无神的目光扫了老婆们一眼,又抬头向西边树下看了看,转身颤巍巍的走了。老婆们本来说话说的正热闹,谁也想不到王姐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以为是谁说话不注意得罪了她,相互看一眼,不吭声啦。王姐今年八十岁,院里老婆数她岁数大。以前她在厂里当炊事员,大家没少吃她做的大锅饭。王姐人善良,心肠好,办事公平,给大家碗里盛饭菜,油水都是一样多,没偏没向。

过了片刻,有个好事的老婆,冲西边树下喊;老庆,快回家看看吧,王姐好像有什么心事,不高兴了。

老庆停下说话,扭头回答:等一会她做好晚饭我就回去。

老庆没有立刻起身回家,继续和大家说笑话。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心头像是有事一般慌,赶紧起身回家去了。功夫不大,老庆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慌慌张张冲树下喊:老李头,快上楼来一趟。

听见喊话,老李头起身朝楼道口走去。老庆看见他走上二楼,紧张的说你快进屋去看看,我老婆怎么啦?老李头没有说话,走进卧室后看见王姐身上穿着寿衣,双眼合闭,盘腿坐在床上。忍不住好笑的问;王姐,你闹腾个啥,成老小孩啦?见王姐没有搭话,仍然纹丝不动坐在那里,感觉有点不对劲,弯腰去看王姐的脸,这一看吓了一跳,只见王姐的脸已成灰白色。就急忙把右手食指堵住王姐鼻孔,感觉不到有呼吸的气息,方下手对老庆说:人走了,喊孩子回来吧。

新冠疫情期间,一起事情从简。第二天一大早,王姐遗体被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当老庆红着眼圈回到院里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坐在树下的老人们看见他走进院来,纷纷起身围上前去,关心的问:后事办完了?老庆点点头。老人们惋惜的说:昨天王姐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老庆哽咽着说:可不是,昨天我回到家,看见她身穿寿衣,正往床上爬。我心里膈应的慌,就说你没事穿那玩意干啥,怪吓人的!她说以后不能照顾我了,让我自己去厨房煮饭。我哪会干这个?这不是,我把锅放在煤气灶上,添上水,打开火,走出来问米放在哪里?就看见她盘腿坐在了床上。我心里害怕,就赶紧喊老李头上楼。

老婆们想起王姐昨天下午说的话;以后再也不能和你们说闲话了。说明她知道自己寿命走到了尽头,才说出那句绝情的话。一联想到自己,不知以后如何死法,有没有王姐走的痛快,身上不由的起了寒意。

还是老李头有见识,对大家说:王姐无疾而终,走时没有痛苦,这是她平时积德行善,修来的福份。

大家纷纷点头赞同。老庆也被老李头的话所感动,不禁落下了热泪。

在西单元四楼住的乔老头,长得人高马大。他知道院里人瞧不起他,出门走路总是弯着腰,探着肩,见人就笑。他老家在矿区,少年时一天夜里跟人去野外打群架,裤裆里那玩意不知被谁给狠踢了一脚,当场痛的他死去活来,半夜痛的轻点了,才慢慢叉着腿走回家。从那以后,他撒尿总感觉那玩意软不拉塌的,抬不起头来。时间一长,心里害怕,就给他爹说了。他爹领他去医院,医生看了看,摸了摸,摇头对他爹说;伤的时间太长,废了。乔老头长大后搞对象,女方背后打听到他那玩意不中用,都是见两面就散,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乔老头的爹看着残废的儿子心里焦急,寻思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看来指望不上他续香火了。乔老头的爹在矿上是一个能耐人,就背后偷偷琢磨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姓焦,二十一二岁,是铁矿下乡招工来的。乔老头的爹动了歪心眼,想法把焦姑娘给睡了。有一次,焦姑娘委屈的对乔老头的爹说;我有了身孕,你也离不了婚,让我咋办?乔老头的爹听了暗喜,哄骗焦姑娘说:你就嫁给我儿子吧,咱们成了一家人,谁也说不出啥闲话。焦姑娘思想了几天,没有其它办法,只好答应和他的儿子结婚,成家半年后就生下一个男孩。当年的乔老头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虽然心里觉着窝囊,但是还是强打起精神,自我安慰;管他是谁的种,当着外人的面,小孩得喊我爹。后来,乔老头的爹为了避开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就托人把儿媳妇调到市区铸造厂上班,并安抚儿子说以后再给他调动工作。其实,是为了自己去看孩子方便。

焦媳妇到了铸造厂上班后,就把孩子送到娘家,自己住单身。年轻女人在生理旺盛期,自然难熬寂寞,没过一年,就有了一个相好的男人,把乔老头的爹甩了。对于别人暗地里说的闲话,她都当成耳边风。听的闲话多了,也就不在乎了,心里自我解嘲说:哼,都装什么正经人,晚上脱下裤子还不是都一样!

焦媳妇这人能干,而且脑子灵活,前些年厂子受市场影响,铸造的锅销售不出去,她就毛遂自荐下乡推销产品,也确实销售出去一些黑锅,为厂子赚了红利。销售科老科长退休后,她顺理成章当上了科长。

 以后厂里盖了楼,也给焦科长分了房,她就把孩子接来上学。这时候乔老头的厂子破产,他下岗后无事可做,就找到了铸造厂。焦科长看着找上门的乔老头,心里寻思;不管怎么说,毕竟和他扯过结婚证,没有理由把他撵走。再一想有他在家看孩子做饭,自己外出省心,也能挡住别人闲话,就留下乔老头装门面。时间一长,院里老人就发现,乔老头的儿子长得不像乔老头,倒长的像以前常来看孙子的他爹。背后就诙谐的说:这孩子该喊乔老头爹还是喊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闲话又一次传到焦科长耳朵里,她彻底不安起来,心想;孩子已经长成半大小子,逐渐明白事理,让孩子听到这些闲话,思想上会产生压力。思前想后,就在市区买了新房,领着儿子走了,把家属院的房子让给乔老头住。

03.

已经是初冬季节,院里那两棵老梧桐树,叶子基本上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老婆讨厌老头在家吸烟,老头为耳朵根子清净,就一个个从家里走出来,站在树下吞云吐雾吸烟,扯闲篇。这一天下午,夕阳快要落到墙头上方时,有人瞥见乔老头走出楼道,急匆匆向院门口走去。

快到吃晚饭点了,他急着出去干啥?刘科长是一个操心的人,看着乔老头背影,心里纳闷的想。平时这时间,乔老头都是走到树下,站在一边听人说闲话。他不吸烟,有时候兜里也会装上一盒好烟,见有人和他说话,就笑眯眯敬烟。人们接过烟,自然要和他多说几句话。有人和他说话,乔老头就觉着人家看得起他,脸上的笑容就显得更加灿烂。

天色暗淡下来,老头们过足烟瘾,准备回家吃晚饭,老李头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乔老头的电话,听了几句话后说马上过去,抬腿就朝院门口走,有老头问他干啥去?老李头甩下一句话:焦科长快不行了。

第二天早晨,老头们又聚在树下说闲话时,有人问老李头焦科长怎么样了,老李头吸了最后一口烟,烟头往地上一扔,鼻孔喷出烟雾后,把食指堵在鼻孔下面,摇摇头,瓮声瓮气的说;昨晚走了。

老头们好奇,说焦科长岁数不算大,得啥病走的?老李头说他问过乔老头,是子宫癌。

老李头说着话,面孔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说他给焦科长穿寿衣需要帮手时,乔老头无事人一般转身走了。后来进来两个老头,老李头说他一看那两个老头,就明白是什么人啦。接着把声音放低,神秘叨叨的说;这女人没有白在世上活一遭,临走还有两个老头送最后一程。老李头说的是好话还是歹话,树下的老头们没有听出来。

正说着话,乔老头下楼走了过来。他像平常一样,从兜里掏出一盒好烟,撕开口给大家散烟。刘科长问;焦科长啥时候火化 ?

乔老头说今天上午。刘科长关心的说:你不过去看一眼?

乔老头没有说话,抬起右手挠一挠头顶,好像手指沾了头皮屑,使劲往空中甩了几下手后,才似笑非笑的说:有啥看头,又用不着我。

年前,院里又先后走了两位老婆。来东边树下晒太阳的老婆,人显得稀少了。在西边树下聊天的老头,闲话也没有以前稠了。

过年期间,院里平平静静,没有再发生什么不幸事情。正月十六早晨,天色才蒙蒙亮,老人们又被楼下喊话声惊的心揪了起来。竖起耳朵仔细一听,是老马家属在楼下焦急的喊话声:老李头兄弟,快点上俺家来一趟。随着不断重复的喊话声,窗口传出老李头大声回话声:知道了,我穿上棉袄就过去。

听见喊话的老人们,预感到又有事情要发生,赶紧起床穿衣,静等老马家属敲门好去帮忙。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救护车呜叫声,人们推开窗户向楼下看,两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下车去了老马家。过了一阵子,又看见医生抬着担架走出来,老马老婆也跟着上了车。救护车开出院后,老李头没有回家,而是走向树下吸烟。老头们这才三三两两走出楼道,来到树下,向老李头打听消息。

老李头把烟头往地上一扔,食指堵在鼻孔下面,慢悠悠的说:我过去问老马老婆怎么回事,老马老婆说,昨天她亲家公没了,老马过去帮忙,晚上回来饭也没有吃,说头疼,上床蒙上棉被就睡了。早晨她喊老马起床吃饭,喊了几声见老马没有答话,掀开被子一看,老马嘴角有血丝,已经昏死过去,就吓得赶紧出来喊我了。

老马走了?老头们纷纷惊问。

还有一口气。老李头接着说;医生怀疑是脑出血,让去医院抢救。

老头们不说话了,一个个闷头抽烟,想心事。

过了一阵子,刘科长冷不丁的说;看来,该轮到老头了。话音才落,一阵怪风吹来,头顶上的树枝乱摇晃,几枝细小的枯枝经不起风吹,断落下来。老头们仰头看了看树头,生怕被掉落的枯枝砸着沾了晦气,走开了。

果然让刘科长说准了,老马没有被医生抢救过来,过了两天,老李头又被电话叫走,去给老马穿寿衣。

唉,人生老病死,谁也当不了自己的家。

老马儿子办完老子的丧事,拎着一条烟,两瓶白酒去了老李头家。老李头正在北屋床上躺着休息。听见老婆和老马儿子的说话声,就从床上坐起身,让走进来的老马儿子在床边坐下,重复着以前对孝子们说的那几话:我这人没啥能耐,除了会铸造锅,就是年轻时跟着老爹,学会给死人穿寿衣。打发死人走的体面风光,这是积阴德的事情,用不着上门感谢。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接着关心的问:大侄子,剩下你娘一个人在家日子咋过?

老马儿子红着眼珠子,嘴巴喃喃的说:李叔,我让我娘去我那里住,可是我娘死活不肯去,说是穷家难舍。

老李头接过话茬说:你娘不去您那里住,是怕给你添麻烦,老人们都是这样。接着又嘱咐说:你工作不忙的时候,早早晚晚的回家走走,看看你娘,看看院里的这些老邻居,别有事才回来。唉,院里的人一个个岁数都大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话说的有些伤感。说完话,扭头向窗外那两棵老梧桐树看去。

送走老马儿子,已经是傍晚时分。老李头老婆喊他吃饭,老李头突然说想喝点酒,于是拎过一瓶酒,打开瓶盖,往茶杯里倒酒。老婆劝他少喝点,老李头不搭话,坐在厨房桌边喝了起来。不一会儿酒喝多了,说胸口不舒服,起身歪歪斜斜朝卧室走。他老婆一边吃饭一边埋怨说:是不是胸口痛老毛病又犯了?不喝酒也没事。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老李头身子滑落客厅地上。老李头老婆急忙放下饭碗走过来,蹲下身子,喊了几声,见老李头一声不吭,双目紧闭,一脸痛苦的表情,就急忙从他兜里摸出小药瓶,倒出几粒救心丸塞入老李头嘴里,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喊人。

老李头老婆惊慌的喊话声,惊动了对门邻居,老林两口子走过来一看,见老李头躺在地上,也慌了,一边打电话叫120,一边出门喊人。楼下这么一闹腾,住在三楼的刘科长听见了,他本不想下楼来,可是这几年随着岁数增大,想法也就多了起来,每当想起伐过老李头那两棵树,后来树变成厂长家的家具,自己也搬回来一个立柜,心里就感觉有愧。眼下老李头有事,自己过去帮忙,正是缓和关系的机会,就赶紧下楼来了。一进老李头的家门,就拨开围在老李头身边的人,蹲下身看,见老李头双目紧闭,脸上苍白,心想人恐怕不行了,就对围着的人说:地下凉,把他抬上床去。扭头又冲老李头老婆说;赶紧通知孩子回家来。老李头老婆急的直掉眼泪,难过的说;刚才人还好好的,谁知道喝了点酒就成这样了。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扑在老李头身上,又推又搡大哭。

人们谁也没有料到,老李头被老婆这么一折腾,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白眼珠子扫了刘科长一眼,又茫然的看了看眼前的人,随后闭上眼睛,大口喘起粗气来。大家又惊又喜,说:好了好了,醒过来了,别动他,让他躺在地上缓一缓劲儿。

听见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老李头闭着眼睛,缓缓抬起右手,把食指堵在鼻孔下面,断断续续的说:我不能死,还有一个人等着我给他穿寿衣呢。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听的心惊肉跳,面面相嘘,胆颤心惊的想;老李头说的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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