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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大往事【一】

 李幼灵 2022-09-21 发布于云南

前言

     云大极美,是因为曾经有过痛彻心扉的遗憾,她才极美!

    名校之名,在于名师。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云大,名师云集,曾被1946年《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列为中国十五所世界最具影响大学第七位。虽与北大、清华不能相较,但与复旦、同济、武大、中山等一流大学相比,却不遑多让。在西南,当执牛耳无疑。然至今日,纵与川大相比,已难望其项背,若之奈何?毕竟云南偏安一隅,综合实力在全国排名偏下,云大也只是与云南的地位相适应罢了。

     多年来,一直对云大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爱?那自不必说,毕竟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恨?也不准确,这可是少有的一方风水宝地。恨谁?没有谁。恨几十年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可普天之下概莫能外,也怪不到云大头上。寻寻觅觅一生,至今已年逾古稀,也仍然没搞明白,姑且称为爱恨交加吧。写云大的正史,非我所长,也非我愿。我就写一写与我和我的家庭有关的云大往事吧。

南渡未北归

     一点小花絮。按说,傅斯年是山东聊城傅家。我父亲傅懋勉,亦是山东聊城傅家,两人应是本家,至少是族人。事实却不是这样。其实,山东聊城傅氏有两大望族,一是阁老傅,一是御史傅。先人都分别在明、清两朝为相。我父亲是御史傅家,傅斯年是阁老傅家。两家在聊城东关大街比邻相望,彼此都很熟悉。傅斯年比我父亲大了一轮。抗战初期,我父亲刚入联大时,傅斯年已是联大校长。我父亲和二伯父是靠我大伯父的资助完成学业的。彼时抗战正酣,我大伯父正在台儿庄与日寇激战,家资拮据也是常事。一次,我父饿晕在课堂上。傅斯年悉后,表示要负责我父今后的生活费。被我父亲婉拒了。1940年,我父亲从联大毕业,被聘为中文系助教,由此完成了艰辛的求学生活。坊间的说法,南渡未北归者,仅刘文典、罗庸二人。刘文典留在了云大,罗庸去了昆明师范学院。这不准确。以我之见,北大北归时,留在云大者计五人:我父亲、刘文典、李广田、张德光、李埏。1957年,云大批判北大帮,就是批判这五人。1959年,批北大帮更狠。其时,刘先生已逝,余四人,会泽院四周密密麻麻贴满大字报。最后是李广田顶缸担责,背上了'右倾'的锅。有人就算整了一辈子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还是不甚了解。其实,灵魂岂能触及,思想岂能改造?你批斗他时,他内心自会生出无数的典故、无数的理由,与你抗争。知识分子最怕的是挨打、是受皮肉之苦,普天之下,恐概莫能外。亲历各种政治运动,被整得七荤八素后,这些南渡未北归之人难免羡慕北去的同学、师尊是去了天子脚下,京城的臣民毕竟下手轻些,会少受些许皮肉之苦。直到文革一开,那些南渡北归之人被整得死去活来之际,这些未北归人的羡慕之心顿作庆幸。归与不归,谁更好命些呢?这就难说得紧了,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比惨而已!到文革结束时,侥幸幸存者已寥寥无几,北大北归时留在云大者已五去其三。去者,我父亲、刘文典、李广田;存者,仅张德光伯伯和李埏伯伯矣!至此你才会豁然明白,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的摧毁,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或者说,更加是肉体上的。

     这里,我要特别说一下傅懋勣。他是我二伯父,也是原联大南渡、后北归之人。1968年,我受二伯父之托,于黄昏,潜入八宝山,打探罗常培先生坟状。回来后,回奏伯父:坟毁,碑已断为两截。伯父沉默良久,喃喃自语:终究还是躲不过啊!我二伯父一辈子谨小慎微,还是免不了祸及。联大时期二伯父任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后去了剑桥大学,成为剑桥的终身教授。解放后,往大里说是为了报效国家;小里说去,是国内有家小难以割舍,回了国。恰逢中国科学院依照旧时的史语所,创建了中科院民族语言文字研究所,我二伯父就担任了这个所的副所长和学部委员。而罗常培是我二伯父的受业恩师,时任联大中文系的系主任,也是命运多舛、令人感慨之人!之所以在此特意说起我二伯父,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语言文字学方面的大师,更因为他也算得上大半个云大人。就连我二伯母徐琳,也毕业于云大。刚从英国回来那几年,二伯父常驻云大,一方面指导刀世勋(西双版纳傣王)编撰《西双版纳允景洪傣语音节结构》、《西双版纳傣汉词典》等专著;另一方面,也在云大作一些云南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方面的研究。1956年,二伯父将刀世勋带到北京语言所工作。两家从此相交几十年,结为莫逆,这是后话。

     未北归者,各人具体原因不同。我父亲拖家带口且我母亲是昆明人,不願北归,故留了下来。李广田是去而复返,毕竟比起清华教务长,担任云大校长自是风光许多,不难理解。张德光是熊庆来专门从兰州大学礼聘来的。李埏的情况与我父亲差不多。李埏和我父亲在联大读研究生时,两人上下床达三年之久,自是友情深厚。我父亲在中文系任教时,李广田自北方南下来到昆明,也在中文系任教,两人在山东时便是故交,关系自然紧密。

     刘文典先生不得北归的直接原因有些特殊。当时清华聘任委员会(彼时文学院归属清华,后又复归北大)已决定续聘刘文典。而作为清华文学院中文系主任的闻一多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刘文典以援教为名,行抽大烟之实,跑到普洱磨黑老地主张孟希家抽大烟达半年之久。坏了门风。其实,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在昆明抽大烟算不上什么大事。联大教授中,抽大烟的教授也不单刘文典一人。这只是闻一多的由头,真实原因要复杂得多。关于刘文典和云大一些教授抽大烟的事,我所知甚详,有的甚至是我亲历。本想写出来餐读者好奇,无奈我姐姐顾虑重重,生是不让写。只好省略了。这里仅讲一事。某年,民委常宏恩(后民院民语系教授)来找我父,说施甸一地主,儿子走夷方赚了钱,回来欲重修父亲坟堂。滇西人把下缅甸称为走夷方,素有'穷走夷方富走场'之说法。家穷,即跑缅甸讨生活。而要发财,就要上玉石场。是此意也。此公发了财,想请名人替家父撰写碑铭。我父说:我字不行,我去请刘先生来写。润笔费不要了,要点那个,刘先生断不会拒绝。那个,当然意指烟土。对方满口答应了。那时的滇西,弄点那个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直到我们七十年代下乡当知青,大烟仍可在境外集市上公开摆卖。于是如此这般,碑铭写毕。对方如约送来了两包绵纸包着的大烟,共两拽(滇西计量单位一拽约一公斤半)。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由我悄悄送到刘先生家。当前,各种关于刘先生的文章中,对刘先生吸食鸦片后期的情况大多语焉不详。一是说戒了,一是说解放后获特供。其实两种说法都缺乏有力证据。而我可以肯定的说,此二说皆属无稽之谈。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一发小的父亲任云南文化代表团团长率团访问法国,团员中有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前去法国演出京剧《铁弓缘》。回来后发小的父亲对我说:他奉命带有鸦片,每天发一点给关肃霜。我听到这一消息,先是惊愕,而后豁然。惊愕的是这特供竟是真的,豁然的是想清楚了关肃霜获特供是因为要唱戏和领导要听戏。而没有哪个领导会去读《庄子》。所以刘先生断无获得特供的可能。刘先生吸食鸦片,固然是他人生中的瑕

疵,但决无必要以此抹黑先生光辉的人生经历,刘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国学大师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当今世上,最了解刘文典者,恐除平章兄(刘先生公子)外非我莫属了。1946年,联大北归时,我父入云大中文系,并于1948年担任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而后终身执此职,直到1973年病故。刘文典与我父同时入云大,并一直在古典文学教研室任教。刘先生不仅年龄上比我父大了许多,于我父而言,无疑是师尊级的人物。我父在联大中文系求学时,刘文典已是中文系著名教授,但这并不妨碍二人在长期的学教与共事中,结成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记得儿时的那一晚,刘先生在昆明光华京剧院包了一个专场,专请我们一家欣赏由刘奎官主演的一人扮两人的剧目。我母亲因事晚到,刘先生即背对舞台倒坐着张望门口,直等到我母亲来了,才让开演。其率真和霸气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刘文典与闻一多的冲突,是两个犟到极致的人物之间的碰撞。刘先生对于现代文学是颇为不屑的。在他看来,只有研究庄子,研究诸子百家,最起码也得是研究楚辞、关汉卿,才叫做学问。写几行现代诗,写几篇白话散文,那都是雕虫小技。因而他对闻一多、沈从文甚至朱自清都多有不敬。从这点上来说,闻一多骂他“封建学阀”,倒也不算冤枉了。人家闻一多、朱自清既然能做到清华文学系主任和联大中文系主任, 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刘先生尚不敢过于造次。而对于沈从文,他就不客气了。于是就有了跑警报时讽沈的那一段佳话。刘先生本是狂傲不羁之人,别看他今天骂这个,明天怼那个,纵观其一生,他就是过过嘴瘾。先生本良善之人,从未见他害过谁。

    再来看另外一位。我父亲曾是闻一多的研究生。当时研究生和导师的关系,可不似今天那般格式化。而是如君父、如长兄。我母亲说: '闻先生曾让你爸爸替他洗臭袜子'。当然,那是小事,不足挂齿。然闻一多坚决反对我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原因竟是抗战胜利后要我父亲随他一同返京,闹得当时的联大满校风雨,这就让人费解了。还有一些其它事情,涉及长辈私事,这里不便详叙。结果是我父亲一怒之下,转投于朱自清门下。当然,闻先生和我父亲最终还是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我父母结婚时,闻先生还为我父亲亲刻一对铭章作为贺礼,这铭章我至今仍然珍藏。用我父亲的话来说:'闻先生脾气怪得很!”总之,闻一多和刘文典更多的是理念上的冲突,磨黑之行,只不过让闻先生逮着了把柄。

    还有一事,这里须再次辟谣。要不然越传越离奇,,都传得不成话了。1956年,在云大九家村我家,我亲耳听到我父亲和刘文典两人的一段对话。我父亲问:'说你与蒋公对骂,结果他打了你耳光,你踢了他下体,可有此事?'先生答:'绝无此事。对骂是有的,他骂我学阀,我骂他新军阀。皆文明之人,哪能一言不合便动拳脚。若真踹了他,便不是关几日那么简单了。'踹人之事原是后人编出来的,然后以讹传讹。无非是想说,你看那时蒋公气量多大,遭人踹了下体也能忍让,而现在就不行,说错句话,生计都成问题。《南渡北归》一书,更进一步将此事演义成武侠小说,极尽渲染之能事。若你写小说,那我便不说什么了。但你是在写人物传记呀!什么'两个肉球已呈西红柿状急速膨胀起来,走起路来很是不便'。你看见了吗?你不要那么轻佻好不好?你放尊重点好不好?你让一个国学大师鲤鱼打挺,就凭刘先生那身板,痴话乎!你让刘先生放下手中学问,单练鲤鱼打挺十年,你看他能否打得出个挺来?拿着蒋公和大师开涮,不尊重别人等于不尊重自己。事实是,二公相遇,一言不合对骂。其一公权盛怒极,遂使另一公入狱反省,后经众人斡旋得脱。到此事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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