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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白鹿的草原(二)

 Daweb_YN 2022-09-22 发布于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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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

苍狼白鹿的草原(二)

文/高名潞

二、草原蒙古人

一提到内蒙古大草原,人们就必然想到“风情”。每个少数民族都有不同的“风情”:维族是充满装饰的“风情”,藏族是原始素朴的“风情”,蒙族则是牧歌式的“风情”,等等。“风情”就是风土人情,包括风俗习惯、地理风光、人的风采情趣、男女风月之情等等。它是一个区域、民族的文化的表层特征,它具有一下子抓住异域他邦的好奇心的魅力。即如内蒙古草原,在人们眼中,似乎充满诗情画意,蓝天、白云、嘹亮的牧歌和激扬的马头琴,富于浪漫色彩的套马摔跤:剪羊毛,……然而,就我五年的观察和体验,蒙古族并不仅仅像欢快的牛犊那样生活,她的民族心理和文化有着深层的和复杂的多方面。在它“风情”背后沉淀着深刻的历史和文化精神。而蒙族人的性格也并不像通常人们所描述的那样单一。人们只看到他们乐观欢快的一面,看不到他们深沉伤感的深层世界。或许,当初成吉思汗对百官的训言可以说明蒙古人的性格,成吉思汗说:

    闲暇的时间,要像牛犊。

    嬉戏的时候要像婴儿、马驹!

    拼杀冲锋的时候,要像雄鹰一样!

    高兴的时候要像三岁牛犊一般欢快!

    同敌人对阵的时候要像黄雀一样节节跃进,

    饥饿的老虎一样,愤怒的鹫鸟一样!

    在明亮的白昼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

    在黑暗的夜里,要像乌鸦一样,有坚强的忍耐力。①

这些朴实的话是蒙族人性格的白描。我喜欢音乐,我在草原常常拉小提琴,可是当我听到马头琴后,则深深为它悲怆的音调所感动。是呀,我们只要了解一下蒙古族那既有屈辱和失败,又有征服与荣耀的坎坷历史,就不难理解马头琴那深沉、悠远的长调意味。它既有悲怆伤感,又有坚毅、兴奋和欢快。它是愁与乐、回忆与憧憬的和弦。据说,马头琴也正是少年苏和为解除寂寞和仇恨,寄托对自然造物的纯真之爱的回忆而发明制作的。

如果有人问我,你在内蒙古草原放牧五年,草原的最大特征是什么? 我就回答:“孤寂。”不是么,山坡、云、蒙古包,甚至畜群,在广漠的空间中,静静地躺、悬或嵌在那里。人的一生时光大部分是在一个人的情况下度过的。

草原生活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那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生活,和与之相伴的“可怕的”孤寂,这孤寂不是指一个人的孤处,而是指一个人(确实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人)孤独地、沉默地和自然的巨大力量相抗衡。但是如果你理解了蒙族人那种与天地永恒相处的感觉,你就能战胜那孤独,成为你的一生不可多得的财产。并不是每一个下乡知青都可以从那段生活中得到感悟和体验,从自然和人世中受到磨砺。如果说“再教育”的话,这才是真正的再教育。“再教育”的意思是自己教育自己。蒙族人从来不会想到教育我们。蒙族人给我的“教育”就是坚韧、忍耐和宽容。蒙族人的“时间”概念和都市人完全不同,没有细节琐碎的“小时”、“分钟”,甚至也没有中午的概念。吃饭不按时间,饿了就喝茶。一天只有晚上的那顿饭(通常是酸奶面条)可以称之为饭。“时间”顶多意味着一早一晚,出牧和牧归。所以,每天都惊人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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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作者离别时深吻这片草原

当人生没有变化和细节的时候,当日常没有戏剧性和突变事件的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那些永恒的、形而上的领地,因此,人生和日常就越发显得单纯素朴,个体的人与天地就越来越近,最终,人生和日常就彻底从属于那自然天地的衡常规律 —— 四季轮转和草场搬迁。

我在放牧时,这种日复一日的感觉特别强烈。有一个阶段我放羊,放羊和放牛不一样,放牛相对比较散漫自由,可以骑着马在草原上游走。但是羊倌要始终跟着羊群,早出晚归。我觉得一天的时间特别漫长,早上只喝点儿茶,吃点儿炒米,然后就一直熬到晚上五六点钟才回家。记得那段时间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着、坐着或者躺在草原大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太阳。那太阳在中午的时候钉在天上纹丝不动,大约两三点才向西移动一点点儿。等大约四五点钟,太阳才“唔”地往下落。这个时候感觉太阳走得好快呀,甚至希望它慢一点,尽管肚子已经饿了。这是一种审美快感所导致的期待,这审美快感来自一种胜利感,即在漫长的一天里战胜时间和寂寞的胜利感。在这片草原上,只有羊群在“观看”和“检验”着我的耐力,在“体察”着我与时间较量的毅力。它们总是“卡哧”、“卡哧”地吃着草,当你躺在地上,听到天是静的,地是静的,只有羊吃草的声音时,你会领悟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和自然一体的生命感。偶然哪一天要是能见到那边有一群羊,有一个羊倌,那就是最高兴的事儿了。你可以去跟那个羊倌说几句话,俩人就站在两群羊之间,避免它们混到一起,那时你会觉得这是一天最快乐的事了。

要知道,我们在这样的生活节奏中只生活了几年,而蒙族人世世代代就是这样过来的。在草原,牧民迎接客人的除了奶茶点心,还有沉默,彼此相顾无言,有时可以默默相对几个小时,“也许唯有能与他人真正结合的人,才有这种孤独于宇宙之间的外表”。亚士多德也曾说过:“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灵。”这“野兽”和“神灵”对于蒙族人来说就是自然、是朋友,也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对朋友是忠诚的,说谎与偷窃于他们无缘,甚至喝酒亦得酩酊大醉,不耍奸,方够朋友。但对敌人他们也会像野兽一样诡诈,在沉默中、等待中伺机以惩。而这些特点,葡萄牙人约翰·普兰诺·加宾尼早在13世纪中叶就发现了。在他的出使蒙古游记中曾有详细的记述。③

那达慕和剪马鬃、剪羊毛一年只一两次,那是牧民的节日,而一切欢乐、伤感、幸福都在孤寂中孕育,在孤寂中等待,在孤寂中品尝和回忆。孤寂与蒙古族坚毅的忍耐力连在一起,孤寂将牧人与天、地、一切自然造化物合为一体,从而使它既像“苍狼”一样深沉,又像白鹿一样单纯。而这就是蒙古族世代吟诵的祈祷——蒙古源流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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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2018年7月,高名潞从美国再回补力太山达来留影。

“——天上有命,一位苍狼,他的妻子是雪白的鹿。他们从一望无垠的大湖对面游过来。斡难河水流经不儿罕山,诞生了英勇的巴塔赤罕。”④

巴塔赤罕就是蒙古人的祖先。蒙古族是爱好抒情的民族,然而其“情”却不是文人的吟风赏月,而是朴素的史诗、英雄的赞歌。《蒙古秘史》就是值得骄傲的民族英雄史诗,它语言单纯得像处女,内中充满格言、诗句、谚语,在平易中显出力量和雄浑,它像北魏时流传在今日土默特平原的游牧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妇孺皆知的诗歌,而今谁解其中味?到底是悲怆、伤感、自信、漠然,还是孤独?不可知,但可以肯定它绝不是什么诗情画意,内中有着朴素、深沉的自然意识。史载北齐高欢为周军所败,曾使敕勒族人斛律金唱此歌以激励士气。后来,唐朝一个边塞诗人吟出了一首与之相匹配的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北魏的游牧民歌词表达了牧民对天地的爱和对自然的畏惧,但是,他们在赞颂天地自然之中回归投入到自然本身,人从而没有感到孤独。而唐代边塞诗人则意识到了自然与人的某种对立和自然的不可企及,虽然他也象北魏牧歌那样吟诵了宇宙的博大,而人却在崇高的自然面前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所以,“独苍然而涕下”,人感到了孤独。

不论白天、夜晚,只有苍天。天地以外,泯然无物。对于蒙古人的自然意识,历史上不少汉人史学家就早有记载,比如,宋朝人赵珙在他的《蒙鞑备录》中就说过,蒙古人“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这种敬天之例在《蒙古秘史》等蒙古史籍中也屡见不鲜。他们既不像藏族人那样严格地被佛教原则所维系,也不似汉族人那样常常为世俗伦理秩序而束缚。蒙古人似乎拥有更为泛神的自然观和宗教原理。蒙族起源的传说就说明了这一点。 除了上述苍狼白鹿的蒙古族起源之说外,史籍中还有另一个蒙古起源的“感光”说。根据这个说法,成吉思汗孛儿只斤氏族的祖先孛端察尔是“感光而生”的天子。这个“光”显然不是基督教的“灵光”,不是上帝让圣母玛丽娅受胎的那个“灵光”,而是自然的天光。⑤ 虽然从16世纪开始传入蒙族中间的喇嘛教(黄教)总想以佛的至上观念排斥蒙族本土萨满(蒙语布克)教的崇天的自然神观,但蒙族的传统敬天思想并没有被消弱,相反仍然很浓。蒙语的“腾格里”就是天的意思,但它同时又指神。所以,不同于汉族人的“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蒙古族的哲学信念是“天神合一”。⑥ 所以,蒙古人可能宁愿相信自己的祖先是一只蒼狼(神),而不是一个天子(人)。比如,当有人问成吉思汗,到底是蒼狼还是天子孛端察尔是他的祖先时,成吉思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蒼狼。蒼狼或许没有狮子那样雄伟,同时也没有鹿群那样温柔。但是,当我们想到苍狼,我们总是把它们和广漠的大地,和冰天雪地连在一起。蒼狼从不“怨天尤人”、他是可以忍受任何艰苦环境的神灵。这就是蒙古人的自然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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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作者带女儿骑马

这种自然观导致蒙族对自然和天的爱和敬畏,他们祭天、祭敖包,爱马、爱牛,……

马,于是就成为蒙族的永恒伙伴,很早,在13世纪以前,蒙族就把“天马”旗悬挂在蒙古包或敖包上。上用文字写着天马从太虚幻境带来的幸福。因此,马不仅仅是可以跑的动物,它也有精神性,马和蒙古族的历史相连。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马的传说。马头琴是马的故事,也是蒙古族的英雄史诗。所以,毫不奇怪,马倌在草原上被看作英雄式的人物。我们一个大队就有这么几个马倌。牧区一年就两次大家集中起来的活动,一次是打马鬃,把所有的马群集中在一起,大队里面甚至外大队的一些年轻人,套马套得很好的“英雄人物”聚在一起,我们知青就去帮忙。我们把革命英雄主义也带到了内蒙草原,所以,自然总是梦想成为马倌,或者至少要骑马。我们到草原不久就多次向大队要求驯马。在牧区,4岁的生马成年后就要被驯练为骑马。我记得自己那时候很瘦小,带着深度眼镜。当大队允许知青训练生马时,我参加了第一批四个人驯马的行列。马倌给我挑了一匹强壮的黑马,我一上去就被它摔下来了。摔下来以后都晕了,起来以后竟不知道在哪里,连眼镜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是,我还是要让马倌把马从马群里面套出来,重新再上去,上去以后就不下来,实际上是人和马两个看谁把谁折腾累了,也就是谁再不能挣扎了,双方对抗不是谁的力量更大,而是谁的毅力更强。说实在的,第二天当看到凶猛的生马仍然拒绝你,向你咆哮踢踹的时候,我还真是有点儿怕,比第一天不知深浅地骑上去时还要怕。但是我坚持硬着头皮骑上去。就这样,连续好几天骑它,终于和它成了朝夕相处的朋友。大约二三十天以后,要把第一次训练的生马放回马群,它需要一段休息和调养,大约半个月以后,可以到马群再把它带出来骑。记得我到马群去带我的黑马时。马倌把它套上以后,我给它配上鞍子,直到我骑上去,它都很驯服。我很高兴,没想到它忽然尥起来,而且尥个不停,我死死地抓住鞍子前面的皮绳子,居然没有掉下来。马倌在旁边看着,有点儿故意看看我到底会怎样,看到我没有掉下来,他眯着眼笑着对我说:“很好!”我驯过三匹马,也被摔过很多次,但是,我对我驯出来的第一匹黑马总是不能忘怀,虽然它并不是那种非常灵动的马,但是它非常忠诚,而且跑起来会使出所有的力气。按规矩,驯马手有权骑自己所驯的马匹一年。记得第二年,在一年一度的打狼活动中,我看到那位马倌骑着我的黑马,跑在一伙人的最前面。我真是太骄傲了。大家停下来休息时,我还特别问那位马倌关于我的黑马的诸多细节。

中国人说“有容乃大”,其实,只有能够承受孤独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宽容。因为孤独使你懂得什么是无所求和自在自为。自在是一种主体性,这种主体性不是对自我的维护,而是自我和环境的和谐相处。所以,孤独使人知道“忍”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由于大多数时间面对自己,能忍受孤独的人也知道什么是诚实。我在草原的五年,从来没有看到蒙族人之间发生打斗和吵架。我和他们喝酒、摔跤,和蒙族人喝酒才知道什么是诚实,大家共用一个大碗,大碗装满白酒,一人一大口,没有人耍奸不喝或者少喝,喝醉了才叫真朋友,为了做真朋友,我喝醉了好多次。记得,在山达来大队的大队部,有一间土房,那就是远近百里的牧民常常要光顾的供销社。它隶属于补力太供销社,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汉人常年住在那里,卖一些烟酒、糖、盐和月饼之类的简单货物,屋子里总是充满一种浓烈的烟酒混和的气味,它让闻惯了羊膻味的牧民马上兴奋起来。在这个小供销社里,进门便是一个占据了整个屋子三分之一的大柜台,它既是柜台,也是装货物的柜子。蒙族人从几十里地之外来这里买完东西,往往三两个人在大柜台上一坐,就喝起酒来,中间一个大碗轮流喝,每次都是喝得东倒西歪,然后上马回家。马一闻到酒味,立刻兴奋异常,在地上转来转去,烂醉的蒙古牧民趔趔厥厥地爬上马,那马立刻一溜烟儿地疯跑出去,只见醉汉在马上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边,可就是掉不下来。有时,跑出去几里地以外,醉汉忽然掉了下来,因为他睡着了,连人带鞍子从马上掉下来,醉汉躺在地上呼呼地睡起来。等醒了,再背着马鞍子徒步十几里地到马群中去找马。那情景真比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还要浪漫得多。

蒙族年轻人和老人的关系,几辈人之间的关系,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不像我们汉人那样有很严格的界限和规矩,要放松得多。一个大队的牧民就三四十户,百十来人。家家户户的关系,包括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很清楚。蒙古人对情爱的态度非常绅士,他们对恋人(不论是夫妻,还是情人)都非常尊重,一个牧民到了一个营盘,如果从远处看到拴马桩旁站着一匹熟悉的马以及那一看便知是谁的马鞍子,立即会意识到是一对恋人正在蒙古包里,牧人会非常知趣地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走,或者到下一个营盘去住宿,哪怕从几十里地,或者上百里地之外来到这里,也不例外,绝不打扰人家,这在蒙族人中,是一个默契或者不成文的规矩。另一方面,他们也会善意地搞恶作剧,有时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干活,比如在一个营盘挖井的时候,有人会把两个情人当众捆在一起,被捆的一对和这群男男女女的打井牧民一样开心,这调笑缓解了干活的疲劳。 

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劳动是恒常的,因为它没有变化,在我们看来,这种生存需要很强的坚韧和忍耐力。生老病死,任其自然,大多数人不知道生什么病就死了,只是有的早一些,有的晚一些,生和死就像天地日月的循环。十三四岁的花季少女就怀孕,生孩子之后两三年,不到十八九岁,无论外貌和精神状态好像马上变成了中年妇女,就像盛夏之后,绿色的草原一下子被霜雪打成黄色的枯草一样,草原的风如同砂石一般,无时不在打磨着少女的脸。可是,蒙古人从不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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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右一为作者

​本文作者:高名潞,天津21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至1973年在内蒙古乌盟四子王旗查干敖包公社山达来大队插队。 1973年至1981年在内蒙古乌盟师范学校先读书二年,后留校任教。1982年至1984年就读中国艺术研究院,获硕士学位。1991年获美国全国科学院博士后奖学金,赴美完成博士后项目,并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终身教授。从事中国古代艺术史,以及西方、东亚和中国现当代艺术研究。发表了许多篇艺术史及批评论文、论著。 

作者感言:不怨天尤人,从来不要冀望于外界的偶然变化或者机遇来改变自己或者社会的环境。一切靠自己,做事要从一而终。只有你自己的努力是唯一实在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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