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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用:公已无言 遗教尚在

 明日大雪飘 2022-09-23 发布于上海

夏衍先生说,有人为他做过统计,说他写了七百多万字,夏公认为其中可以留下来的,只有一篇《包身工》。这是保守的估计,过谦之辞。
《包身工》是现代中国文学名作,发表以来起过很大的作用,却是事实。
建国以后,中学语文教科书收有节录的《包身工》,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六十年前的教科书是不会有的,那时我是小学生,是在杂志上读到这篇报告文学。
《包身工》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上海出版的《光明》创刊号。七月学校放暑假,我和十来个小同学搞了个读书会,请沙名鹿老师辅导阅读文学作品,头一篇就是《包身工》。此外,还选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高尔基的《海燕》、周作人的《小河》、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
我们学《开明活叶文选》,买蜡纸刻印《包身工》,还配了一幅木刻画,同学们拿到手很高兴:啊!我们“出版”的活叶文选。
我刻写《包身工》,看到文章所描述的童工女工悲惨生活,流下了眼泪。童工只有十来岁,甚至五六岁。那个害了急性伤寒叫做“芦柴棒”的童工,奄奄一息起不来,大冷天外面刮着寒风,狠心的工头竟然用一盆揩桌子的冷水泼到“芦柴棒”的身上,可怜的小姑娘被这意外的一泼反射地跳了起来,老板娘却狞笑着说:“瞧!还不是假病!好好的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看到这里,我也跳了起来,大骂“王八蛋”!
读了《包身工》,我们这些孩子才晓得东洋纱厂工人过的什么样的猪猡生活,“拿摩温”(“拿摩温”:旧中国上海工厂监工)怎样凶狠,开始懂得什么叫“剥削”,什么叫“没锁链的奴隶”、“血肉的机器”。在这里,“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所有这些,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深深的烙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当我读到文章末了的这几句话:“亨利·大卫·梭罗:美国思想家,著有《华尔腾——林中散记》。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骸,我也警告某一些人,当心呻吟着的那些纱锭上的冤魂。”我的血液沸腾了。《包身工》是对剥削制度、吃人社会的控诉书,是保障劳动者人权的呼吁书。
因为读了《包身工》,两年以后,一九三八年在汉口读到《共产党宣言》,我这个原本不懂事的孩子,对“宣言”的基本思想和观点,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愿意投身到推翻剥削制度的伟大斗争中,走进革命行列。当然,就我来说,当时民族仇恨是主要的,还谈不上有多少阶级觉悟。
三个月前,到八宝山告别夏公,丁聪、沈峻和我三个人,在灵前敬挽一联:
国难国耻国仇百年旧梦《自由魂》
人道人性人格一代文章《包身工》
世纪同龄人夏公,亲历了饱受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军阀、反动派压迫人民,也亲历了并且参加了中国人民争取解放的斗争,看到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难忘的一九四九,泪飞堪慰忠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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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在南竹竿胡同113号旧居
然而,振兴中华,把积弱的中国变成现代强国,建设一个幸福富裕公正的新社会,犹任重道远,有待于几代人不懈的努力奋斗。荡除新旧污泥浊水,根除社会丑恶现象,更是艰巨的任务。如今,禁用童工,保障“打工妹”、“打工仔”权益,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解救“垃圾儿童”、“卖花姑娘”,又成为社会公众关心的问题。万千愁绪,重读遗篇,能不感慨!

我作为一个小读者,后来在出版社工作,一直想见到久所敬仰的夏衍先生,抗战期间在重庆、桂林,胜利以后到上海都没有机会。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我调到军管会新闻出版处工作,夏公是军管会文教接管委员会副主任(主任陈毅),仍然未能如愿,因为八月我又调离上海到北京工作。
到五十年代,因电影《武训传》,夏公挨批,调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人民出版社归文化部管,这才见到夏公,只是在开会的时候,却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
“文革”以后,出版局接待香港三联书店职工,请夏公接见。早在三十年代,夏公就是生活书店的老朋友,他看到我也在场,问我:“你怎么掺乎到三联来了?”他不知道出版局给了我一个“三联书店总经理”的头衔,专门用来接待海外朋友,在有需要的时候,我就戴上这个纸冠出场。
打这以后,见夏公的机会多起来,他知道“三联”的事可以找我。他离休以后,虽然每天都有来客,倒有时间跟我谈谈。有一天,夏公亲自打电话告诉我,随时可以去见他,“不必通过'姑奶奶’”,盛情可感。“姑奶奶”,夏公女儿沈宁的昵称也。沈宁侍奉夏公,日常多由她安排夏公的活动,沈宁出于爱心,夏公却嫌她管得太严。当然,不宜过多打扰夏公,影响老人休息,我还是通过沈宁,约定时间才去。
夏公窗台上床上总放着书报杂志,看书比较吃力,得用放大镜,看了用红蓝铅笔在书上画了许多道道。八九十岁高龄,思路清晰,几十年的旧事,谈起来一清二楚,甚至某个细节,时间地点。外面的情况,国际国内,文坛或者社会,知道得很多,而且分析评论。有时还说得很风趣,郁风说她平生最得意的,是个子长得比苗子高,夏公说:“此风不可长。”随手拈来就是。
夏公非常关心出版工作,我向他请教,得益甚多,他也常常指点。带新书好书给他,十分高兴。他提醒我,要给某某、某某作家出书,不要让读者忘记他们;李一氓三十年代在上海写过不少文章,要收集出版;叶灵凤死在海外,留下来的作品可以整理出版。他告诉我,曹聚仁是个自由主义者,独来独往,但是学术渊博而深厚,“比我们强得多”,始终爱国,“骨头是硬的,当得起晚节可风的赞誉”。
他认为,团结作家,尊重作家,才能办得好出版社。他笑着对我说:“你哪里是办出版社,我看你是交朋友。”我说:“交朋友是为了出好书,只是我都做得不够。”
有一回,他收到我送去的一本新书,写来一信:
手札及赠书,均收到,谢谢。给罗孚出了书,是一件好事,在大转折大动荡时期,历史常常会捉弄人,有时甚至是很残酷的,我所认识的朋友中,这样蒙受过折磨的人不少,对他们给以友情的慰藉,发挥他们的余热,应该说是“古道可风”,甚佩。罗孚回京后,可请他来舍(下)一谈,当然,我并不想了解这件事的底细。严寒已至,望多多珍摄。
是的,要团结作家,何况乎有才能的人,误被历史“捉弄”蒙受折磨的人。就这样,我们做了一点工作,微不足道,夏公立即给予热情的鼓励。夏公关心人,爱护人,不忘做过好事,哪怕是一点点好事的朋友,在有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不是一件两件,夏公才真的“古道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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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用
我们在工作中有所疏忽,出了纰漏,夏公会提出意见,乃至批评。夏公有一封给三联书店的信,措辞之严厉,是我从未见过的:
来信及“合同”均收到,这是我六十年来第一次看到的不平等条约,等于卖身契,我不愿签字,听凭处理可也。合同一份退上,另一份立此存照。
尽管我已经退休,夏公说“此事与你无干”,但这本书是经我的手出版的,没有交代清楚,处理不当,怎么能说与我无干?出版合同应当跟作者商量,切忌一纸通知简单处理。后来知道,有此意见的还有好几位作者。由于夏公当头棒喝,出版社才知道错了,赶快改正补救。正因为夏公一向关心“三联”,把“三联”看作自己人,才如此坦直,毫不客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像夏公这样的,能有几人?如今夏公走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批评,痛哉!
公已无言,遗教尚在。我想,我的年轻同事会记住夏公的鼓励与批评,学会谨慎谦虚,兢兢业业做好出版工作。作为一个退休老人,在此我恳切寄以希望。

“五四”七十六周年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七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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