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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风雅 | 失踪的不仅是他这个人

 北牖居 2022-09-27 发布于吉林

刘祁是李纯甫的跟班粉丝,他对李经的价值判断显然源出李纯甫那一句评语。明星见面会之后言语记忆落笔纸上,遂有今世太白的声誉传播。

——这句删掉没发

锦州,耶律阿保机建立的汉城,现代战争史上的东北咽喉,大型货车流成冰河的高速公路关外节点。

金代锦州出了个布衣李经,正史别史均有记载。人文稀缺的关东一处士能被写入史传,他有何异能?

先看看《金史 文艺传》的记载:

李经,字天英,锦州人。作诗极刻苦,喜出奇语,不蹈袭前人。李纯甫见其诗曰:“真今世太白也。”由是名大震。再举不第,拂衣去。南渡后,其乡帅有表至朝廷,士大夫识之曰:“此天英笔也。”朝议以武功就命倅其州,后不知所终。

首先是作诗不拾人牙慧。不蹈袭前人,喜出奇语。这真的很好,尤其是在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吃别人嚼过的馍百度转发盛行的网络时代,能在故纸堆里发现这样的原创写手,令人惊喜多多欢乐多多矣。

他的第二个过人之处是风格鲜明。蒙古大兵压境,金朝南渡求生。留在北方的将领上表流浪南方的避难王朝,文辞被朝臣一眼识别出来出自李经之手。看来他“喜出奇语不蹈袭前人”绝非浪得虚名。

(北牖居曰:没有邯郸学步之一事无成,另辟蹊径能够行稳致远,李经举旗挥舞而见者远,一表抵万金,有所不为之后真的有所为,点赞。)

他的第三个传奇是谜一样的退场。古往今来,“战”字始终与“乱”字相伴相生。毁灭一切重组一切的战争硝烟下,丢了性命的是你我个体,丢了人才的是整个社会族群。“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李经不知所终,就那么没了。《金史》如此给李经的传记结尾,我辈捧书的后人视流瞬间停顿,腹内五味杂陈。

《金史》里李经的故事素材源自《归潜志》。

刘祁写《归潜志》是认真的,言必有据,据说从未捕风捉影。《归潜志》里对李经的记录比较全面,划线句是《金史》没有采录的:

“李经天英,锦州人。少有异才。入太学肄业,屏山见其诗曰:“真今世太白也。”盛称诸公间,由是名大震。字画亦绝人。再举不第,拂衣归。南渡后,其乡帅有表至朝廷,士大夫识之,曰“此天英笔也。”朝议以武功就命倅其州,后不知所终。天英为诗刻苦,喜出奇语,不蹈袭前人,妙处人莫能及。号无尘道人…”

按照刘祁的记录,我们知道李经很早就表现出异才,后来在太学读过书。文坛大咖李纯甫(屏山)把李经的诗比作金朝的李白,三个姓李的诗人在纸页间高唱关公战秦琼,这一番宣传推广使李经火了一阵子。但李经考了两次都没中举,拂衣而去,终究只是个布衣。即便字画也有过人之处,还是留下不得志读书人的一声叹息。没有科举名分就没有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资格,纵使才高于世,妙处人莫能及;即便出手彪炳千秋,只要出身万劫不复,高堂之上就没有位置,他的下落就只有不知所终了。

李经的诗句是怎样的“妙处人莫能及”呢?

刘祁在《归潜志》里记下了李经的一些句子,比如:

《题太真图》云:“君前欲拜还未拜,花枝无力东风羞。”比拟手法,语流还行。

又《夜雨》云:“灯火万家夜,萧萧廉下声。”视听双感,前白描,后渲染,有全景,有聚焦,技巧不错。

《晚望》云:“夕阳万里眼,人立秋黄中。”夕阳晚照,视线拉伸足有万里,举目夕阳的那个字“眼”,放在了句尾。一片秋色下,“立”着诗人一位,大背景,浓色调,小焦点。比较一下后人写的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李经的场景布控大笔如椽,真的是“喜出奇语”,境界立现,不同凡响。

《夜起》云:“夜半不得月,河汉空星辰。”写天,也写了人。“空”字是诗眼。

又《歩云意》云:“一片昆仑心,夕阳小烟树。”这句已经有了李白的韵味,“三李”屯儿的文宣所言不虚。

又四言云:“老峰蹙云,壁立挽秀。林阴洒雨,苍苍玉斗。虚明满镜,夜气成昼。”这是北方的声音,所谓慷慨悲歌之气也。

在读《金史》这个话题上,谈到刘祁,就要谈到元好问;提到《归潜志》,就免不了《中州集》。李经能入《归潜志》,也能被写入《中州集》。

元好问编纂的《中州集》除小传引录李经四句五言“雁奴失寒更,拍拍叫秋水。天长梦已尽,秋思纷难理”外,也收了李经五首诗,统一命名为“杂诗五首”:

长河老秋冻,马怯冰未牢。河山吟鞭底,旦暮风更号。

晨井冻不爨,谁疗壮士饥。天厩玉山禾,不救我马尵。

尘埃汩没伺候工,离骚不振矜鱼虫。风云谁复活耆蔡,不图履狶哀屠龙。挟牋搦管坐书空,咿嚘堂上酣歌钟。乃知造物戏儿童,不妨远目送归鸿。莫怪魏瓠无所容,此去未许江船东。五经不扫途辙穷,门庭日月生皇风。太阿剖室砺以石,坐扫鹳鹤摇天雄。

岩椒郁云,日夕生阴。雨雪缟夜,秋黄老林。人烟墨突,樵径云深。

造物开岩地,岩帐揜剑壁。苔花张古锦,霜苦老秋碧。日夕云窦阴,风鼓泉涌石。马蹄忌硗确,樵道生枳棘。盤盤出井底,回首怅如失。长老不耐事,底事掛尘迹。披云出山椒,白鸟表林隙。

没有一首与刘祁《归潜志》里收录的重复。

对于文学史来说,此为幸耶?不幸耶?

幸运的是,刘祁、元好问各自保存了李经诗作的一部分,合在一起,我们后人所得甚富。不幸的是,时间相距最近的收集整理都无法保全李经遗作。李经的全部作品得丢失多少?人失踪,诗歌也失踪,这让我们寝食难安!

自然是由于战乱,也因李经地位不高,他的诗作无法被人们收录完全。这一点,元好问心知肚明,所以他在《中州集》李经诗前小传里说“其余或有不可晓者”。

金朝崩溃得太快,太多来不及收集整理的文化财富都丢了!我们今天知道的当事人有心人只有刘祁和元好问。他俩能记住的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那一百二十年的平平仄仄,若未枝头抱香死,也已吹落北风中!

人类能不能不打仗?非打不可吗?打之前,能不能多出现几个梁思成?或者,多一点“罗马不设防”?

锦州人李经诗句的散落,是全人类文明成果离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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