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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映照下的存在之思 ——论冯至散文集《山水》的哲学意蕴

 阅读美丽星空 2022-09-28 发布于山东

山水映照下的存在之思

——论冯至散文集《山水》的哲学意蕴

吴武洲

(浙江大学,杭州:310028)

摘要:本文通过对散文集《山水》的考察,论述了冯至独特的自然观与哲学观。在《山水》集 中,冯至运用存在主义视角,对自然、生命、死亡、孤独等命题进行了深度意义上的观照,表明了 自己特有的哲学之思。

关键词:冯至;自然;生命;存在;死亡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370(2002)02-0032-04


冯至是一个沉思型的作家。相对于四十年代 追随时代主流的其他写作者而言,冯至的地位是边 缘的。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他对民族命运的冷漠和 对时局的漠不关心,相反,他以自己特有的角度切 入“现时”生活,用对生命与自然的沉思来清理被艰 难时世戕害的心灵世界。他所呼唤的个体生命的 “承担”态度至今看来尤有其深远的意义所在。这 种独特的哲学观给冯至带来了独特的声誉,他的 《十四行集》以对生命存在严肃而认真的思考获得 了各界的好评,并被誉为“沉思的诗”[1]。但令人奇 怪的是,他那堪称《十四行集》姊妹篇的散文集《山 水》,这个同样凝聚着诗人哲学沉思的文本却并未 得到应有研究。季羡林老人在高度评价了冯至的 散文之后,曾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像我这样来衡量 他散文的文章,还没有读到过。”[2]因而,正确评价 《山水》并探讨其哲学内蕴,已成为必要。本文企图 通过对冯至在《山水》中所体现的生命观与自然观 的分析,达到这样一种尝试。

在《山水》中,《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罗迦诺的 乡村》、《怀念爱西卡卜》、《两句诗》等篇章充分体现 了冯至独特的自然哲学。在面对自然景观的问题 上,冯至从未明确表示过对名川大山的爱好。在审 美取向上,他选择了幽静与平凡,一草一木,一溪一 石,凡平常景物,他皆认为有可供审美的意趣。所 以,冯至笔下所展示的只是寻常山水的寻常场景,渲染的也只是人与自然的契合与融洽。对平凡自 然的审美选择冯至一直是自觉的,在《<山水>后 记》里,他做出了这样的表述:“真实的造化之工却 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 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3]这种 返朴归真的自然哲学显然与冯至早年受到的魏晋 玄学的影响有关,魏晋人物远离红尘,否定浊世,向 往山林的价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冯至的自 然选择。所以,冯至崇尚自然的本真状态,反对人 工修饰的山水。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里,他反复 描述那里的风物景观,赞美鼠曲草、有加利树,因为 这些景物是具有“本来面目”未曾遭到尘世气息沾 染的山水。“我爱惜它们,无异于爱惜自己的生 命”。[4]但冯至表现山水的目的并非为了纯粹的审 美,在审视山水景物的同时,他也表现出一度的思 考。山水中出现的人和事总引起作者的一些遐想。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宁静的山水不仅给诗人提供了 一份灵魂憩息之地,而且给他提供了“无限的精神 食粮”和“许多启示”,从而教人学会了“生长”和“忍 耐”。[5]现实的逼迫使冯至真实地贴近了自然,自然 的山水又反过来促使他加深对社会的沉思,给他以 生存的力量。

一、“正当的死生”

在大多数表现山水的篇章中,冯至始终以沉郁的激情牵引着自己对生命进行关注与深思。《一棵 老树》、《山村里的墓碣》是两个标示着冯至生死观 的文本。对“生死”的问题,冯至有自己的看法。在 《十四行集·十》里,冯至曾提出“正当的死生”的命 题①。“正当”一词用来修饰“死生”,可谓奇特,但 联系到冯至素来的存在主义学养,我认为这并非是 在限制生命的伦理范畴(正义或邪恶),而是一种对 个体生命存在自觉理念的发掘。每一个生命个体 都必须自觉地去承担去完成自己的生与死。这样, 每个人的生与死因为存在的自觉而具有各不相同 的独特性。《一棵老树》中的放牛人的生与死恰切 地体现了冯至的这种生死观。放牛人深居山中,长 期与牛为伴,在山中静默地生存。最后,牛死了,他 无牛可放,竟随牛而去。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文本 向我们展示的不仅是人与自然的亲密和谐,而且念 证着冯至的生死观。放牛人孤独的生存在这个世 间,其生其死都与外人无关紧要,他的死亡仅代表 了他个人生命的终结。他已经承担了自己应该承 担的那一部分责任。牛死了,他无所依凭,只能自 觉地随着承担的消失而消逝。这种“正当的死生” 在《山村的墓碣》中也可找到一些生动的例证。“我 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痛”;“我是一个乡村教 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6]这是山村死者留下的 碑铭。这些墓碣文揭示了墓主的生存状态和对死 的达观态度。给予了冯至在哲学上以深沉影响的 里尔克曾这样解释死亡:死亡是“具有不可替代的 个体性的人作为不可剥夺的真正自己的成就来完 成的,'作出’的”。他认为只有如此一种独特的属 于生命个体本身的死亡,才称得上“伟大的死亡”,而不是成批生产出来的那种“渺小的死亡”。[7]在里 尔克看来,人只有在其“独特之死”中才能完成其 “独特之生”,成为真实的存在。里尔克的这种生命 存在观与冯至“正当的死生”观有深厚的渊源。冯 至在《山村的墓碣》中写道:“如今的人类正在大规 模地死亡。在无数死者的坟墓前,有的刻上了光荣 的词句,有的被人说成是可鄙的死亡,……可是瑞 士的山中仍旧保持着昔日的平静。”[8]瑞士山民的 死生与大规模的人类的消泯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们按照自我独有的方式生存,然后,以自己独 有的方式死去。这就是冯至所说的“正当的死生”。 此处昭显着的生死观与里尔克的生命存在观互为 印证,而里尔克的观点也为冯至这些精致的散文提 供了最好的哲学注脚。

在此基础上深究文本,我们便可发现,冯至的 生死观并非仅仅强调了死亡的本我性和独特性,在 一定程度上,它担负着询唤人生命良知与存在自觉 的哲学使命,以期每个生命个体能认真严肃地对待 自己的生命,自觉担当起生命存在主体应当担当的 责任,最终使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这与冯至 认真负责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在他生命存在的哲 学理念里,他希图召唤每个人“独立成为一个生存 者,担当生活上的种种问题,……不能有一些儿代 替”。[9]这种独自承担的精神作为冯至的生存方式 与处世观念时时映现在《山水》集中。如《人的高 歌》中的石匠和渔民就以自己的生命个体独立承担 着本我超乎寻常的责任。石匠以坚强的意志凿成 了石径;渔民不惜以损坏身体的代价建起了灯塔, 这种勇于担当的行为印证了冯至的存在观,而他们 最终的死亡也真实地反证了两个生命个体曾经的 实存。

二、“朝向死亡的自由”

石匠和渔民也许只是冯至哲学理念中的一个 符码。《人的高歌》在赞美人的坚强意志的同时,更 在哲学上证明了人存在的真实性。若从存在主义 哲学的另一角度进行观照,我们会感觉到,石匠和 渔民的死恰恰又与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朝向死 亡的自由”的哲学观念相契合。威廉·白瑞德在《非 理性的人》里对海德格尔的这一观点作出了这样的 阐释:“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唯有把我的死亡带进我 自己里,我才可能有真正的存在。受到这种内在的 死亡天使的震动,我……不再是芸芸众生当中不属 于自己而属于社会的'某一’;我得以自由地作我自 己。虽然恐怖一点,把死亡带进我们自己里也是一件解放的事情:它使我们不必为搅乱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琐碎事物烦心;它敞开大门叫我们对生命作真 正必要的投掷(projects),以便把我们的生活造成仅 属于个人、有意义的自己的生活。”[10]这就是说,人 们可以在现存中先行根据未来的死亡来安排和筹 营自己的人生。人是带着对死亡的理解来投入到 目前的存在的,因而死亡作为人生的未来事件提前 进入现存的视域。冯至曾用诗句对这一观点进行 阐述:“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 段歌曲。”(《十四行集·二》在冯至的生命存在观中, 他已把死亡作为生命的一个部件,视死亡为生命的 最终顶点。从而,他主张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 以全身心的投入把握住现在,独立承担起自己的责 任,以在最终领受生命的辉煌完成。关于这一理 念,冯至曾用《十四行集》中的第一首《我们准备着》 一诗进行过形象的表述:

我们准备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 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 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了它们美妙的 一生。/我们的整个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 出现。

这首诗完全可视为“朝向死亡的自由”的哲学 观的通俗版本。人的一生都在等待死亡,“过去的 悲欢”“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的时候,人也就“结 束了它们美妙的一生”。生命的存在只是在等待死 亡的辉煌。人努力生存的过程也就是人努力自觉“支配死亡”的过程。生与死因而在现存中是统一 的。联系《人的高歌》,我们会发现文中石匠的生存 与死亡过程实质上是冯至这种哲学理念最为生动 的注解。石匠一直在不停地开凿着那条石径,但在 石径修成后,不到一年便死去了。人们觉得意志坚 强的石匠在他的事业未完成之前是不会死去的, “假如那工程再延长五年,他也许会晚死五年 吧”。[11]石匠作为一个大写的人,独自与自然抗衡, 担负着别人难以想象的重任,努力地求生存,努力 自觉地支配死亡。当自己的事业一经完成,该担当 的责任已经履行完毕,死亡便就成为可能。《赛纳 河畔的无名少女》亦印上了这种观念的影子。雕刻 家想雕刻一个面带微笑的天使,那天使的面庞“没 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微笑,同时又 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12],他最终找到了修道院的 一个少女,但他无法把握住少女超凡绝伦的笑容,雕刻以失败而告终。少女从容地选择了死亡,她的 笑容至死都未改变,生与死在此成为一种和谐的统 一。生而不俗,死而不惧,好事者用蜡注出的面具 使少女的微笑在世间得以流传。从生到死,死反而 成就了美的永恒。《一棵老树》中的放牛人也投射 出这种哲学理念的光彩。牛死,人也死,因为牛的 消亡使人失去了支配死亡的必要。合理地安排自 我的死生,这无意中与冯至“正当的死生”的观念联 系在一起。可见,在冯至的散文文本里,时时有相 关的哲学意蕴交融,显示着其内涵的丰富性。

三、孤独·承担·交往

在对个体生命的哲学观照中,冯至总流露出一 种孤独意识,这显然与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本 源是孤独的”观念有关。在《一棵老树》、《在赣江 上》、《动物园》、《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等文本中,孤 独的理念遍布字里行间。但这种孤独并没有流入 感伤和颓废,正因为作为生命个体的人的本源是孤 独的,那么个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认真负责,独自 担当起生活中的全部问题。如《在赣江上》叙述在 赣江上的一次夜泊,书写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的悲 哀。孤独中,人只有选择自我承担,担当起对自我 生命的全部责任。冯至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 人的十封信>译序》里对“孤独”有过精辟的诠释: “谁若要真实的生活,就必须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 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的种种问 题。”[13]《一棵老树》中的放牛人和《人的高歌》中的石匠与渔民的生活状态均体现了这一点,他们在孤 独的生存中找寻到了真实的存在。《动物园》中的 老人因为向往自由又无法摆脱世俗,终至陷入了深 沉的悲哀,其最后孤独地拿起猎枪,意味着“担当” 意识的回归。这种孤独意识与前面提及的对人生 负责的态度是一脉相承的,独自承担本身即意味着 孤独无助,而要对人生真正的负责,也只有独自承 担个体全部的责任。

诚然,冯至在理念上学有着形而上的孤独,但 他并没有拒绝对人类个体之间合理交往的认同。 在此,“孤独”与“交往”好像形成了一对矛盾,悖论 也因之而产生。其实不然,虽然冯至的生命存在观 是以独立的生命个体、个体存在为本位的。但生命 个体在宇宙中的存在是有限的、不确定的。人如何 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充盈呢?这就要求人在有限 的生命里多交往,同时分担他人的苦乐,扩大和充实自我个体的生命,即通过生命存在在空间上的延 伸来超越生命存在时间上的有限。冯至的《忆平 乐》是个很好的例子。在战争频仍人人自危的年 代,平乐县城的裁缝以极其质朴的行为证明着人与 人之间交往的可能,通过给他人缝制衣服,自己的 价值得到了确认,自己的生命也由此得到了扩充。

总体而言,《山水》的整个文本都写满了冯至对 自然与生命的思考。在这一过程里,冯至充分强调 了人的存在的个体性,竭力渲染一种孤独的氛围, 也就是说,即便人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获得合理的交 往,但也无法克服个人本然的孤独,如那《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洁白高贵的鼠曲草,虽然“鄙弃了一切 浮夸”,能“担当一个大宇宙”,但终究还是“孑然一 身”。[14]这正像冯至在《十四行集·二一》中所写: “……狂风把一切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 泥土,/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 暂住。”自然的存在证实了生命的存在,但这个生命 却是何其孤独无助,只有那微弱的自然在以前景的 方式印证着人的实存。打开《山水》集,我们会发 现,整个文本流淌的是冯至关于孤独生命个体的存 在之思,它就像一面风旗,招扬在生命的天空。

参考文献:

[1]李广田.沉思的诗[M].诗的艺术.开明书店.1943.

[2]季羡林.诗人兼学者的冯至先生[J].外国文学评论.1990(3):39.

[3][5]冯至.<山水>后记[M].昨日之歌——冯至诗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4][14]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M].昨日之歌——冯至诗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6][8]冯至.山村的墓碣[M].昨日之歌——冯至诗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7]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P184.

[9][13]冯至.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译序[Z].北京:三联书店.1994.

[10]威廉·白瑞德.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探源[M].彭镜禧译.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1988年,P228.

[11]冯至.人的高歌[M].昨日之歌——冯至诗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12]冯至.赛纳河畔的无名少女[M].昨日之歌——冯至诗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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