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丞相李蔡坐盗取孝景帝园田下狱论罪，李蔡惶恐自杀。侄子李敢（即李广少子），见父亲与堂叔并皆惨死，更觉衔哀。他自受封关内侯后，由武帝令袭父爵，得为郎中令。自思父死于非罪，常欲报仇。及李蔡自杀，越激动一腔热愤，遂往见大将军卫青，问及乃父致死原由。两下稍有龃龉，李敢即出拳相向，向卫青面上击去。卫青连忙闪避，额上已略略受伤。后经卫青左右抢护，扯开李敢，李敢愤愤而去。卫青却不动怒，但在家中调养，用药敷治，数日即愈，并不与外人说知。偏霍去病是卫青外甥，往来卫青家，得悉此事，记在胸中。
不久，汉武帝至甘泉宫游猎，霍去病从行，李敢亦相随，正在驰逐野兽的时候，霍去病看李敢无备，借着射兽为名，竟向李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毙命。当有人报知汉武帝，武帝还左袒霍去病，只说李敢被鹿触毙，并非霍去病射死。只好替李敢拔出箭镞，送还李敢家，交他殓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为报复，不到一年，霍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加悲悼，赐谥景桓侯，并在茂陵旁赐葬，特筑高塚，使象祁连山。令霍去病之子霍嬗袭封。霍嬗之子霍侯亦为武帝所爱，任官奉车都尉，后至从禅泰山，在道病殁。父子俱当壮年逝世，霍嬗且无嗣，终绝侯封。
御史大夫张汤，因李蔡已死，满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为相，另命太子少傅庄青翟继李蔡后任。张汤以庄青翟直受不辞，未尝相让，遂暗地与庄青翟有嫌，意欲设法构陷，只因一时无可下手，权且耐心待着。会因张汤所拟铸钱，质轻价重，容易伪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私铸。有司虽奏请改造五铢钱，但私铸仍然不绝，楚地一带，私钱尤多，武帝特召故内史汲黯入朝，拜为淮阳太守，使治楚民，汲黯固辞不获，于是，入见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为将填沟壑，不能再见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赐录用。臣实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愿乞为中郎，出入禁闼，补阙拾遗，或尚得少贡愚忱，效忠万一。”武帝笑道：“君果薄视淮阳么？我不久便当召君。现因淮阳吏民，两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卧治呢。”汲黯只好应命，谢别出朝。当有一班故友，前来饯行，汲黯不过虚与周旋。惟见大行李息也曾到来，不觉触着一桩心事，惟因大众在座，不便与言。待李息去后，特往李息家回拜，屏人与语道：“汲黯被徙外郡，不得预议朝政，但考虑到御史大夫张汤，内怀奸诈，欺君罔上，外挟贼吏，结党为非，公位列九卿，若不及早揭发，一旦张汤败露，恐公亦不免同罪了！”李息本是个模棱两可人物，怎敢出头劾张汤？不过表面上乐得承认，说了一声领教，便算敷衍过去。汲黯乃告辞而往自去就任。李息仍守故态，始终未敢发言。那张汤却揽权怙势，大有顺我便生，逆我就死的气势。大农令颜异为了白鹿皮币一事，独持异议。武帝心下不悦，张汤且视如眼中钉，不消多时，便有人上书讦异，说他阴怀两端，武帝即令张汤查办。张汤早欲将颜异致死，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令他再生？当下极力罗织，却没有的确罪证，只是有时与座客谈及新法，不过略略反唇，张汤就援作罪案，复奏上去。谓颜异位列九卿见有诏令不便，未尝入奏，但好腹诽，应该论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汉文帝时，已将此禁除去，那知张汤不但规复秦例，还要将腹诽二字，指作颜异之罪，平白地把他杀死，岂非惨闻！颜异既冤死又将腹诽论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汉武不得辞咎。试想，当时这班大臣还有何人再敢忤张汤，轻生试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与张汤向有嫌隙，遇有文书上达与张汤有关，李文往往不为转圜。张汤又欲算计害李文，适有张汤爱吏鲁谒居，不待张汤嘱咐，竟使人诣阙上书，诬告李文许多奸状。汉武帝怎知暗中的情弊！当然将原书发出，仍要这老张查问。李文还有何幸，不死也要处死了。那张汤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启问道：“李文为变，究系何人详知情实？原书中不载姓名，可曾查出否？”张汤已知告发李文乃是府史鲁谒居所为，此时不便实告，只得佯作惊疑，半晌才答道：“这当是李文故人，与李文有怨，所以告发隐情。”武帝才不复问，张汤安然趋出，还至府中，正想召入鲁谒居与他密谈，偏经左右报告，说是鲁谒居有病，未能进见。张汤慌忙亲去探问，见鲁谒居病不能兴，但在榻上呻吟，说是两足奇痛。张汤启衾看明，果然两足红肿，不由得替他抚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这般优待，真是闻所未闻。无奈鲁谒居消受不起，过了旬月，竟尔呜呼毕命。鲁谒居无子只有一弟同居长安，家中亦没有甚么积储，一切丧葬，概由张汤出资料理。忽从赵国奏上一书，内称张汤身为大臣，竟替府史鲁谒居亲为摩足，若非与为大奸，何至如此狎昵，应请从速严究云云。这封书奏乃是赵王刘彭祖出名。刘彭祖王赵有年，素性阴险，令人不测。从前主父偃受金，亦由他闻风弹劾，致主父偃伏诛。自张汤议设铁官，无论各郡各国，所有铁器，均归朝廷专卖，赵地多铁，向有一项大税款得入刘彭祖私囊，至是凭空失去，刘彭祖如何甘心？故每与铁官争持。张汤尝使府史鲁谒居赴赵查究，迫刘彭祖让交铁榷，不得再行占据。刘彭祖因此怨张汤，并恨及鲁谒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两人过恶。可巧鲁谒居生病，张汤为摩足，事为侦探所闻，还报刘彭祖。刘彭祖遂乘隙入奏，严词纠弹。汉武帝因事涉张汤，不便令张汤与闻，乃将来书发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鲁谒居，质问虚实，偏鲁谒居已死，无从逮问。但将鲁谒居之弟，带至廷中。鲁谒居之弟不肯实供，暂系导官（为少府所属，掌舂御米），一时案情未决，鲁谒居之弟无从脱累连日被囚。会张汤至导官署中，有事查验，鲁谒居之弟见张汤到来连忙大声呼救。张汤也想替他解释，无如自己为案中首犯未便相应，只好佯为不识，昂头自去。鲁谒居之弟不知张汤意思，还道张汤抹脸无情，很是生恨，当即使人上书，谓张汤曾与鲁谒居同谋构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出，造化亦巧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怀疑未释，一见此书，当更命御史中丞减宣查究。减宣也是个有名酷吏，与张汤却有宿嫌，既经奉命究治，乐得借公济私，格外鉤索，好教张汤死心伏罪。
复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桩盗案，乃是孝文帝园陵中，所有瘗钱，被人盗去。这事关系重大，累得丞相庄青翟，也有失察处分，只好邀同张汤入朝谢罪。张汤与庄青翟乃是面上交好，心中很加妒忌。当即想就一计，佯为允诺，及见了武帝，却是兀立朝班，毫无举动。庄青翟瞅张汤数眼，张汤假作不见，庄青翟不得已自行谢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缉盗犯，御史首领就是张汤。退朝以后，张汤阴召御史，嘱他如何办法，如何定案。原来庄青翟既为丞相，应四时巡视园陵，瘗钱被盗，庄青翟却未知为何人所犯，不过略带三分责任。张汤不肯与他同谢，实欲将盗钱一案，尽推卸至庄青翟身上，而且，还要办他明知故纵的罪名，使他受谴免官，然后自己好代相位。那知御史隐受张汤命，却有人漏泄出去，为相府内三长史所闻，慌忙报知庄青翟，替他设计，先发制张汤。三长史为谁？第一人就是前会稽太守朱买臣，朱买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预备战具，往击东越，后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顾，但由朱买臣会同横海将军韩说，出兵一次，俘斩东越兵数百名，上表献功。汉武帝即召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数年，坐事免官，未几，又超为丞相长史。从前朱买臣发迹，与庄助同为侍中，雅相友善。张汤不过做个小吏，在朱买臣前趋承奔走。及张汤为廷尉害死庄助，朱买臣失一好友，未免怨恨张汤。偏张汤官运亨通，超迁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宠，每遇丞相掉任，或当告假时候，辄由张汤摄行相事。朱买臣蹭蹬仕途，反为丞相门下的役使，有时与张汤相见，只好低头参谒。张汤故意踞坐，一些儿不加礼貌，因此，朱买臣衔恨越深。还有一个王朝，曾做过右内史，一个边通，也做过济南相，俱因失官复起，权任相府长史，为张汤所待慢。三人串同一气，等待张汤过失，此次闻张汤欲害庄青翟，便齐声禀白道：“张汤与公定约，面主谢罪，旋即负约，今又欲借园陵事倾公，公若不早图，相位即被张汤夺去了。为公计画，请即刻揭发张汤阴事，先坐张汤之罪，方足免忧。”庄青翟志在保位，听了三长史的言语，当然允许，且令三人代为办理。三人遂潜命吏役，往拿商人田信等，到案审讯。田信等皆为张汤爪牙，与张汤营奸牟利，一经廷审，严刑逼供，田信等人只得招认。当有人传入宫中，武帝已有所闻，便召张汤入问道：“朝廷每有举措，如何商人早得闻知，莫非有人泄漏不成？”张汤并不谢过，又佯为诧异道：“大约有人泄漏，亦未可知。”一味使诈，总要被人看穿。
武帝闻言，面有愠色，张汤亦趋退。御史中丞减宣已将鲁谒居事调查确凿，当即乘间奏闻。武帝越觉动怒，连遣使臣责问张汤，张汤尚极口抵赖，无一承认。武帝更令廷尉赵禹，向张汤诘问，张汤仍然不服。赵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分量呢！试想君决狱以来，杀人几何？灭族几何？今君被人讦发，事皆有据，天子不忍加诛，欲令君自为计，君何必哓哓置辩？不如就此自决，还可保全家族呢！”张汤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向赵禹索取一纸，援笔写道：臣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幸蒙陛下过宠，忝位三公，无自塞责，然谋陷汤者，乃三长史也。臣汤临死上闻！
写毕，即将纸递交赵禹，自己取剑在手，拚命一挥，喉管立断当然毙命。赵禹见张汤已死，乃执张汤书还报。张汤尚有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环集悲号，且欲将张汤厚葬。张汤实无余财，家产不过五百金俱系所得禄赐，余无他物。汤母因嘱咐家人道：“张汤身为大臣，坐被恶言，终致自杀，还用甚么厚葬呢？”家人乃草草棺殓，止用牛车一乘，载棺出葬，棺外无椁，就土埋讫。先是张汤门客田甲，颇有清操，屡诫张汤不宜过酷，张汤不肯听信，遂有这般结局。家族保全还算幸事。惟武帝得赵禹复报，览张汤遗书，心下又不免生悔。嗣闻汤无余资，汤母禁令厚葬，益加叹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说着便命收捕三长史，一体抵罪。朱买臣、王朝、边通，骈死市曹。买臣妻如死后有知，可无庸追悔了。就是丞相庄青翟，亦连坐下狱，仰药自尽。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赵周为丞相，石庆为御史大夫，使张汤之子张安世为郎。只是同时酷吏义纵，已经坐罪弃市，还有王温舒，后来受赃，亦致身死族灭。王温舒两弟及两妻家，且各坐他罪，一并族诛。光禄勋徐自为叹道：“古时罪至三族，已算极刑，王温舒五族同夷岂非特别惨报么？”至若御史中丞减宣亦不得善终，独赵禹较为和平总算保全首领，寿考终身。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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