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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丽英:两不相欠 | 《济水文学》

 大河文学 2022-09-28 发布于河南

老话说,亲家登门不值一文。

可不!

余老头早年丧偶,膝下唯有一女,怕前娘后母的委屈了孩子,便委屈自己又当爹来又当娘的拉扯孩子长大。出阁之日,余老头活脱脱的觉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大块,生疼。屎一把尿一把养大的女儿,前脚跨出余家门,后脚迈进李家门,便成了李家的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娶的喜悦对于男方毋庸置疑,添丁进口,延续香火。于女方,恐怕喜悦的背后更多的是不舍,一出哭嫁,心都碎了。

父亲老来何所依?女儿在热热闹闹的新家庭中倍感父亲的孤苦伶仃,时常忧心忡忡。父亲亦常常呆呆地望向女儿出嫁那日走去的路。

一个女婿半个儿,来吧,让我为你养老送终。女婿说得脆生实诚。女儿拽着父亲的衣襟不撒手,两眼清泉汪汪。余老头瞬间的惊异之后,脸上的沟壑更深更沉了,急剧跳荡着不可名状的忧虑。眼里难得出现的一抹清澈也随即被浑浊的老泪遮挡了。嘴角不停地发颤着,似想要筑埂拦坝地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说。良久,把投向远处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收回,缓缓地沉落到了女儿女婿的脸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准确地说,在余老头的预料之中。女儿的婆婆,女婿的妈,余老头的亲家,李老太婆不乐意了。嘀嘀咕咕:“娶媳妇呀还还是娶爹呀,人家养儿你享福......”。 一见到余老头,那脸立马就像门帘子一样,呱嗒一下就掉了下来。指着猪骂牛,逮着鸡骂狗,门板摔得砰砰响,瓷盆踢得叮叮当。饭桌上有她没他,有他没她。一个在堂屋,一个就在院里。就是晾晒衣服也得划清界限,一个的在这头,一个的在那头。亲家成了冤家。鸠占了鹊巢,也难怪啊。余老头知趣,不和她计较,好男不和女斗嘛,女婿也是这么悄悄在他耳边说的。也不敢和她计较,计较起来便没完没了,甚或鸡飞狗跳,把女儿女婿置于何地呀。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着吧让着吧,总归还得要在一个锅里搅勺子,碍不得盆沿碰碗沿的。

好在屋后有一片菜园地,好在余老头是种菜的好把式,更好在余老头的身体还算硬朗。有了“用武之地”,除了吃饭睡觉,老天不作美的时候,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菜园地,菜园地也完完全全地属于了他。不辞辛苦的劳作排遣了寄人篱下之感,避免了针芒对麦芒的尴尬。汗,就流得酣畅淋漓,孤独也折射出快乐的光芒。满园的时令瓜果蔬菜一茬接一茬,春夏秋冬从未间歇过,源源不断地上到一家人的餐桌上,打开了味蕾温暖了胃。逢场赶集的日子卖出之后再买回柴米油盐酱醋茶,时不时还有余钱递到女儿女婿手里。艳羡得左邻右舍啧啧不已,这哪是来享福养老的呀,分明就是来帮衬女儿女婿的嘛。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余老头像当年妻子离他而去痛苦不堪的时候,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日子又有了奔头,生,就有了希望。

除了好一口烟,余老头没有别的爱好。便像种菜一样,自给自足,烟叶占据着菜园的一角,雷打不动,以前是现在也是。说是自己种的烟叶抽起来劲大,过瘾,其实就是不舍得花一分钱。商店里的纸烟包装得多好多精致,携带方便,随抽随取,见着熟人递一根过去也忒有面子,寥寥升起的烟雾飘散出丝丝缕缕的香味,尽情享受神仙般的腾云驾雾。哪像自己种的烟叶,得摘得晒,得自己卷,卷得长短粗细不一,没看相,揣在兜里往往会挤压得变了形。吐出的烟雾那叫一个呛人熏人,不但抽烟的人身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难闻的味道,连带着近旁的人、物、空气也不幸被污染了。于是乎,每每见着抽这种烟的人时唯恐避之不及,绕道而行。只有抽烟的人还乐在其中。这些倒还只是有伤大雅,最主要的是这种没有经过专业处理的原始烟叶对肺的伤害极大,吸食者一般都会有咳嗽的现象。余老头也未能幸免,只要一抽上就咳嗽,久而久之不抽的时候也咳咳咔咔。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清楚,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肺子上有毛病了,但还是抵挡不住烟叶的诱惑,一如好酒的人一个样,醉了却不言醉。那一吞一吐似乎可以吞进世间所有的美好,吐出所有的艰辛,便割舍不下。

活着,为了生,也为了死。庄户人家对这个理的认知是蛮透彻的。年老的人会让家里人提前给自己备好寿衣、棺木,甚至是选好墓地,建好坟墓。他们不会认为这样的做法不吉祥,受苦受难了一辈子,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妥的反而感到踏实。迎接生,送往死,死和生本该就是同等的庄严,没什么可避讳的。

余老头一来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二来不愿给女儿女婿增加负担,便早早地拿出棺材本(卖老屋的钱),自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打好了棺木。红火大太阳的天气,余老头会把寿衣拿出来晒晒,然后端根小板凳坐在阴凉处,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眼望着寿衣。这会儿的余老头是悠然的平和的,所有的苦难和忧愁在此时都不值一提。漆黑发亮的棺木放在堂屋里,紧靠着西北侧的墙壁,一家人进进出出免不了和它擦身而过。于是乎,又惹来了李老太婆一连串的牢骚抱怨。随她去吧,余老头才不在乎了,他知道她是羡慕嫉妒恨。她精气神十足,年岁也不算太大,所以那档子事女儿女婿还没有提上日程。再则说了,这么大的事余老头没有靠女儿女婿,靠的自己,腰板就挺得直,头就抬得起。每当李老太婆为此喋喋不休的时候,余老头还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了。

世事难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要了李老太婆的命。这可难为了女儿女婿,一边强忍着悲伤一边强撑着为母亲料理后事。请乡邻们帮忙搭灵棚、办厨,请阴阳先生看墓地、择出殡的日子,请婶婶婆婆们帮忙赶制寿衣,请人脉广消息多腿脚快的帮忙去邻村邻乡,四处看看打听买一副做好了的棺木。虽说平常里余老头和李老太婆水火不相容,李老太婆有时说话还有那么一点毒辣,余老头有时不免也生出一丝恨意,但随着李老太婆的离世余老头心中的那些恩恩怨怨顿时竟烟消云散。他为她的突然离世感到惋惜。她毕竟是女婿的亲妈,女儿的婆婆妈,自己的亲家,这么一推论起来她也算得上是他的亲人了。余老头收起自己的伤春悲秋,加入到了修葺坟墓的行列当中。

坟墓修好了,寿衣赶制好了,出殡的日子也择定了,可就是棺木还没有着落。这可咋整?女儿女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求爹爹告奶奶也没有用啊,有的都是给自家老人准备的,谁愿意出让啊,那等于是把精心筑造的房子腾挪给别人是一个道理。女婿自责得捶胸顿足,悔恨当初没有把母亲的这档子事提前准备好,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余老头一个人悄悄的坐在灵棚外,耷拉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叶子烟,咳嗽一声接一声,时不时望一眼灵棚,叹一声气。亲朋好友也束手无策,三五几个围在一起,或坐或蹲,一律的埋着头,男的唉声叹气,女的嘤嘤哭泣,个个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那场面那叫一个揪心。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女婿的一位堂哥面带惊讶状,激动地挥舞起双手又指又比,滴溜溜地不停地转动着眼睛示意大家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口漆黑发亮的棺木像是从天而降,呈现在大家面前。顿时一个个喜形于色,仿若看见了多日的雾霾天气之后出现的那一缕阳光。那一瞬间,女婿也舒展了眉头。可仅仅只是一瞬间,女婿又锁紧了眉头,惊恐万分,手摆得似蒲扇,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大家疑惑的你瞅我,我瞅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咋有了救命稻草不抓住呢?人群一下骚动起来,叽叽喳喳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上空,上空似乎托举不起转而又直直地反压下来。压在人的脑袋上、耳朵里、心里,压在灵前的香烛上,压得女婿急于找条地缝钻进去,压得余老头头痛欲裂、心惊胆战、浑身颤栗。

慢慢地,慢慢地,声浪像退潮了一般平静下来。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人群的眼光齐齐地汇聚成一束强烈的光线射向余老头。余老头不敢睁眼,不敢抬头,怕看见人们巴望的眼神、乞求的眼神、失望的、憎恨的......怕人们窥视到他的内心,洞穿心底。两个不同的他正在激烈得搏斗着,争辩着,争吵着。让。凭什么让?毕竟亲家一场。她有把我当作亲家看待吗?人都没了何必再提过往。难道人没了犯下的错误也跟着一笔勾销了吗?你这人咋这么较真。我较真,是我较真还是她较真?这些年我在这个家过的啥日子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哎!不看一面看一面嘛,你自己说说女儿女婿对你咋样?那是没得说。这不对了。对个啥?一码归一码。你个死老头,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现在是在帮你的女儿女婿,你看他们都愁成啥样了,你忍心吗?沉默。你还怕以后他们不给你置办吗?摇头。那不就结了,解了儿女的燃眉之急,还讨得一个极好的口碑,堵住了七大姨八大姑的嘴。再一次沉默。让吧,这是老天在安排,为自己为儿女做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给你们两亲家一个和解的机会,你自个儿再好好的琢磨琢磨吧,看是不是这么个理。

慢慢地,两个余老头当中的一个隐退了,或者是他们合二为一了。此刻,没人去劝他,去求他,余老头反倒感觉极度的孤独,像是人们有意而为把他孤立起来,像是他才是一个做错了事的人。人心的天平自然倾向了李老太婆。虽然没有人去指责他,也没有理由去指责他,他何来的错!?可他,却不安起来,像没了刺的刺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先前的倔强也随着那个隐退的他收敛得一干二净。一边是等待入土为安的逝者,一边是自己百年之后的“老房子”,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还有一边是女儿女婿,再有一边是众目癸癸,余老头的眼角湿润了。

“请先生把日子往后推吧。”女婿哽咽着道出这句难以启齿的话之后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灵前,泪如泉涌,捣蒜似的磕着头,请求母亲饶恕他的不孝。顿时,哀叹声、哭泣声四起,就连见惯了死亡的先生也止不住地叹息。

“不用往后推,按原定的日子吧,就用我的!”余老头来到女婿身后,捏了捏他颤抖的双肩。“毕竟死者为大嘛!”转而看向先生说道。然后,双手反背,低着头,缓缓地离开了灵棚,离开了众人惊异的、赞许的注目。

“亲家,我住着属于你的房子,现在也是时候该让你住我的房子了,这回我俩就扯平了,两不相欠了。”这句话是余老头离开之后说出的。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亲家的吧!

(作者:倪丽英,四川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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