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超越与自由:古典诗词审美之至境

 文乡枞阳 2022-09-28 发布于安徽

在我的从教生涯中,经常会被学生问及这样几个问题:在资讯极为丰富的今天,为什么我们还要阅读古典诗词?古典诗词很美,但它的美究竟是什么呢?我们究竟应该怎样阅读古典诗词?凡此种种,基本每个学期的课堂上都会遭遇。这也就引发了我更为深入的研究和思考。

01


审美需要:

古典诗词阅读的生命动机


“为什么要阅读古典诗词”,这第一个问题就非常耐人寻思,其实也是每一个从事古典诗词教学与研究的教师和学者们都应该思考的首要话题。在我看来,阅读古典诗词,是为了满足人的“审美需要”!什么是“审美需要”呢?这就必须谈到人作为一个生命体,在日常的生命活动中,其“需要”的层级结构。关于这一点,中国古代的经典中略有涉及,如“仓廪实而生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墨子》佚文),所说的都是人在满足了最为基本的生存性的需要(衣、食、住)之后,便积极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性的需要。相比较而言,西方学者对此辨析得更为精细,如恩格斯就曾在《自然辩证法》中说:“(人)一有了生产,所谓生存斗争便不再围绕着单纯的生存资料进行,而要围绕着享受资料和发展资料进行。”这其实就是说人有生存、享受和发展这三个层次的需要。美国当代心理学家马斯洛则进一步细化,他认为人有“生理、安全与保障、爱与归属、尊重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呈现出由低到高的五个层级。(《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在这个问题上,中西思想各有利弊,前者简单明了,但失于笼统,忽略了人现实生命活动原有的丰富与复杂;后者细致入微,但过于繁琐,且又与我们传统的价值取向龃龉不合。因此,二者都不利于我们在人的所有生命需要中对“审美需要”进行定位,并弄清楚它对我们每一个人生命的重要意义。

上海社科院的陈伯海老先生对这一问题的论述更为清晰,也更具有针对性。他认为“生存、实践、超越”构成了人的生命存在的三种基本方式,前后串联起来便形成了一条“生命活动之链”,而在这三个层面上分别展现出来的三大需要,就组成了人的需要的层级结构。(《生存·实践·超越——人的生命活动之链》)其中,“生存需要”最为根本,它是维持人的“自然生命”生存和活着的基本保证;“实践需要”则在人的需要系统中起着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它把人从狭隘的自然、自发状态中脱化出来,提升为自觉、自立的“社会生命”,可以能动地根据自身的需要构建外在的对象世界(即“人化的自然”),从而开启了通向自由精神的门户——这就是“超越需要”(或称“审美需要”)。因为人不仅是“自然生命”与“社会实践”的存在,更是一种超越性的“精神生命”的存在。所以与之相对应,人也就不仅有感官生理与实践功利的需要,更有心灵发展与精神解放的需要,有内在生命充实与安顿的需要。而实现与满足这种超越性的精神生命需要的典型形态,一般来说,有哲学(哲思)、宗教(信仰)与艺术(审美)这三大类。然而,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悠久诗歌艺术传统的民族来说,诗歌可以说“代替了宗教的任务”(宗教)、“又曾教导中国人以一种人生观”(哲学)。(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因此,阅读古典诗词,从艺术与审美的角度,摆脱现实功利的束缚,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安顿,就成了每一个中国人满足自我精神超越需求的必由之路。换句话说,阅读古典诗词,正是为了满足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内在的“审美需要”。它不是外在强加的,如同人的其他各种生命需求,“审美需要”是人生命本性的真实体现。

02


超越与自由:

古典诗词的审美至境


阅读古典诗词可以满足我们的“审美需要”,是因为古典诗词中有一种“美”。那么,这种“美”究竟是什么呢?这就要回答一开头我们所说的第二个问题。自古以来,其实有很多学者都从各个角度努力探索过,如南宋严羽的“兴趣说”,清代王士祯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以及近代王国维的“境界说”等等。这些说法各有侧重,各有其理,与每个诗评家所持有的文艺观息息相关,或功利,或审美,或言志,或缘情,但皆不是探本之论。在我看来,任何艺术形式,包括古典诗词在内,其终极目标既不是对客观现实的再现与反映,也不是对主观情感的抒发与表现,而是使每一个生命个体超越自身的狭隘与局限,进入一种无限而永恒的时空之境中,从而获得真正的心灵解放与生命自由。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在人的生命需要的层级结构之中,“生存”与“实践”的需要都是面向现实而充满功利的,但“审美需要”则不同,超越性的精神需求是它的根本特征。人为什么需要“审美”和“超越”?这是因为现实人生中的生存、实践活动,有两个方面的病症:如果开展得十分顺利并取得成功,往往会激发人们更进一步的功利需求,甚至促成人的欲望的恶性膨胀;而相反,如果开展得不顺利,遭遇诸多的挫折和失败,又会给人的内心世界带来巨大的压力与创伤。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之道,便是审美与超越。它让我们及时从一己当下的狭隘功利性中摆脱出来,从自我生命体验与感发的需要出发,敞开胸怀去拥抱纷纭万象的客观世界与现实人生,彻底打破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乃至自我身心的疏离与对立,从而达到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人类生命乃至宇宙生命的同感共振,实现“小我”与“大我”的融会贯通,以至“物我无分”、“天人合一”,最终获得生命真正的永恒与自由。这就是我所说的古典诗词中蕴含的“至美”,也是我们阅读古典诗词时审美的最高境界。这个“美”或“最高境界”,简而言之,即为“生命的超越与自由”。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吧。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首七言绝句,题目叫《村居》: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首诗全篇都荡漾着一片春的生机和气息。围绕着早春二月,诗人写到了春光中勃勃生长的嫩绿小草、河堤旁迎风飘拂的丝丝垂柳、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黄莺鸟,而这一切又都沐浴在迷濛的春光春色之中,让人不胜流连和沉醉!不仅如此,那散学归来的儿童,迫不及待趁着东风、高放风筝的形象,更是给这美丽的早春画卷,不仅增添了几分灵动的色彩,更拓展出一片高远的空间,读来实在让人无限向往。

读其诗,“想见其为人”。如此美好的一首诗,它的作者高鼎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根据人教社陈恒舒先生的考证,高鼎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寒的家庭中,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家中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九岁的妹妹,和他相依为命。高鼎一生中经历的最重大的事件是太平天国运动。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陷他的故乡杭州,他在逃难途中被截去辫发,好在最终保住了性命,逃到宁波的乡间以教书为生。次年(1861),太平军再次攻入杭州,最挚爱的妹妹和妻子,在逃难途中双双殒命,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难以抚平的哀伤和创痛。而《村居》这首诗,正作于同治二年(1863)春,也就是在他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的第三个年头。当时三十五岁的高鼎孑然一身,避乱宁波乡间,一日私塾散学,临轩远眺,旖旎的春光中,三五儿童正迎风放着风筝。这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充满生命希望的一幕,深深打动了久已心如死灰的高鼎。诗人以生花妙笔创作出如此美丽的诗篇,不是诗人忘却了人世的哀伤,而是以审美的姿态,在草长莺飞的蓬勃中,在拂堤烟柳的柔情中,在散学儿童的活泼中,在纸鸢高飞的阔远中,他那个充满身世之戚的“小我”生命,渐渐融入了美丽自然的生命,融入了可爱儿童的生命,也融入了大化流行的宇宙生命。而正是这样一个“大我”的生命境界,让他暂时超越了世间的苦难,感受到了生命的如释重负与心灵的无比自由。

古典诗词的美,是多方面的,有情感内容上的美,也有语言形式上的美。就如《村居》这首诗,我们可以从内容上去探讨它的时空之美、意境之美、情理之美,也可以从形式上去阐释它的结构之美、声律之美、辞采之美。但要说到根本上,我们必须深刻认识到包括古典诗词在内的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根源于人类精神对现实的超越,对生命自由的渴望和对宇宙自然的回归。正如陈伯海先生所言,只有深刻把握艺术“审美”与“超越”的这一本质特性,无论是作者在古典诗词的创作中,还是读者在古典诗词的欣赏中,才会真正摆脱自身原有的实用功利眼界的拘限,从主客分立与狭隘自我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以自己的心去感应他人的心,以内在的生命去沟通外界的生命,并在这一往返交流与感通之中,使自己的生命洋溢生气、充满活力,其心灵世界也会不断得到开拓与升华。(《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而这正是以《村居》为代表的古典诗词的审美至境,也就是我所说的“生命的超越与自由”。

03


回归人生:

古典诗词的审美意义


“超越与自由”既然是古典诗词的审美至境,也便可以作为古典诗词欣赏的最高审美标准。如同王国维评价诗词所提出的“境界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而只有那些“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我们以“超越与自由”作为评判标准来欣赏古典诗词,同样能权衡优劣、辨别妍媸。

比如同是写庐山,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与苏轼的《题西林壁》就有高下之分。虽然一直以来人们以唐诗重情韵、宋诗偏理趣而对二者不分轩轾,但就二者的生命境界来说,前者显然在对庐山瀑布的深情遥望中,已经达到了人与万物本属一体的生命本真,进入绝对的生命超越与自由之境(“日照香炉生紫烟”),从而达成自我心灵的净化与生命活力的提升,并产生出那种心醉神迷的美感效应(“疑是银河落九天”),可谓臻于审美的极致了;而后者则不然,他对庐山不是一种深情的投注和拥抱,而是从自身的理智出发,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把庐山当作审美或理性认知的客观对象,诗人与庐山之间始终处在主客二元分立的状态之中,而不能与庐山之间形成生命的相互感发与会通,因而也就不能让人领略到那种物我生机交融的情趣,更体验不到那种兴会淋漓的生命自由与愉悦了。

认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古典诗词的阅读与欣赏,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其核心价值在于体认“美”。而“美”的要义,又在于超越现实功利的羁绊,融通物我、人我、身心之后所获得的生命自由。然而,超越现实并不意味着否定现实、逃避现实。我们在古典诗词中获得了“超越与自由”的审美体验之后,还必须要回归现实、反哺现实,乃至重造现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所谓“入乎其内”,就是对现实人生热情而执着的投入;而“出乎其外”,则是以审美与超越的眼光来观照现实人生。正因为“入乎其内”,我们才有真切而深刻的生命体验;故而在阅读古典诗词时,我们才能有生命的感发,领会到与万物、与他人生命的休戚与共,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极境,从而“出乎其外”,超越琐屑而功利的现实人生。而我们一旦在古典诗词的阅读中感受到生命体验的自我超越、“出乎其外”之后,再一次回归现实人生,那将是在更高的生命层次上又一次“入乎其内”、重新拥抱现实人生了。

古典诗词的美,本来就源自于现实人生,只不过是对现实人生之美的一种升华和提炼。我们绝不能只顾欣赏古典诗词的艺术之美,而忽略了到现实人生中去重新开发美、并创建美。既能“入”,又能“出”,“出”而又“入”,既是阅读古典诗词的一种方法,也是其根本意义之所在。如此,算是我对此文开头第三个问题的回答了。

来源:文乡枞阳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