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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与周敦颐

 胡绍仪笔扫千军 2022-10-01 发布于湖南

吴澄与周敦颐

 周建刚

  吴澄的学脉源流

元代理学中,江西朱学一支也很重要,这一理学支脉也是黄榦所传,由黄榦的弟子饶鲁(双峰)传至吴澄(草庐)而大显于世。

全祖望说:“双峰亦勉斋之一支也,累传而得草庐”[1]312。江西朱学与浙江金华的“北山学派”并行于世,同出于黄榦,同为宋元时代朱子学的嫡系传承,“黄勉斋榦得朱子之正统,其门人一传于金华何北山基,以递传于王鲁斋柏、金仁山履祥、许白云谦,又于江右传饶双峰鲁,其后遂有吴草庐澄,上接朱子之经学,可谓盛矣”[1]313。《宋元学案》所说的黄榦所传的这两支,一支是金华的“北山四先生”;另一支,则是江西的饶鲁、程若庸、吴澄,其中吴澄在元儒中的地位尤为重要,元人揭徯斯为他所撰的《神道碑》中评论说:“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也。”[2]949

吴澄的师承渊源,是由程若庸而上溯至饶鲁、黄榦和朱熹,黄百家在《宋元学案》中说:“幼清从学于程若庸,为朱子之四传”,但吴澄的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于经学尤有特识,这一点远过于朱熹的门人后学,“考朱子门人多习成说,深通经术者甚少,草庐《五经纂言》有功经术,接武建阳,非北溪诸人可及也”[1]573。今人方旭东在《吴澄评传》中也指出:“前人认为,朱熹之后,说到学问规模的宏大渊博,与朱熹能相比的恐怕只有吴澄一人而已”[3]18

江西诸儒的这一支理学,一贯关注周敦颐的《太极图》和《图说》,饶鲁有《太极三图》,程若庸则有《太极洪范图说》。吴澄的学问规模“宏大渊博”,远非饶鲁、程若庸等人可比,但在对“太极”等问题的关注上,却是一脉相承的。更为可贵的是,吴澄虽然是朱熹的嫡传,但他并不一味盲从朱熹,他对“太极”概念有非常细致的分析,并且有独立的见解和一定的理论创造性,这在宋元时代的程朱学者中是并不多见的。

吴澄很早就认识到了周敦颐对于北宋理学的开创性贡献,他在十九岁时写的《谒赵判簿书》中说:“孟子死,圣人之学不传……至于我朝,天开文治,笃生异人,周、程、张、邵,一时迭出,呜呼盛哉!夫斯文之丧久矣,世之人其父兄相与讲明,师友相与传习以为学者,果何事也?而周子乃独能超然默悟此道于千载之下;二程子又独能以周子为师,而从学焉;张子又独能与程子为友,而慨然以吾道自足,何事旁求?至于邵子,则又独能默悟天地之化,穷极象数之微,尤人所难能也。数夫子之道,可谓高出一世之右矣。”[4]66在晚年写的《赠周南瑞序》中则回顾说:“濂溪之实未易即也。予尝有意于慕效,求之六十余年,茫如也,而仅识其路径之所由趋,略窥其门户之所从入”[4]88。可见吴澄对于周敦颐之学的向慕之诚,终其一生都没有丝毫改变。 

  吴澄论《太极图》之传承

吴澄受朱熹等人的影响,对于周敦颐的《太极图》极为关注。在“《太极图》源流”的问题上,吴澄也有自己的看法。南宋初期,朱震在《汉上易传》中将周敦颐的《太极图》列入陈抟易学系统,是由穆修传授给周敦颐的。这一说法在宋元时期广为人知,成为理学反对者批评周敦颐之学的有力依据。吴澄在《题常道士学易图》一文中,对此问题进行了解释:

邵、周授受之次,则颇予所闻异。予所据者,邵子文所记,陈授穆,穆授李,李授。(邵伯温《易学辨惑》记李之才授邵雍,《宋史》邵雍本传与此同。吴澄《题常道士学易图》此处原文有误,缺一“邵”字。)穆亲授于陈,而非转受于种也。种亦得陈学之一支,传于南方,刘牧承其绪。或以周子与牧同出此一支者,非也。周子之学乃其自得,而无所师授。至谓穆传之周,尤非也。朱子发《进易传表》盖踵讹而失其实,何也?周在南,穆在北,足迹不相及也,何繇相授受哉?[5]505

吴澄根据邵雍之子邵伯温的《易学辨惑》,认为陈抟之学分为两支:一支传于北方,由穆修传给李之才,再由李之才传给邵雍;另一支传于南方,由种放传于刘牧。吴澄自己判断认为,周敦颐与南北这两支陈抟易学都没有关系,因为史料中并没有刘牧等人与周敦颐有直接关联的证据,而朱震在《汉上易传》中说周敦颐受学于穆修,也是“踵讹而失其实”,因为穆修一直在北方,而周敦颐则生长于南方,两人不可能有直接关联。由此可见,“周子之学乃其自得,无所师授”,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

吴澄的考证并非全无瑕疵,如他说“周在南,穆在北,足迹不相及也”,实际上周敦颐在仁宗天圣九年(1031)十五岁时就来到了京城开封,与穆修是有机会见面的。但正如元儒刘因所指出的,“然其实,则穆死于明道元年,而周子时年十四矣”[4]537,周敦颐入京时,穆修已在晚年,而周敦颐尚在少年,在此之前,二人确实是一南一北,不相闻问,“授受”之说也就近乎于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由此而言,吴澄的考证虽然并不十分确切,但还是说出了问题的实质。他对于这一问题的判断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并非完全出于理学家对自身学统纯粹性的维护,因而是有一定价值的。

吴澄对于周敦颐的思想和学术评价极高,拟之于孔门之颜子,“濂溪周子至于千载之下,不由师授,默契道妙,本夫子赞《易》之旨,作《太极图》《通书》,盖几于生知,而可比圣门颜子矣”[4]507。他将“道统”的历史分为元、亨、利、贞四个时期,“至于周子,则我朝之元也”[4]697,评价之高,可谓无以复加。 

  吴澄论“太极”之含义

吴澄对于周敦颐学术的贡献,主要在于在朱熹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澄清了“太极”的意义。在吴澄的文集中,集中探讨“太极”问题的作品有《无极太极说》《答王参政仪伯问》《答海南海北道廉访副使君泽问》三书。

吴澄在理学史上有“和会朱陆”之称,但从他对“太极”概念的分析来看,他的“朱学”倾向还是要强一些。这一点他自己也坦然承认,自己撰写《无极太极说》,是因为“学者多不晓朱子之说,故作此说为之疏义,以发明朱子之意而已。其愚意亦有与朱微不同者,当别言也”[4]86。陈来也对吴澄的理学倾向有过适当的评价:“从整个学术、思想的体系来看,吴澄毋宁说是朱子学术及道学传统的真正承继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贯主张,'象山之后,还是阳明;晦翁之后,终是草庐’”[6]384

吴澄关于“太极”的分析,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古今言太极有二”

吴澄在《答海南海北道廉访副使君泽问》的第一书中,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古今言太极有二”的命题:

大概古今言太极者有二,当分别而言,混同为一则不可也。《庄子》云“在太极之先”,《汉志》云“太极函三为一”,唐诗云“太极生天地”,凡此数言,皆是指鸿濛浑沌、天地未分之时而言也。夫子言“易有太极”,则是指道而言也,与庄子、汉唐诸儒所言太极字绝不相同。今儒往往合二者为一,所以不明。如邵子言“道为太极”,则与夫子所言同;又言“太极既分,两仪立矣”,则与诸家所言同。盖夫子所言之太极指道而言,则不可言分。言分者,是指阴阳未判之时。故朱子《易赞》曰:“太一肇判,阴降阳升。”不言太极,而言太一,是朱子之有特见也。[5]83-84

吴澄在这里指出,古今学者所说的“太极”,其实有两个含义,彼此绝不相同但又常常被混而为一。《易传》中的“太极”,指的是“道”;而庄子和汉唐诸儒所说的“太极”,则是“鸿濛浑沌、天地未分之时”的浑沌元气。吴澄引用朱熹的《易赞》,认为汉唐诸儒所说的“太极”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太一”。

吴澄的这一分判是有针对性的。实际上“太极”在汉唐儒学中就是指“元气”,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太极”也依然有此含义,直到朱熹的《太极解义》出现后,“太极”才获得了新的内涵,被明确为形上性的“道”和“理”。尽管如此,元代儒生中还是有人按照汉唐儒学的观点来理解“太极”。以田泽为例,吴澄说“愚见以太极为道理,而高见必以为混元浑沌未判之气”[4]99,可见田泽是以“太极”为元气的。以“太极”为元气的思路,是和朱熹的《太极解义》相冲突的,由此而造成了对周敦颐《太极图说》的理解混乱。吴澄认为,如果将浑沌之气称为“太一”,再将“太极”和“太一”区分开来,就可以避免类似的误解,“然混元未判之气名为太一,而不名为太极……若知混元未判之气不名为太极,而所谓太极者是指道理而言,则不待辨而明矣。”[4]88

吴澄区分“太极”和“太一”,是为了突出“太极”作为“道”的形而上地位,从而与形下的阴阳之气有所区别。吴澄认为,这是“伊洛诸儒”对于儒学的特殊贡献:“庄子及汉、唐诸儒皆是以天地未分之前混元之气为太极,故孔颖达疏《易》亦用此说。夫子所谓太极,是指形而上之道而言,孔疏之说非也。自宋伊洛之后,诸儒方说得太极字是”[4]87。吴澄关于“太极”和“太一”的区分,一方面梳理了“太极”概念的思想史流变,另一方面则澄清了宋元理学中“太极”概念的特殊含义,有着一定的积极意义。

(二)“合无极太极为一”

周敦颐《太极图说》中提出“无极而太极”,此说向来令人费解。在当时所见的各种版本中,还有的是“自无极而为太极”(洪适《国史》),或者“无极而生太极”(临汀杨方本),按照这两种版本的《太极图说》,“无极”和“太极”应该是两个层次的存在,“无极”在先,“太极”在后,由“无极”而生“太极”。朱熹曾竭力论证这种理解的错误,并将“无极而太极”解释为“无形而有理”,这样“无极”和“太极”就是一重存在而非两重存在。吴澄在他的《无极太极说》中沿袭了朱熹的解释,他说:“道也者,无形无象,无可执着,虽称曰极,而无所谓极也。虽无所谓极,而实为天地万物之极,故曰无极而太极”[4]631。这实际上是对朱熹思想的复述。

吴澄在《无极太极说》中指出,“道”就是“太极”。之所以要将“道”称为“太极”,是因为“道”是无形的,无法命名,只好“假借”有形事物的“极”来命名。所谓“极”的本义是指屋子的脊栋,后又引申出“至高无上”的意思,故有“辰极”、“皇极”等名,“太极”之命名也放佛于此。但“屋极”、“辰极”、“皇极”均为有形之“极”,而“太极”则是无形之“极”,故曰“无极而太极”。

吴澄反复说明“无极而太极”的含义,其实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周敦颐《太极图说》作道家化的理解。如果将“无极”和“太极”理解为两重存在,那么“无极而太极”就是“无极而生太极”,也就是《老子》书中分的“道生一”,“老子所谓道,庄子所谓太初,即来教所言之无极也;所谓一者,即来教所言之太极也。若如来教之解无极、太极,即是老庄此二章之旨”。吴澄也承认,如果仅从文本阐释的意义上来说,用“道生一”来解释“无极而太极”,其实也是说的通的,但这样无疑就会损害周子《太极图说》的儒家经典地位,“说得周子本文固甚分晓,但是押入周子在老庄队里行,而不可谓之得吾圣道之传者矣”[4]89

(三)太极是气之主宰

吴澄的“太极”说继承了朱熹的基本观点,但也有所改进,最明显的就是他不同意朱熹“理气论”中的“理先气后”、“理能生气”等观点,而是旗帜鲜明地反复强调“理气不分先后”、“理在气中”、“理为气之主宰”。就朱熹的本意而言,是为了突出“理”对于“气”的优先性和超越性,但吴澄认为,这种论点其实落入了道家的存在论陷阱,“《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万物者,指动植之类而言,有字指阴阳之气而言,无字指无形之道体而言。此老子本旨也”[4]100-101。吴澄认为,《老子》的存在论是从“无”(道体)生“有”(阴阳之气),这显然就类似于理学家说的“理先气后”,“《老子》以为先有理而后有气”[4]101,而儒家的存在论应该是“理在气中,原不相离”[4]101。吴澄这里的观点,显然是对朱熹有所质疑的。

吴澄在讨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说,通过“太极”对“理在气中”的观点进行了阐释。《太极图说》中有“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之说,似乎“太极”是有动静的,吴澄对此分析认为,“太极”本无动静,动静的是“气机”,“机犹弩牙、弩弦,乘此机如乘马之乘,机动则弦发,机静则弦不发。气动则太极亦动,气静则太极亦静。太极之乘此气,犹弩弦之乘机也”[4]72。这是说,“太极”本无动静,是乘气机之动静而动静。但“弩牙”、“弩弦”虽然相互依附,毕竟是两件事物,因此吴澄进一步解释说:“然弩弦与弩机却是两物,太极与此气非有两物,只是主宰此气者便是,非别有一物在气中而主宰之也”[4]72。吴澄的这一说法,尽管还是积极、正面地肯定“太极”对“气”的主宰作用,但从“太极之乘此气,犹弩弦之乘机”的比喻来看,气其实更为主动,“太极”则是气之作用的反映,而所谓“主宰”云云,则只是一种虚说。

总的来看,吴澄对于《太极图说》的阐释,基本反映了程朱理学的正统观点,但也有一定的理论创新。吴澄所主张的“太极”或“理”,并不像朱熹所理解的“太极”那样,作为超越性的存在高居于经验世界之上,与经验世界形成一种紧张和对峙。吴澄所说的“太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气的条理和规律,超越性减弱,经验性增强。尽管他也强调“太极”对“气”的“主宰”作用,但这种“主宰”是虚化的,这反映了程朱理学对《太极图说》的阐释已逐渐从“理”的立场转向“气”的立场。这是“理在气中”说的自然后果,明代理学家罗钦顺等人对《太极图说》的阐释就采取这一立场,而吴澄的“太极”说则为这一新的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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