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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很少有清谈的雅致的。这倒不是说，清谈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心态不好的原因使然。我前半生的大多光阴都用在只争朝夕上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没有奋斗出个一瓜半枣，反倒把本该张弛有度的生命树愣是折腾成僵硬的循环。但是，一年以来，我却很想找机会跟张某兄清谈。苦于应付四个课头的课程，便只好鼠目寸光地把精力全部投放在新课程和一帮越来越难管教的学生身上，如此顾头不顾尾地熬过了半年。总觉得很忙，心里永远都装着事情，就似乎永远没有时间与朋友们聚聚。好在终于要结课了，又赶上雨天，仿佛就是提醒人们消歇一下，半年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 我微信给张兄问他有没有时间清谈，他那边来了回复：热烈欢迎，欢迎你来清谈！好吧，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搭着雨伞走到拥挤的站台，看着排队的浩荡人群倒吸一口凉气，才想到自己是有车子的，可以开车去城区。但一摸随身的小包旋即就是一声叹息。车钥匙没有带。好吧，豁出去了，我拨开众人勇猛地挤上了车，也顾不上师道尊严。到了吴家坟，张某兄已经在等候，身边随着他的儿子彬彬。我说，喝酒带孩子不好。他说，男人嘛，将来长大了喝点酒没关系。于是我们找到一家安静的餐厅里最安静的座位一起落座。菜还没点，张兄就从包里徐徐抽出一瓶白酒，就像武侠电影中大侠们在决战前徐徐抽出倚天神剑，给人一种山环水绕，不尽其余的感觉。 张某兄说：“这是我们山西的酒，汾酒，你可能喝不惯吧？”我说：“喝得惯！我有位山西大学的同学，从前读博士的时候常常给我们带汾酒喝，喝得我都不知道西凤酒是哪个省产的了！这酒的味道我很喜欢。清爽甘冽，明快简洁！”这当然是开玩笑。西凤酒可是我们老陕的名酒啊。我把酒瓶捧在手里，细细地端详。这是好酒啊。张某兄说：“酒不值钱，就是放了十年。”我接上去说：“你这瓶酒昂贵就在这里了”。他高兴地说：“这真是碰到懂酒的人了。”我回答说：“我是最愚笨的人，领悟到这一点，不晓得很了多少的酒，交了多少的朋友，才参透这道理。 这世间的俗人往往以酒水的价格和知名度来评判酒的好坏，可是在我这里又得加上了一个时间的维度。有年份的酒好，藏出来的酒贵。珍藏的酒倾注了太多的等待和情谊，时间过得愈久，他对那个对饮的人的期待与要求越高。没有时间的推移哪来如酪的好酒？藏酒人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地把自己感情都酿在了酒里，如此才能让朋友来了有好酒喝。所谓好酒实际上是一个时间概念，与货币价值脱离。它和友情一样，存放的越长久越有味道。
沪上的苏哥是我最感佩的一位兄长。我当年在上海读书还是一个穷博士生。当然，现在还不富裕。不过我安贫乐道。尤其最近两年，我做了一个活体实验，实验内容是老师能不能穷死。这当然是个理论假设。我的假设是：能穷死。我找不到志愿者，只好自己上阵当小白鼠。结果两年下来我还是困而不穷。这个结果让我高兴不起来。因为发表论文的逻辑是要证明的，而我给证伪了。但我也有欣慰的地方，那就是穷且益坚，从此无敌了。想起我一位远奔浙江的向某兄所说：“诗人穷，但不怕穷。”每每为他闷骚的深刻所真心折服。我们果真能做到“学者穷，但不怕穷”，那学问不想做好也不成了。反思之，一切以金钱挂帅的学者恐怕也很难有真正的出息罢。
当年读博士的时候，苏哥请我们三人去他的宅子吃饭，其他两位一位现在在上海东华大学任教，一位在山东大学任教，加上我算各得其所了。那个晚上，苏哥拿出了一瓶XO洋酒给我们喝。我端杯抿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其余两位也是，看表情好似苦不堪言，大家一致觉得这瓶酒口感与刷锅水同味，还不如给我们喝涮锅水呢，那还是“非酒精饮料”。苏哥着急了说：“这酒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存放的，今天给你们喝的”。在难言的口味刺激下，我们当时都把这句话的重要思想和暗示给忽略了。一晃八年过去了，我的酒文化比过去积累了一些，才发觉当年沪上苏哥的那瓶酒承载了太多的抬举、感情、义气与大爱。这个评判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那个安详的沪上夜晚在杨浦一处丰饶之地的丰盛晚餐与名门酒水遇人不淑，碰到三位不解风情的傻帽博士生该是多么无奈。可是苏哥从来没有点出。他是老子的信徒，出版过一本关于老子的畅销书，他才不屑于解释呢。这世间的事情，人在做，天在看，毋须让太多人知道的。做好事是秘密，到处宣传就泄露天机了。
我刚工作那会儿，因为文笔较好被安排给一位高级领导当秘书。因为这个关系我喝了不少好酒。当时最常见的招待就是五粮液，办公室打字的孙姐一直鼓励我多喝，据她说五粮液会美容。这话可能有水分，但不全是谎言。那些痛饮五粮液的日子，我的皮肤的确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本来就喜欢喝点。
上大学的时候，我的书架上从来都放着一瓶北京二锅头，小瓶的，两块钱。生活再难，我都没有断过酒。我每天晚上看完书都会抿一口才去睡。有半年，喜欢比较文学，每天一本外国文学，囫囵吞枣图个量，每每头昏脑胀。喝过酒才能睡好，总是那么香甜与醇厚，连情节也精彩不少。但我很快厌烦了当秘书的生活。夕阳西下，我面对着办公桌对面的一位老同事在逆光下变成一张抽象的剪影，花白的头发泛着金光，我心里如同无边落木萧萧飞下。我看着他就仿佛就是未来的自己。在一个以技术服务为主业的大型国有企业，我这样的文科生干到死也属于边缘群体。吃吃喝喝一辈子，免不了酒囊饭袋之宿命。一想到这样的场景我不禁感到恐惧，于是毅然离开了这个职位，从此也惜别了五粮液。
嗣后，作为一名策划编辑我迎来了新的工作，也迎来的新的饮酒文化。说实话，陕西人民社编辑的酒档次差多了，而且品牌都很怪，里面还有奇奇怪怪的机关。我记得好几次喝到的都是金箔酒。我心想，这金子再好也不兴吃啊。但是没办法，我的同事几乎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就打我的主意，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就喊我：喂，中午没事吧？没事一起去吃饭！我心想，你吃什么饭啊，赤裸裸地喝酒嘛！他有个习惯，每天晚上熬夜看稿子，早上十点才来上班。到了办公室先睡个回笼觉，十一点多就准备吃饭喝酒。吃完饭喝完酒回办公室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下班，然后回家晚上看稿子。那样奇奇怪怪地酒喝了好多次，我每次都很不情愿，因为出版单位喝酒不是战斗力，特别是编辑，脑子不清醒是干不好文化事业的。我们不缺劣质酒，我们缺乏知识。
我素爱军事，有些年上网的主页端直设置成军事网站。遇到能持枪弄棒的机会一般都不过放过。有一次部队给我十发子弹实弹设计，最后成绩显示107环，最最后的结果是我的成绩被取消了，宣判为无效成绩。关于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有人打到了我的靶子上，再细节的细节就不得而知了。最差的成绩是有年随着武装部打靶，10发子弹83环。所以我对10发脱靶的人素来充满敬意。一发子弹脱靶容易，10发脱靶，那得瞄得多准啊。我对军事的爱好终于有了宣泄口。有年本班全体博士访问部队，参观镇国利器，实在是想打一发。跟营长套近乎，营长说，这一发你要打可以自费。不贵，就五百万人民币。豪情无处付啊。营长竖眉杏眼，怒目圆睁，一身的杀气。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战斗部队的指战员，果然是军人。指导员倒是文质彬彬，很是儒雅。吃饭的时候，营长和指导员热情有加，劝得全班同学不分男女喝的招架不住。我是班长，总觉得可输酒，不能输人，于是挺身而出，和那两位喝的东倒西歪，算是饮了一次爱国酒。
我原本是从来没有尝过酱香型酒的，批量地饮用酱香型酒是在沪上以后的事情，代表性的酒是茅台。我啜饮的第一口茅台酒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吐了出去，那感觉就像喝了掺水的酱油，彻底地颠覆了我对白酒的热爱。要知道，我这代人坚信传统意义上的一切，包括白酒。于是，我一个晚上都在偷偷地倒酒，偷偷地吐酒，偷偷地给茅台里添菊花茶。那时候，我也学坏了，知道了给里面掺水，知道如何去应付。总之，我记忆中的四瓶货真价实的茅台酒就如此这般地消解掉了。习惯成自然，我的茅台饮用生涯彻底证明了这点。在沪上买不到太白，买不到西凤，更买不到城固特曲，没有别的酒可喝，我们只好拿茅台来凑合喝，这一喝就喝上了，喝了三年。那三年中我不太记得喝了多少瓶，这些瓶数通常还要乘以二。因为，它们的名字叫“将军”。据说这个品牌跟许世友将军有关。酒与许将军一生结下不解之缘，而许将军尤其对茅台情有独钟。
世上无味的酒有两种，一种是坏酒，一种是好酒，八八坑道属于后一种。八八坑道是一处军事工事，位于马祖南竿岛的牛角岭，建造的时候用来储存军需物资。八八坑道全部用坚硬的花岗岩石建筑，全长两百多公尺。后来战争的威胁解除，但八八坑道十分坚固，地质稳定，冬暖夏凉，是条件极佳的藏酒窖，从此八八坑道便交由马祖酒厂储存原酒，八八坑道之名由此得来。多年未喝，它的味道我如今全部都忘了。我对它的珍爱胜过茅台。八八坑道像极了台湾人的风格。
有一年，一位朋友送我了两瓶，我真是舍不得喝，一直暖在手里，就像看自己的儿子，越看越俊，越看越爱。直到有一年因为复杂的人情世故，我把它们送给了一位长者。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那两瓶八八坑道是否还活着，我只知道它们明珠暗投了。悔不该把它们送人，我宁愿抽等量的鲜血送人也不该把它们送人。我真希望它们还活着，不要入了鄙人的肠胃。这是我后悔的事情之一，还是那句话，与货币无关。
金门高粱酒是中国白酒文化长河里支脉之一，其自创“金门香型”口感独树一帜，酒质透明、芳香幽雅、醇厚甘洌。我平生只喝过一次金门高粱，它把我喝怕了。我不想耍杂技，但喝完金门高粱的确坚信自己能吐火，烧山山着，烧水水沸。我严肃地认为，当你喝金门高粱的时候，那不是饮酒，那是在饮酒精。你万一要喝金门高粱，彼时你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肠胃就是比亚迪的生态燃料车的燃料箱。好在当年送我们金门高粱的是一位堪比琼瑶笔下女主人公的台湾女同学，她的柔情缓释了高粱酒的烈性。几年前，一会德高望重的学者送我两瓶，我至今珍藏。赐我酒者，我当藏之深山，待到故人来，以酒为媒话当年。
我有位朋友，总是把好酒留着跟我痛饮。一年一年过去了，我觉得欠他的酒债已经还不清了。现在，索性我也不用还了。老关中有句话叫虱多不咬，还不清就不还了。有一次，他从商场里买了两箱五十年的茅台，每箱六瓶。他从箱子里抽出一瓶，跟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关中面馆门口吃面。点了四个凉菜，一人一碗油泼面外加一个大蒸馍就咥了起来。我们边吃边喝，边吃边喝，那酒就像琼浆玉液一样，口味甘醇，喝多少不上头。我们喝得还算惬意，不过那顿饭我们没有吃好。他在吃饭期间不停地起身贼眉鼠眼地观察他车的后备箱，生怕有贼娃给把车砸了。豪财虽好，有时候不一定伏得住。 一年春节，师弟约我喝酒。我按时赴约，但见四个人饭局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我坐了下来，算上我才是两个人。苦等一小时，还是不见客来到。春节的饭局太多，他们被困住了手脚。师弟说，他们不来，咱俩慢慢喝吧。我说好，你把订得饭菜取一些，两个人怎么能吃得完四个人的菜。师弟说，不用了，咱俩慢慢吃。我鼓动几番不成缴械投降，两个人就吃了起来。我们边喝边叙，不疾不徐，在新年的背景声里体味生命的旷远。不成想那天晚上两斤白酒不知不觉地喝光了，四个人的饭菜也吃光了，并且还加了菜，不晓得我们说了多少的话。最遗憾的是那些话酒后给忘记了，我以为等于白说了。这是我喜欢记录的原因，一生世，苦也罢，乐也罢，因为记录，都成为身外之物。
喝了太多的酒是消费性的，但有一次喝了很有价值的生产酒。在领带之乡嵊州，一帮朋友喝蓝河酒。喝到高兴处，一位著名的书画家一时兴起，主动要求给大家写字。于是在酒的助力下，他笔泄银河，龙飞凤舞，一副副飘逸俊秀的书法作品诞生了。我跟他要了七个字：一生无事成大事。这幅字一直挂在我的客厅里。这通酒喝得最富有成效。当然，我们不图得饮酒都能创作出书画作品，能畅抒胸怀，交流思想，砥砺心志足矣。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大多数的酒饮得其所，饮得值当。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有一些酒饮得虚无，浇得块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有一些酒用来壮阔胸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有一些酒教人愁肠百转。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有一些酒教人勇敢超脱。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有一些酒教人彷徨落寞。还有一些酒教人望着故人的背影独怆然而泪下，让自己独饮大醉一场。 我从不在多于四人以上的时候喝酒。你看我喝酒，其实我没有喝酒，我在陪你受罪，并且自己不晓得理由。年岁大了，喜欢对饮，找个知己，不紧不慢地啜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没有目的，靠着酒意，浪漫一下毫无幽默感的当代。或者一个人，独啜一两杯，咂摸一下诸多奇奇怪怪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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