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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晔军|“大头公”纪事(上)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10-10 发布于浙江




“大头公”纪事




文/葛晔军

我已好几年未见老家那位“大头公”了,也不曾听到有人提起他。他好像在人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也无息。

我说的这位“大头公”是个与众不同之人,一位不妨用于小说的人物。不必挖空心思的塑造和过多添油加醋的描绘,那原型便活脱脱的一个。

我一直想写他点什么,早年间还对他直面表白过:“大头公,我想写写你”。他艰难地扭转他的大脑袋,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啊——什么,写啊?”说着,双手又揪住他的裤腰向上提,生怕裤子自己会滑下来。看他一脸惘然的样子,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他明显大过常人脑袋那个脑壳里装着的多是混里混沌的东西,我竟无法解释。解释了,他也不明白。谁教他是个傻而非至傻、愚而非极愚的低能者。

说要写写他,我却迟迟不曾开笔。虽然小说创作中有过移植他某些情节,但终究没为“大头公”单独成篇,直到又是一年的风雨打飞梨花时节。

梨花风起正清明。我惯例回老家扫墓祭祖。

祖上墓地旧址那个山头因征用被扒去,墓园被整合在另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村里人家的新坟旧墓大多迁集于此,一排排地连成一片,气势如小时候瞻仰过的一些烈士陵园那么壮观。当今时势的变化真是出乎意料,活着人的房屋需拆迁,得聚居进密匝匝的高楼之中。想不到死去人的墓室也会搬迁,从原来零零落落在东山西岙统一移集至现在的同一地方。看来,人是离不开群聚的,哪怕走向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节的雨,也惯例这么浙浙沥沥。巨大的雨帘笼罩着山头,朦胧了视野,湿漉了步道。透过并不密集的细雨我突然望见墓地角落隆着一个小土堆,像是坟墓,却无墓碑,也不见有人祭扫的痕迹,唯有稀稀拉拉的几颗小草在风雨中无助摇拽。

那是一座墓么?往年来去匆匆,似乎没引起特别的注意。

我向在场的乡亲们询问。乡人告诉我乃“大头公”的墓葬。

“大头公,死了?”我既感突然又觉诧讶。

“什么时候离去的?”在场的纷纷摇头。

“怎么死的?”又是个个摇头。

同一村庄的人,对他的生存或死去信息都不那么确切乃至少有的关注,可见“大头公”在乡亲们心目中是个怎样的位置。我与“大头公”不曾相见的时日虽然长久,但知道他生前是没法融入群体的。死了,又被丢置一角,依然无法与墓园其它离世者合群,真让人有些感概。

我不由自主地进近小土堆,默默站在他的墓前。一个在坟外,一个在坟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表达对逝者的一种由衷致哀,还是一段相处时光的往事追叙,抑或对未曾兑现自己想法的一个歉意……

“大头公”无声无息地走了,带走了自己生活的无奈,带走了别人给予的奇异目光。可他特别的形象、特别的情节,在我的记忆中却不时有声有色地迸发出来,怎么也抹之不去。

是该为他写点什么的时候了。不然,怎能对得起自己暂存而并不丰富的一些记忆,还有曾经对他许下的诺言?

“大头公”与我生长在同一个村庄,就住我家竹园东边那个小院子。两家相隔不远,我俩年龄却差得较远,若未记错,他应该年长我八岁。打从我记事起便记得他有个习惯动作,两手不时揪着裤腰向上提,生怕裤子没系住会自动掉下来。有人开涮他,用根稻草绳捆牢就不掉了。第二天,不知他从哪里捡得一段小麻绳,果真把裤腰缠得紧紧的。

“大头公”似乎没有同伴,村里跟他年纪相仿的总是不屑与之往来,连拉个话也不情愿。夏天的晚上,大家常挤在墙弄边的石条上一边纳凉,一边聊天。他的几个同龄人常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甚至眉飞色舞地讲述城里的一些见闻。坐在一旁的“大头公”不知是为了显示他的存在,还是表明与这些讲述者一样的见多识广,时不时去搭腔、接话,且多是重复别人每句话的最后几个字,近如“三句半”里说最后半句那个角色。搭腔常搭出个胡音乱语来,虽添些滑稽,但终究弄得讲述者无兴,旁听者无趣。

“晓得个屁!滚——”一片斥呵声中,他揪着裤腰无奈地踱到灯光阴淡一角,独自蹲着。双眼露出几丝红红的血色,一副无辜的可怜样。

耐不住在孤独中消磨时光的“大头公”大概也需要与人为伍。合不了同龄的群,只好跟我们低龄的几个相处。一度成了我少年时光的伙伴。

说是伙伴却谈不上怎样的亲密,毕竟,对之有些隔阂、有些忌惮。觉得他的脑袋长得好奇怪,动作也特别,还怕他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这傻子一旦犯起凶来便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天地祖宗。据说曾与他叔叔发生过一次争执,被叔训了几句后便怒发冲冠,欲搬大石头去砸。他叔早已离开,他还在那儿为挪动那块石头折腾来折腾去。回家途经叔叔家猪舍时,他竟对猪舍发起了“暴风骤雨”,捣破门扇不说,还扳倒围猪的栏栅。那头公猪受了惊吓,当即向外奔突。平时走路多跌跌撞撞的“大头公”避之不及,最后被大猪拱倒在路边的地沟里。

不过,我们相处一阵后,觉得这个“宝贝”头脑既愚且简,常是“一根筋”。只要不去过分的激怒他便相安无事。随不随我们一起也就由了他。

炎热的夏天中午,我们在河里戏水,他却下水不敢。穿一条短裤衩光着身子蹲在岸上观看,任凭炽烈的太阳把身体炙烤得乌黑光亮也不往树荫中避一避;我们进人家果园抓知了,他不进入,只懒洋洋的倚在篱笆外墙。见我们顺手摘个果子解馋时,他便大叫“谁家的?”其意是不属自家的东西不该拿。叫他别声张,他偏大声询问路过的人——“谁家的?”当我们兜着水果出来,那双大眼睛盯着果子不放,生怕没他的份。分给水果后,他不是用手往嘴里送,而是垂下大脑袋用牙直接去咬,竟然吃得比谁都快……

“大头公”的一些特别之处,除了让人顺不上眼,还多了些心里的别扭。

第一别扭的是那个大脑袋。其后脑部分大而突出,突得超乎常人的不合理。也许顶着沉重的后脑太久太累之故,脖子有点向后弯斜,男人特有的喉结便显得更加突兀。也许因循“头大享福,脚大劳碌”的民间说法,他父亲起其名叫福官。不知寓意有福之人能做官,还是做官之后有福享,蕴涵反正离不开荣华富贵。真够高大上的。可到头来他终究没当上什么官,别说队长、组长,连个家长都一辈子沾不着边;其家庭也不见他带给什么荣华富贵,反倒因他的存在添了些憋屈、多了些失落。看来农村一些俗语多半是中听不中用的无稽之谈。不过他称谓上的荣誉倒是存在,这便是我们觉得的另一个别扭。他在村里的辈份排行特高,不只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应称其为“公”,连那些我们该称之为公的白发苍苍老者居然也这般称呼他。好没道理!辈份这东西不知怎么炮制出来的,也不明了其中有多少伦理上的合理性。没办法,祖上规矩得遵守,千年葫芦依样画。大家习惯于这么叫,他也习惯于这么应,仿佛这辈子别的地方吃了点亏,称呼上终于赢得了一回人生的尊严、一份做人的荣光。可他压根儿不明白,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真名的这种称呼,早已被偷偷夹裹进几多揶揄和几份轻视的成分。

后来才知,“大头公”的大脑袋乃脑垂体作怪,是什么分泌物给闹的。他邻居说其三岁尚吃奶,五岁刚开步,七岁才说话,不知真假。可他的思路愚钝而偏执,眼神晦暗而呆滞,动作蛮木而粗鲁倒是千真万确。

我启蒙上学的头一天,是父亲叫我跟“大头公”去的学校。那时他高我不了多少,肩上斜挎个绿中带黄的粗布书包,干瘪瘪的样子,走起路来如踏步一般,书包袋跟着不停地晃抖。待我读到四年级时,想不到他背着那个布袋竟读进了我们的班级。不知读来读去总是跨不出小学的嵌,还是再读下去怕辱没他家的门风,我们同窗不到几个月便草草结束了他背书包的生涯。想想也是,那时候虽讲入学普及率,但总不能无休止地为他一个人永远普及下去。学校毕竟不是他家开办的。况且,美术课中能把一面五星红旗画成一把菜刀的学生、上课小便急不可待中竟在老师讲台里放肆的人,能有几个老师会像挽留贵宾稀客般热情挽留他?

“大头公”离开学堂后没进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先成了一名“放牛佬”。

我也给生产队放过牛,那是学校放假期间替我家二姐代的劳。于是,我们又在一起。于是更加了解他的“一根筋”来。

春耕完结,山坡上树叶泛绿百草芊芊,这是耕牛自在的乐园;如茵草地上围坐玩纸牌,为我们有趣的保留节目。“大头公”不会纸牌,便叫他看管牛的走向。

“又是我?”他似乎情有不愿。

于是大家按惯例跟他来个“锤头、剪子、布”。他展示的多是机械单一的“布”,自然总是输。他觉得大家欺负他,先是站在一旁边搔头皮边嘟囔,说牛要跑,早就跑了;说牛介多脚,咋管顾……不知谁说了一句,把牛捆起来就管住了。他朝说者瞪起大眼,放射出特有的目光。后来嘀咕到没人理睬,便默默离开,独自躲进一旁的树丛呼呼大睡。

不多时,我们被一阵尖叫声惊住。

循着叫声找见他时,他躺在一棵大树下不停地揉着头部。还扭转大脑袋,瞪着凶眼骂他的牛。原来,他果真用牛绳把牛脖子与那棵大树绕在一起,牛动弹不得,拼命踢腿挣扎,结果牛蹄踢中了他躺着时的大脑袋。当我们责怪他偷懒时,他说牛栓着就跑不了,是牛没良心。他觉得他在理,似乎有理是不该受责的。

回归路上,他还唠叨不停。先是骂牛,拿树梢使劲往牛屁股上抽。后又怪我们忽悠他,“一个也没跑。管,管个屁。”他的固执和干呛是认真的,有时认真得让人进退两难。

记得生产队长曾说过,“脑子越是不灵光的人,性格往往越倔犟”。我想大概说的是他。

那次“大头公”独个儿上山放牛,结果牛没牵回自己轻轻松松回了家。第二天生产队用牛时找不见牛影,队长急得满头大汗。耕牛可是集体财产,丢失或被盗是件性质很严重的事件。队长哪敢怠慢,急匆匆赶往他家。

“啥时候了,还睡。牛呢?”队长着急地问。

“大头公”懵懵懂懂掀起身子,上身光溜溜的,被窝里透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眯着眼睛打着哈欠:“不回来了。”

“啊——牛不回来,你回来?”队长一阵恼怒。

“不走,呒办法……会来的。”他一脸轻松的样子。

“你个豆腐脑,还是猪脑。家狗啊,自己能回来?”

好象受这句话的刺激,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扭过脖子从床上爬起来。谁知那条内裤一下子溜到了膝下,又连忙用双手揪住裤腰往上提。

队长无奈之下只得发动全队人员按“大头公”比划的大致方向去寻找。费了半天时光终于在山谷处找到了那头水牛。可牛身上尽是血迹,一道道鞭痕十分清晰,分明是被人用力抽打造成的。

队长既痛心又气愤,途中斥询他:“你抽的?”

“抽抽,是否会走——”

“介狠毒,良心给狗啃了。”

他回呛:“牛屁股你们也抽。耕田,抽它走。”

“能一样?你个猪……”队长好像意识到什么或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不再往下说。也许他悟出个道道来,跟这种是愚非愚、是呆非呆的人是论不清道理的。不然自己也成“大头傻子”。

“大头公”不服气,扭转的脖子上露出几条青筋,血色的眼睛望着队长远去的身影,又重重地回呛一声“咋不一样!”同样往牛身上抽打,会有不一样?他低着头在原地踱来踱去,看样子还是想不通。说实在,凭他这智商,这辈子恐怕永远也想不通。

不管他想通与否,他注定是不能再放牛了。队长对此想得挺通。

让不让再放牛,“大头公”觉得不要紧,要紧的是放了牛的工分补贴得给他。于是当天夜里去生产队会计家讨要工分钱。被一阵紧急敲门声打破睡梦的会计骂他精神病发作,半夜乱敲人家的门。他说来讨工分。给点钞票,好进小店吃老酒……会计顿生怒气:脑筋给老鼠啃了,不懂以家庭为结算单位、不懂年底统一分配、不懂会计管帐不管钱啊?

他被那么多“不懂”搞懵了,就在会计家门口呆上个大半夜。估计拿不到钱,准不会离开。要不是他哥出来寻找,教训着把他拉回,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第二天,他向碰见的路人一一诉说:“道理,有没有?放牛的工分钱……攥着钞票不讲理……”

人们不懂他的意思,也不知他要什么理。何况,这世界本身就是有理和没理的现象组合。有些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没多少道理可言;有些看来蛮不讲理,实际上蕴含着一定的道理。这些玩意连头脑灵光的人难免一时拎不清楚,脑袋被乌七八糟东西逼大的“大头公”怎能搞得明白?

作者简介

葛晔军

葛晔军,笔名晔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传纪文学《胡三省传》。

□编辑:叶寒
□图片:朱敏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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