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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晔军|​“大头公”纪事(下)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10-11 发布于浙江




“大头公”纪事(下)




文/葛晔军

随着他爸妈的相继离世,“大头公”的安好岁月也被偷偷带走。

先是跟他的兄长过上一段时光。兄长娶上媳妇后,便没法融入他们的日子。嫂子热上一壶酒,本想犒劳一下劳作辛苦的丈夫,可丈夫还未从田间回来,他便“咕咚咕咚”几口喝个精光;偶而有个好菜上桌,他抢先坐在那盘菜旁盯着吃,“呼哧呼哧”几下见了盘底。久而久之嫂子排斥他、兄长讨嫌他成自然而然的事。

兄长家添了小孩后,自家的头绪都理不过来,哪有精力再去管他?

无奈,“大头公”自己的“头绪”只得自己理。

一个人的日子有想象不到的清苦,也有想象不到的逍遥。因不会农耕什计他便家里干呆,呆着无趣就出门游荡。今天逛到东村,明天踱到西乡。冷暖自知,饥饱不匀。但从不偷窃,也不直接讨要。真不知道那些时日是怎么捱过来的。但凡村里人家“红”“白”之事时,仿佛是他难得的幸福时光,总是拉不下他晃动的身影。只要哪户人家有此类场面,他便夏天光溜着乌秋秋的上身,冬天光脱脱的套一件黑色旧棉袄主动到场。与其说助工帮忙,无宁说趁此有鱼有肉有酒地过隐几天。他不忌讳别人咋说,自己觉得名正言顺,他是主动来帮忙的,不是来白吃白喝。既然帮你干了活,就得有酒有肉的招待。好在主人家都了解“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随他吧——好比天上掉雨,多它一滴、少它一滴无所谓。反正是个下雨天。

于是他争着洗碗,跟着捧盘子。碗洗得不干净,人家不让洗;盘子端不稳,汤汁漓漓拉垃,客人看着多提心。

于是干上烧火灶,以示他没在偷懒。

烧个土灶也不稳当。有时掌勺的大喊“大头公,火头欠猛!烧旺点。”哦,他一边答应,一边拼命往灶膛塞柴火,灶膛顿时被堵得满满的密不透风,火势一下子被堵灭掉;厨师有时焦急地催“太旺了。文火,文火——”于是他急忙退火,七弄八弄把灶膛里的柴火退得像狗舔了一样干净。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个大脑袋傻傻的,很少与他计较,只在餐桌上一起喝酒吃饭时才在闲聊中开起他的玩笑来。

“大头公——xx结婚了。你大他几岁,啥时结婚?”他不语。

“你裤裆里那东西生锈了没有,女人喜不喜欢?”他瞪大眼睛回敬。

有的说“某某村有个癞头姑娘,要不要?”他有声没声地吐出一句“癞头?”说着便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几口灌进了肚子。

他喜欢喝酒,奇怪的是很少见他醉过酒。唯独村东头小芳出嫁那次,不仅喝醉了,还醉得大哭一场。我猜想,他那时的那碗酒大概喝出了自己曾经的那段故事,喝着了唯有自己方能体味的苦楚。

“大头公”恍惚有过爱,一种自以为是的爱。事情源自小芳曾帮他洗过一次短衫,这也是他傻傻告诉我的。

那年夏天,他几天没换下的短衫终于换下,拿到村边河埠头去洗。可埠头被洗衣的女人挤得满满的插不进一个人,他蹲在岸上等待。大概小芳把家人的衣服洗得差不多了,见“大头公”仍傻傻的待着,同情地大方招呼:“抛下来吧,帮你搓搓掉算咧。”

“大头公”以为女人从来只替自己的男人或家人洗衣服,不会无缘无故洗汰别的男人东西。小芳愿帮他洗,好像有点那个意思。

“啊——”我听后一阵诧异。该不是白日做梦吧?小芳可是村里一枝花,四乡八村多少条件不错的帅哥喜欢她都高攀不上,会看中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劝他,人家有单想思,你可别乱想思。

他“嘿嘿”一笑,不知笑些什么。

打那时起“大头公”便有事没事地常去小芳家那个院子走动。有时早早坐在她家院子大门口的石条上,呆呆的一坐就是半天。小芳去井头挑水,他想帮她挑,不肯就一路跟随;有时抢过来就挑,跌跌撞撞到最后只剩半桶水。见她爸扛着锄头去田间,他也傻傻的跟着,帮着地里拔草。拔来拔去草是拔了一些,菜苗也被揪去不少。有时到了吃饭时分见他仍在院子里晃动,小芳娘顺便招呼吃点。他也不推辞,拿起筷子就挟菜。

至于那事儿,小芳包括她的父母压根儿没想过。若叫他们猜想,怕猜到海枯石烂那一天也悟不到这一层。

时间长了,小芳有些讨厌他。院子里的邻居们也觉察出什么,时常讥笑他。直至他兄长知道此事给了他二记耳光,才断了去那个院子的念头。揍他干么?我替“大头公”可怜。他的头脑虽然不那么正常,本性或许未失常。他可能也爱美,也有欲望的冲动。别人可以拒绝他,可以打消他的念头,但不至于去压制他爱的本能、扼杀他追求欲望的念想。

次年的第一场白雪在寒风中飘飘洒洒时,小芳要出嫁了,嫁给部队一个当军官的青年才俊。

她家办喜事那天“大头公”照例到场,照例大口大口地喝酒,喝得比谁都脸红。只是有些闷闷不乐,时而嘴巴嘟噜着什么,时而趴在小芳闺窗往里张望。对他的嘀咕人们无暇理会,而趴窗碍着大伙在狭小走廊中来回走动便招人讨厌:瞧什么,瞧——西洋镜啊?帮些倒忙……那天的“大头公”显得特别的无趣、无劲,也无助。

当嫁妆抬走,打扮俏丽的小芳被一群衣着光鲜的姑娘们拥簇着离开后,“大头公”落魄似地瘫坐在大门的石槛上。接着既是吐又是哭,吐得一塌糊涂,哭得泪水鼻涕辨不清。人们不知就里,以为酒醉后有哭有闹乃人之常态。这傻子胡吃海喝的,准定喝高了。我明白,他大概把昨天那个故事与今天这碗酒掺着一起喝,故事破了,心碎了,酒便醉了。

我扶起他送其回家,一路上他还不停地流泪。看来,傻子有傻子特有人性的一种本能释放,低能者也有低能者欲望破碎的一种情感表达。

自从我去县城读书乃至后来在城里工作,便好久没了“大头公”的讯息。偶尔省亲回家也极少见到他的身影。有时问起他的境况,村里人大都不明了。也难怪,他的世界与别人世界不太会交集,即便行将相交也往往象正负电荷相排斥般的自行岔开。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几乎是一个半虚半实的存在。

一次回乡的途中,我终于碰见了“黑鬼”模样的“大头公”。

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接近老家的路上,突然听见有喊我名字的声音。我缓下速度东西环顾,除了不远处那个土窑厂有几个人在劳作外,前后左右似乎不见有人。正当我起疑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奔到我的车边。

“捎我一下,也回家。”“黑影”拦住了我车。

那“黑影”的长发遮着大半个面庞,光溜溜的身子仅穿一条短裤。脸黑,身黑,手掌也黑。除了眼眶内的底色还能露出一点白外,仿佛整体刚从墨汁缸中捞出一般。

从那个木乎乎的大脑袋上我判断出乃久违了的“大头公”,且从一身乌黑中肯定,他在这家瓦砖厂烧窑、搬砖。

不待我瞧明白,他迫不及待地往我自行车后座上爬,可几次都没爬上。看他艰难的样子,我干脆停下来车来。这时我才看清“大头公”老了许多,额头黑乎乎中凹凸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瘦了很多,光溜溜的肚子比过去更加干瘪,身背除了绷着的一层皮,几根肋骨肩骨条条突显、形迹清晰。

那时已是寒意正起的秋天,我问他光着身子不冷啊?他“嘿嘿”一笑,接着便说:“给我一点钱。”

“要钱干么?”我顿生疑窦。印象中他好像从没向人要过钱。

“喝酒——买酒喝”他大概没坐稳,在后座不断地移动着屁股,弄我自行车的龙头东摇西晃。

我劝他:“少喝点,对身体不好。”他紧攥着我给的钱含糊其辞地似应非应。

“窑厂打工没给工钱吗?”看他能在浓烟滚滚土窑厂干上又脏又累的活,不难猜想他生活的被逼无奈。不过他也只能干些粗笨简单的活。

“咯死老板。讨了,算账要一个月。”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说对啊,工资大多是一月一结。

“十来天了,倒底干几天,忘了。一分也没有……说扣钱,烧坏他窑。”

“好好协商。不然,真的不给咋办?”

“不肯?借把锄头,帮我窑扒了。”他的回答真干脆。

我连忙劝阻他别乱来。担心“一根筋”的发作,傻里傻气真的干出什么傻事来。可细细一想恐怕也不至于。但愿是种习惯的干呛。

当我们行至村口一个烟酒店附近时,他不跟我打招呼便急不可待地跳下车,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幸亏没着地,爬不象爬、奔不像奔地冲进那个小商店……

此后,我一直没碰见过“大头公”,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想不到那次跌跌撞撞奔向小商店的情形,成了我们相识以来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景头。

“大头公”走了,走得这么悄无信息,对他来说也许是种解脱。从此不再是大脑袋压迫下的跌跌撞撞,也不再有孤苦中生活的跌跌撞撞。对人们而言,他的存在与离去却如一丝凉风掠过,留不下一抹痕迹和一点念想。

常人的人生轨迹大多是条抛物线,“大头公”的人生却是短直的幅射线。芸芸众生中,连算个草根阶层都勉强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少有他的生命活力。然而,即便活力不那么强盛,他毕竟在人世间报到过,也活生生地存在过。作为社会曾经的一个细胞,哪怕微乎其微,哪怕转瞬即逝,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轻视和遗忘?

拉拉扯扯凑些字句,以释未曾践诺心愿的负重,也算是对我老家那位“大头公”的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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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葛晔军

葛晔军,笔名晔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传纪文学《胡三省传》。

□编辑:叶寒
□图片:朱敏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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