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戏里戏外

戏里戏外

      国庆假期，邂逅了一场园林版昆曲《浮生六记》，体验了一场全本青春版《牡丹亭》。

      晚上路过沧浪亭的时候，我常会停车走走。沧浪亭和可园间的小路夜晚特别安静，周边少居民区，极少有行人。弱光下的沧浪亭围墙外连廊被河水环着，听得见水的律动和墙内的虫鸣，这样的闲雅不需要穿越的想象，可直接沉醉在古典审美中。

      这晚在沧浪亭门前桥头见有古风市集的场景，是《浮生六记》的道具。果然一小会儿后，一群客人在演员的带领下，从可园大门出来，径直上桥往沧浪亭门口去。“仆人”叫门不开，主人“沈复”从暗处驱船前来。人群进入园内，大门再闭，乐曲越墙而出，散在墙外的灯影水声里，墙外人不禁自问：赏心乐事谁家院？我想在古代，走在深宅大院外的苏州人，也常会听到别人园子里的曲子，也当有这样一问吧？

      《浮生六记》是“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样平常甚至清贫生活的“小确幸”，《牡丹亭》是惊天动地、生死轮回的一场热爱。

      对昆曲《牡丹亭》冠以“青春版”一直很好奇，也因为白先勇先生主持制作，担任艺术总监和剧本整理而心仪。白先勇先生身世的特殊，供给了他精神世界的富足。看了些白先勇先生的小说，也跟踪他与昆曲的渊源。抗战后住在上海期间他看过梅兰芳、俞振飞的昆曲，近四十年后再次回到上海，看上昆的《长生殿》，他宴请几位昆剧演员的饭店竟是四十年前他家的白公馆。这样的经历好似一折沉浸版的《游园惊梦》。

      我是不懂昆曲的，好奇是有的，起初也是与看白先勇的书有关。来苏州居住之前的很多年，听说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地巡演，进过很多大学，就很想看看，也买了不少关于昆曲的书补补课。有一年在北京出差，听说厅堂版《牡丹亭》在皇家粮仓上演，与青春版一样也是汪世瑜先生导演，就找买票渠道未能成功。后来知道，皇家粮仓这样的老建筑里演出，观众大约不超过六十人，很小众的一场演出，与“厅堂版”的名称相符。也知道了，看昆曲不同于去影院看电影，随时去随时可以买票的。

      在对昆曲好奇心日隆，却又难得一见的时候，来到了昆曲发源地的苏州居住，实属缘分。在苏州的几年里，去千灯古镇、巴城老街寻昆曲源头，在苏州昆剧院、昆曲传习所、昆曲博物馆和各种场合听昆曲。也有幸在一些场合遇到昆曲大家，在青春版《牡丹亭》里同时饰演汤显祖、男花神和皇帝的苏昆院副院长周先生与我在姑苏人大代表的同一个小组，渐渐拉近了我与昆曲的距离。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对原剧本稍有压减，基本尊重了汤显祖的原著，全本演出需要八、九个小时，近二十年来的几百场都是按上、中、下本分三天，每本需时近三小时。

      太湖东岸的苏州湾大剧院，在有六百座的戏剧厅看昆曲，与园林老宅的场景感觉有些不同。这也是青春版的选择，大戏台的背景可以更丰富，比传统戏台“出将入相”的格局多了许多的腾挪空间和布景设置。大电子屏幕用写意的图案，布景有书法和中国画。

      青春版《牡丹亭》的青春之处很多，服装、扮相、音乐……，增加了乐器种类，就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乐队，丰富的乐曲更易打动年轻人的心。最吸引观众的《游园》一折，杜丽娘的唱和春香的韵白错落天成，联想到通俗音乐里最美的二重唱、和声的韵律，亲和感和立体画面感迎面而生。

      不管如何的青春，内里仍是昆曲传统的美。很多年以前，我下载了青春版的序曲在车上单曲循环很多遍。今晚在大剧院里，大幕未启序曲奏起，已是摄人心魄。

      在大部分的场合，各类戏剧主要仍以折子戏的形式，甚至简化如晚会中的戏曲联唱，大众对一些著名唱段耳熟能详，发现了其中的美，而全本戏的观众面并不大。昆曲也是这样，在苏州的看到多是折子戏，观看八九个小时的全本《牡丹亭》，我想除了好奇，除了对演员服饰美、唱腔美和动作细腻雅致美的欣赏之外，也需对唱词的典雅之美心存敬意。当代人习惯了白话交流的便利，也可以时时回望一下先祖们曾经的古典生活方式，在字斟句酌、从容闲雅中多愁善感一回，悲天悯人一次，或可在庸碌的生活琐细中超逸一把。

      《牡丹亭》剧本情节与昆曲一唱三叹的水磨流韵水乳交融，似乎没有其它更好的形式可以极致地演绎汤显祖关于“情”可以超越生死的哲学思考，把青春期的杜丽娘游园后的一场涉及性爱的春梦，表达地这样婉约、含蓄、唯美，连一丝暧昧的痕迹都不曾留下。那是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都期盼的一场春梦。

      当几百观众共同起身致敬戏台上的演员和乐池中的乐队时，感觉到跨越时空的电流。四百多年前汤显祖在东方写作和演出《牡丹亭》时，莎士比亚正在西方演绎他的《仲夏夜的梦》。我想到浮士德倒下前的那句诗：“你真美呀，请你暂停”，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在同一星空下把东西方戏剧推向最高峰，留下了美和永恒之后，在同一年里相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