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娇儿：一个不唱歌的会计

李娇儿原本是丽春院卖唱的，在清河县算是名妓。“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这在古人看是对妓女薄情的谴责，现在看来倒像是对妓女不幸生活的控诉。但李娇儿这个名妓的长相实在无法恭维，算命的看她，额尖鼻小，肉重身肥，肩耸声泣，走路像蛇蠕动。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名妓？想来想去，只能猜她当年在清河县是唱美声的，算是独树一帜。早年的西门庆格局不大，估计也以娶本县名人为荣，就把李娇儿收到家里。西门庆死后，李娇儿居然又嫁给张二官。张二官本人丑，但是接了西门庆的班，成了副提刑，也有钱，何以非要花五百两银子娶李娇儿？让人颇费思量。

在金瓶梅里，我们罕见这个清河县著名的美声歌唱家一展歌喉，张竹坡说她是“死人”，写李娇儿，不过是为了彰显西门庆、张二官之流的粗鄙。后来的研究者说，西门庆也算清河县名人，继承西门庆的遗妾也算是一件体面的事。好像都有些道理。

李娇儿隐身在西门庆的妻妾里，丑陋、平庸，缺少话题。在前潘金莲时代，李娇儿是个记账的会计，孙雪娥是个掌灶的后厨，吴月娘抓大放小，家里似乎还算安宁。潘金莲到了西门庆家里，风波骤起，竞争激烈。作者说“李娇儿虽数名妓者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张竹坡说这主要还是骂潘金莲：比妓女更下流。李娇儿身体沉重，估计做爱上也懒得主动，要和潘金莲比风月是无论如何比不过的。等西门庆的妻妾凑齐了，李娇儿彻底被边缘化，甚至，她过生日，西门庆也公开拒绝同房，搞得吴月娘也干瞪眼。有一次，西门庆喝多了，家里其他几个妻妾都走亲戚去了，就进了进李娇儿的房子，李娇儿激动的对回家诸人说：我服伺他爹睡了。潘金莲就大翻白眼，满脸不屑。

西门庆娶了孟玉楼、潘金莲之后，家庭的会计工作就轮流坐庄了。这个工作现在看来是个苦差事，油水不多，还常常得罪人。有一次，孟玉楼病了，看看快到月底，就赶紧着要把这项工作转交给潘金莲。相比较来说，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刻版无趣的李娇儿做似乎更合适。这也是我唯一能在全书中找出来她的优点，一个还算称职的会计。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庸到底的会计，笑到了最后：她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西门庆死后，应伯爵本来想把潘金莲说给张二官，李娇儿只说了一句话：潘金莲和女婿通奸！张二官就立即放弃了。你还玩什么风月无边，去死吧。

李娇儿这个“死人”命好，自然有好的道理。李娇儿命好在她有自己“正确的价值观”。妓女的价值观是什么？用她妈妈李虔婆的话说：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天下钱眼儿都一样。这句标语简直可以刷在丽春院的外墙上。西门庆出殡的时候，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说：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个价值观表述的多么畅达明白，我们就是谁有钱跟谁，谁有权跟谁，绝对不跟钱过不去。我说李娇儿是个称职的会计，也是说她心里的账始终是清楚的。

所以李娇儿不是死人，她只是价值观毫不动摇。只要符合她的价值观，李娇儿动若脱兔。听说西门庆要梳笼他的侄女儿李桂姐时，“李娇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西门庆一倒头，吴月娘突然生产，家里一阵慌乱，不见了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寻草纸去来”。

西门庆气焰熏天，李娇儿这一家子，似乎也都吃定了西门庆。我读金瓶梅，每读到李娇儿这一家都有困惑。李娇儿是西门庆的妾，西门庆又梳笼了她的侄女李桂姐，睡了她的侄女李桂卿，这到底是伦理的混乱，还是根本这就不是一家人？是不是这样的妓院只是以姐妹、姑侄相称而并无血缘？我宁愿相信这不是一家人。但是看看西门庆睡了李桂姐，最后李桂姐又拜了吴月娘作干娘，西门庆又成了李桂姐的干爹，只能说伦理在西门庆家里，在清河县是不起作用的。

李娇儿不是死人，顶多只能算诈死。到西门庆死了，我们才知道李娇儿和吴月娘的二哥吴二舅过去有首尾。西门庆一死，李矫儿复活，又和吴二舅在小房子里说话。她走脱西门庆家里时，无事生非，简单爽利，一点儿看不出肉身沉重：有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她，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闹大嚷，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头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她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她，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吴月娘善良怕事，以李娇儿的肉身，没人帮忙，上吊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只能说，那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那是个没心没肺的社会，那是个没心没肺的时代。这时代和人，似乎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