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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此人只应天上有! ——读《红楼梦》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札记(下)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10-16 发布于浙江

贾宝玉:此人只应天上有!

——读《红楼梦》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札记(下)

魏建宽

(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戴敦邦  绘

贾宝玉,此人只应天上有!

他,不属于这个凡俗的世界;他,是曹雪芹以纸与笔构建的理想国的美的俘虏;他,是善良与正义的侍者;他,是这个凡俗世界的异类!

凤姐泼醋大闹荣国府,输家有王熙凤,有贾母,有贾琏,冤家却只有一人,那就是平儿。王熙凤打她,骂她淫妇;贾琏踢她,骂她娼妇。

好在贾府还有仗义执言的人!

当贾母一开始错怪平儿时,尤氏就为平儿辩诬——“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

当平儿于李纨的稻香村“哭的哽咽难止”时,薛宝钗力劝平儿——“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好一个皇商家千金的说话逻辑!薛宝钗的一串话,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儿为了主子而受冤是必须的,即使受了冤还不许表现出委屈来,否则就是仍在播扬主子的丑事。其逻辑有两点:其一,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奴才受了主子的委屈如果要发泄情绪,不但不能有损主子的面子,还必须极力去维护主子的面子;其二,主子曾经对你好,于你有恩,你受了主子羞辱也必须忍气吞声,这才是对主子的最好回报,否则即使以前你表现出了对主子的忠心,那也是虚假的。

这个吃冷香丸长大的冷美人,即使在劝慰平儿时,仍是一副道貌岸然。薛宝钗与其说是在安慰平儿,倒不如说是在威胁平儿——你不许哭,如果再哭,那么就证明你昔日对我的表姐凤丫头所表现的忠诚是虚假的!

薛宝钗的“冷”,其实是“热”,她热诚地捍卫着的是一种秩序——主奴有别的秩序!

贾母派琥珀来稻香村安慰平儿的话倒是能抚慰平儿,因为贾母首先肯定是平儿“受了委曲”,还说第二天要“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平儿这才渐渐地“自觉有了光辉”!

什么是“自觉有了光辉”?——是人格受到了最起码的尊重!这就是贾母的睿智之处!贾母何尝不知道主奴有别,卑劣有别,但她懂得此刻平儿最需要的是什么!

就在平儿的情绪得到了一些平复之后,贾宝玉向稻香村的长嫂李纨提出了“让平儿到怡红院”去暂避的请求,因为此刻的李纨还得要和宝钗去贾母、凤姐那里去送安慰。

在怡红院,平儿有袭人的出门相迎,有宝钗的影子袭人的劝慰之语,袭人的劝慰之语完全是薛宝钗劝慰平儿的话的翻版。

就在这个时刻,宝玉说出了与薛宝钗完全不同的劝慰之语——“好姐姐,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回以“与你什么相干”,此刻的宝玉答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

宝玉的逻辑是我和贾琏、王熙凤是兄弟姐妹,也都是这府第的主子,我们是一个荣辱共同体,他们的污行其实也等于是我的污行,他们使你受了委屈,也等于是我使你受了委屈,尽管污行是他们做出的,但我仍应该代他们向你赔不是。

这个逻辑中,没有主子的居高临下,也没有薛宝钗话语逻辑中的主奴有别,有的只是诚恳的道歉,有的只是主子为自己的污行而向受辱一方所表现出的谦恭,有的只是作为主子群体中的他向受侮辱受损害的人请求宽恕的真诚。

情节接下来的就是宝玉劝平儿“理妆”,平儿先是换衣与净脸,再是接受宝玉捧来的以茉莉花种子调成的胭脂补妆,最后是将宝玉亲手剪给她的并蒂秋蕙簪于发鬓。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让平儿暗忖这位荣国府的公子“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的话,原来是“果然话不虚传”,原为是果然“色色想得周全”!

好一个“喜出望外”,这是平儿的喜出望外,更是宝玉的喜出望外。当平儿被李纨接回稻香村之后,曹雪芹又为我们描绘了宝玉的喜出望外的心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

一个与事件毫无关联的荣国府的公子,为一个奴婢的蒙冤受辱而“洒然泪下”。这泪光中的“痛”,与金钏的蒙冤受辱而死联系在一起,其实就是宝玉受良知驱遣而“赎罪”的伤痛!

当薛宝钗、袭人们认为平儿必须为了主子的颜面不能再受进一步的伤害而隐忍时,当薛宝钗、袭人们觉得平儿必须受辱也必须隐忍是十分正常并符合那个时代的礼制时,只有宝玉感到了不安,感到了有罪,这是一份难道的清醒与超拔。

贾宝玉的泪,其实就是曹雪芹的泪,贾宝玉与曹雪芹用文学建构了另一种秩序,与那个主奴有别的秩序进行对抗。曹雪芹没有只关心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的荣辱,他在借宝玉之泪唤醒人的良知,这份良知的道德宣言就是:人的高贵不取决于门第、出身、财富、地位,而更取决于人的善良、正直等品性的高下。

贾宝玉的为平儿理妆,其言其行不是在维护那个既有的秩序,而是在试图颠覆那一个秩序,即封建贵族家庭主奴有别、主尊奴卑的秩序,因为在曹雪芹的良知法庭中,有罪孽的贵族公子哥儿,面对良知法庭的审判也没有豁免权!

行笔至此,不禁让我想起了当代的著名的画家戴敦邦先生,他的《红楼梦》小说插图真是一绝,其绘画深得红楼人物的神与韵。我的每一篇读《红楼梦》的札记,用的都是他的插图。戴先生曾写有一篇短文《女中君子——平儿》,在戴先生的眼中,平儿“平和善良,关怀别人,都反衬凤姐的心狠手辣”,戴先生还称“芹翁虽则对其着墨不多,但每笔总能道出其心地宽厚与人无争,排忧解难的厚道相”,还说平儿“在一百二十回的书里,还没有见到她打过小报告的,有的则是息事宁人,暗地宽容,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称得上脂粉队里的女君子”。

戴先生读到的平儿,的确也是贾宝玉将平儿称之为“上等清俊”的理由!戴先生进而感叹平儿曾对自己的灵魂产生过巨大的触动——

在吾心中定位时,以林黛玉为神化了的艺术形象;薛宝钗是封建道德理想的化身;平儿则是古往今来现实生活中的善良者。吾在画平儿的过程中常自愧不如。特别是在涉及自身利益或有关身家性命之时,下意识的推诿保命就会显露出来了。现在回忆起“文革”时曾有过的言行,还会汗颜,但更多的是那种揭老疮疤的忏悔之痛。

戴先生的“自愧不如”,戴先生的“汗颜”,戴先生的“忏悔之痛”,与贾宝玉为平儿的“洒然泪下”,与贾宝玉的为平儿的“落了几点痛泪”,其动机及表现出的德性,何其惊人的相似?

蔡元培先生曾说美育有着与宗教一样的教化功能,以贾宝玉的“洒然泪下”与戴敦邦先生的“忏悔之痛”为证,看来并非虚言!

                                  2022年10月14日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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