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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地理:神仙山——丢了“北岳”头衔,还是河北第一名山

 读书万卷笔通神 2022-10-16 发布于北京

如果说河北没有名山,有一座山——神仙山(也叫大茂山)恐怕不会答应,因为在长达1600多年的时间里,它都是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而在古代中国,五岳就是名山中的名山。遗憾的是,到了清代,神仙山丧失“北岳”头衔,渐渐被世人遗忘,如今甚至连当地也很少有人知晓这座山脉曾经的辉煌……

神仙山:丢了“北岳”头衔,还是河北第一名山

撰文/路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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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山

在1600多年的时间内,神仙山都是货真价实的北岳恒山

车子在山里兜兜转转一小时后,我才明白:原来神仙山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像海一样起伏的一片山区,或者说是由一系列巍峨的山峰群组合成的山脉。

坐落在河北省阜平、唐县、涞源三县交界的神仙山,是太行山东麓的支脉,由30余座海拔超过1500米的山峰组成,望之浩瀚如海,难怪诗人贾岛发出“岩峦叠万重,诡怪浩难测”的感慨。

说起神仙山,就是在河北也鲜为人知。事实上这名字只有山南麓的阜平人才叫,他们口中的神仙山,特指海拔1869.8米的主峰太乙峰。另一侧的唐县和涞源,管它叫大茂山。然而说到历史,神仙山却很不一般:在长达1600多年的时间里,它都是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

作为一名河北人,我曾一直在为一件事纠结:为什么以河北之大,没有一座在国内外叫得响的山脉?说到太行山,虽然名气不小,但它不止在河北境内,而是纵贯了多个省份,因此不算是河北独有的山脉;小五台虽是河北最高峰,但就历史文化来说并不突出……

直到最近,我认识了一位在河北保定市阜平县从事文化工作的周培钧,才知道,在清朝顺治十七年(1660年)之前的1600多年间,神仙山一直都是货真价实的北岳恒山。1600多年,还只是从西汉宣帝正式将它列为国家祭祀名山北岳算起,如果要从神仙山作为五岳之一的文献记载算起,则超过了3500年——早在《尚书·尧典》中,就有舜帝巡狩北岳恒山的记录。而位于山西大同市浑源县的恒山,被定为北岳的历史只有350多年,是从1660年顺治皇帝下旨,将北岳的祭祀地从今河北曲阳移到浑源开始的。

或许很多人会说,北岳恒山不是一直在山西浑源吗?事实并非如此,历史上,曾先后有过两座恒山——一座是鲜为人知的神仙山,另一座就是众所周知的浑源恒山。在山西浑源之前,恒山的传统地望一直是在河北的神仙山,这一点历史典籍有明确记载,是如今大部分学者的共识,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也画得很清楚。

从地理上看,有学者如河北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王畅认为,浑源恒山和神仙山都属于太行山脉的恒山支脉。地质学家范晓也认为,“大茂山(神仙山)一带的古恒山本属太行山主脉的一部分,而现在位于忻定盆地和大同盆地之间的恒山山脉,也是太行山主脉向西南方向伸出的一支……”

将两座“恒山”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唐河,浑源恒山地处唐河之源,神仙山位于唐河中游右岸,可谓山水相连,血脉相通。

在古代中国,“五岳”是具有多重涵义的特殊符号,是名山中的名山。以五岳为中心的“岳镇海渎”,既是王朝体国经野的象征,也是中央控制疆域的手段。因此说神仙山是河北第一名山,应该也并不为过。只不过这座河北第一名山,早已被今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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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山

曲阳北岳庙是北岳恒山在河北的重要历史见证

隋朝大业四年(608年)八月二十,中秋节刚过,恒阳城(今河北曲阳)热闹了起来,因为隋炀帝杨广要亲自来这里祭祀恒山,这是自汉末华夏分裂以来皇家首次祭祀北岳,所以朝廷非常重视:北岳庙装饰一新,祭天柴坛早已备好,数十名道士、宫女组织的道场也已布置妥当。河北24郡郡守全部到齐,与前来助祭的西域十几个国家使臣代表一起列队,准备迎接皇上。

隋炀帝祭祀的北岳恒山就是神仙山,它所在的恒阳县也因地处“恒山之阳”而得名,不过恒阳使用时间更长的名字是“上曲阳”或“曲阳”——意为山脉弯曲的阳面。《水经注》对此也有明确记载:“恒山为北岳,在中山上曲阳县西北。”古时的曲阳包括阜平,也包括唐河以西的唐县,金朝析置阜平县,元朝又再次合并,所以《元史·地理志》“曲阳条”才说“北岳恒山在焉”。

从卫星影像图上不难发现,大致呈南北走向的太行山在阜平周围突然“凹”了进去,拐了个弯,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神仙山,就隐藏在这个弯里。

曲阳的北岳庙是北岳恒山在河北的重要历史见证,现存北岳庙始建于北魏,此后历经焚毁、重建。曲阳文物保管所的高晓静告诉我,北魏之前的岳庙在现址西侧四里处,已经看不到任何遗迹了。

我问周培钧:“祭祀恒山为何不在山上,而非要来曲阳县城呢?”他告诉我,曲阳的北岳庙其实叫“下庙”,山上原本有座“上庙”,叫安王庙,在阜平县台峪乡的千亩台,因为山路难行祭祀不便,所以才在曲阳遥祭恒山。

“山路难行”,我第二天便有了体会。千亩台是深山里难得一见的开阔地,像大山中的一把座椅,以观音崖为背,南向俯视台峪乡。安王庙旧址上的子毅中学现已空置,院内东南角留有一块“重修北岳庙记”碑刻,说到岳庙迁到曲阳后“平川之旧址犹存”,“乡氓尤瞻仰耳”,落款为明朝“嘉靖二年”。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提到此事,说北岳“岳祠旧在山下,石晋之后,稍迁近里。今其地谓之神棚,今祠乃在曲阳”。

河北学者梁勇则认为,上庙在台峪乡的上寺村——这里是神仙山南线上山的必经之地,并根据村北建筑物残片推测该地为北岳“上祠”遗址。打开地图,我发现:千亩台在南,神仙山在北,上寺村居中,三者基本在一条轴线上。也许千亩台和上寺村都曾是不同年代的上庙,这有待进一步考证。

北岳庙

“神仙”们的眼光:这里有太行山区罕见的岩溶地貌景观

“神仙山”这个名字,据说来自唐太宗——他在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御祭恒山的祝文中,有“神仙之所往还”的赞语。“神仙其实指的是道教名人,”周培钧说,“长桑君、茅盈、于吉、张果、陈希夷(陈抟老祖)、张三丰都曾在此修炼过。”

在神仙山,我去看了传说有仙人修行的两个溶洞:一个是老君堂,又叫长桑洞、希夷洞,是长桑君和陈希夷的修行之所,洞口有一块金代的摩崖石刻,“长桑君成道之治也”的字迹还清晰可辨;另一个是金龙洞,洞很深,内有暗河流出,相传于吉在此收获《太平经》。

美国旅行家、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在1926年出版的《中国五岳》一书中提到,“大茂山”的“大茂”是“达摩”的谐音,是指禅宗初祖达摩。不止达摩,高僧释道安、慧远也曾来神仙山悟道。在大台乡土洞村,我还看到了栩栩如生的摩崖石刻佛像。

对于周培钧和盖洛的上述描述,我起初是半信半疑,毕竟很难去考证。但是,当了解了神仙山的地质和地貌特点后,我的怀疑有所改变——神仙山有着太行山地区罕见的岩溶景观,喀斯特溶洞极为发育。我参观的两个溶洞,只是神仙山众多喀斯特溶洞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找到一份河北省地质工程勘查院制作的《阜平县神仙山地区地质遗迹资源调查评价报告》,该报告里提到,神仙山地区的岩溶地貌具有峰丛、幽谷、幽洞、地下暗河、大型地下洞穴、洞中瀑布、地热等多种类型,洞穴中有石钟乳、石柱、石笋、地下大厅和各类化学沉积景观,发育了太行山地区罕见的岩溶景观。

其实神仙山地表的喀斯特地貌并不发育,我没想到它的地下有如此多的喀斯特景观。地质学家范晓告诉我:“这主要是因为地下水的作用,北京的石花洞也属于这种情况。神仙山地处太行山东坡,是迎风坡,夏季降水较多。”

对于古代那些佛教、道教的修行人来说,这些溶洞就是一个个天然的修道场所,冬暖夏凉。因此,在他们眼里,神仙山无疑是太行山区天赐的一处“洞天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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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溶洞

“恒山如行”:神仙山怎么就丢掉了北岳头衔?

北宋画家郭熙曾如此点评五岳:“恒山如行,泰山如坐,华山如立,蒿山如卧,衡山如飞。”,这个点评被视为经典。五岳中,东、中、西三岳一直未变,正符合静态的“坐”、“卧”、“立”,而南岳和北岳都出现过变化,所以是动态的“飞”和“行”。郭熙说这话时,“衡山如飞”已验证——隋文帝一句话,就将西汉以来的南岳霍山(安徽天柱山)改到了湖南衡山,但郭熙不会想到的是,“恒山如行”也一语成谶,北岳最终从河北“行走”到了山西。

出生于神仙山附近地区的河北学者段峰云认为:“只因山西的地方官编造历史,将河北恒山的文化历史和自然风貌用文字'搬’到山西浑源境内,然后通过大同巡抚上奏朝廷,弄假成真。”

这还得从明朝弘治六年(1493年)说起,当时一篇请求将北岳恒山移祀到山西浑源的《请厘正祀典疏》引起轩然大波。奏疏人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马文升,他说浑源本为恒阴县,恒山乃境内的玄武山,因交通不便才在曲阳遥祭,曲阳的恒山(神仙山)是替代品。

如果细究起来,马文升列举的理由都站不住脚:浑源改称恒阴是元初的事,而恒阳隋朝就有了。

马文升还有另一个理由:神仙山和岳庙都在国都之南,不符合五岳方位。

明成祖迁都北京后,神仙山被甩在国都之南,失去了拱卫京师的作用,也打破了“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的政治格局,确实有着地理上的尴尬。但从地图上看,浑源恒山也并未在北京之北。

五代乃至辽、宋、金、元时期,河北饱受战火,神仙山也未幸免,它还一度成了宋、辽的界山——《梦溪笔谈》中说:“北岳恒山……半属契丹,以大茂山分脊为界。”曲阳与浑源虽高山阻隔,却有山谷相通,为避战火,神仙山的许多寺院道观便搬去浑源,并继续沿用“北岳”或“恒山”的名号,“浑源恒山说”也以此为滥觞。

朝廷礼部在否定马文升的同时,也作出了承认浑源祭祀合法、允许官修岳庙等妥协,显示出高层对此事的矛盾态度。

马文升的上疏,极大刺激了浑源、大同的地方官、僧道和百姓的集体荣誉感,他们在山中郑重其事地刻下“恒宗”二字,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

有明一代,北岳“移祀”的提议共有四次,最后一次在万历十四年(1586年)。有资料说,当时万历皇帝不得已采取折中办法,宣布浑源恒山为唯一恒山,但祭祀仍在曲阳。等到了明亡清兴,旧事重提,顺治皇帝便大笔一挥,将北岳祭祀改在浑源,了却了这段公案。可以说,为获得“北岳”头衔,山西争取了167年。

对于河北与山西的“北岳之争”,连山西本地学者、大同大学云岗文化研究中心的王鹏龙也承认:“清初,浑源恒山最终得到清廷的认可,在没有经史依据的情况下,北岳改祀成功。”他认为,北岳祭祀能从河北曲阳移至浑源,其中最重要的是客观的社会因素,与明代作为“九边”之一的山西大同府的突出军事地位有着密切关系。正是在地方势力尤其是大同军事力量的推动下,浑源恒山的地位和影响不断提升,最终获得合法的北岳身份。这一观点也获得了多数学者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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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山

两座“恒山”的共同机遇:这是一条延绵300里的“恒山—神仙山”景观长廊

对于万历十四年恒山易主这个说法,我没查到相关史料,梁勇也持否定态度,但从此以后,“浑源恒山说”几乎完全主导了舆论,却是事实。

万历十五年(1587年)出生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在他游记中,就以浑源恒山为北岳正宗,他甚至过曲阳恒山而不入。而出生比徐霞客早40年的另一位旅行家王士性,也在游记中肯定了浑源恒山说。游记虽不是严肃的学术著作,但影响广泛,也代表了当时很大一部分的民间声音。

有些史籍对于北岳恒山的记载,显得有些矛盾——在不同篇章采用不同说法。比如《明史》,在“曲阳条”,说“恒山在西北,恒水出焉”,在“浑源条”,又说“南有恒山,即北岳也”。而另有一些史籍则语焉不详,比如“恒山,在曲阳西北”,或“恒山,在曲阳西北百四十里”,而神仙山和浑源恒山都在曲阳西北。

尽管浑源恒山有了广泛群众基础,但顺治下诏后还是引来学界的争论,清初考据学代表阎若璩在《北岳中岳论》、清代史学家钱大昕在《跋梦溪笔谈》中,都力证北岳在曲阳的事实,当然最著名的还是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所作的《北岳辩》。

近几年来,关注神仙山的人多了起来。除了一些学者,阜平本地的文化界如周培钧、赵记臣,以及曲阳县文保所的王丽敏、高晓静等人,在将神仙山和北岳庙的资料、碑刻整理成文章或专著。不过,神仙山最大的遗憾,还是古迹遗存和考古发现的缺失。正因如此,北宋宰相韩琦才在《大宋重修北岳庙记》中遗憾地说道:“人目为大茂山,而岳名不著。”

如今,曾经咄咄逼人的浑源恒山也似乎有些黯然失色,成为五岳中游客和旅游收入最少的一座,也是五岳中唯一不是5A的景区。其实北岳也有自己的优势,500年前的那场辩争,意外地“拓展”了恒山的规模——这是一条延绵300里的“恒山—神仙山”景观长廊,是其他四岳无法比拟的。也许,属于北岳恒山的机会就要到来了……

注:本文原载于《中国国家地理》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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