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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鸭蛋的故事 || huaiyinghou

 一犁_书馆 2022-10-17 发布于江苏

作者:huaiyinghou

四月里,杨花飞,春日长,卖鸭蛋的人来了。
一个黑瘦的乡下汉子,骑着同样黑瘦的二八永久大挂,头戴旧草帽。来小县城里走街串巷,曼声叫卖:
“卖~鸭蛋来……换~鸭蛋来……”
泡桐花开满树,春日迟迟。
主妇们三三两两走出来,叫住汉子。永久牌二八大挂的后座左右各绑着深而大的柳条筐,座位上则绑着竹篮。
筐里垫着金黄的稻草,鸭蛋,美丽的鸭蛋,文文静静安卧其中,淡青色的,带点粉绿的,粉白里透着点少女脸颊般晕红的……每一个都秀秀气气,文文雅雅,像瓷器,像一切精致而玲珑美丽的东西。
然而主妇们还是挑剔地挑拣着,拿起来用力晃一晃,看有没有散黄。又对着映日头照一照……黑瘦汉子在边上说:“都是新鲜鸭蛋!放养的!吃鱼吃虾,不喂饲料!”
鸭蛋用钱买也可以,用自家的鸡蛋换也可以。短街窄巷,日常养几只鸡的人家是很多的,绿化带的大叶黄杨和墙角的蜀葵下常有母鸡安逸地刨了沙窝咕咕卧着。于是又是新一轮的讲价钱,黑瘦汉子嚷嚷着:“这么新鲜鸭蛋!没有饲料的!我这个秤,一分一厘都不差你的!”
最后尘埃落定,皱巴巴的毛票被点清楚,珍惜地揣到黑瘦汉子的怀里去了,鸡蛋进了垫好稻草的竹篮,卖鸭蛋的跨上车走了,主妇们端着鸭蛋回家去。
开始腌鸭蛋。
腌鸭蛋是劳作,不过是一种快乐的、丰足的、带有浓厚游戏性的劳作。我妈提着大铁锹,我端着破脸盆,两人雄赳赳往盐河岸边去。去挖土呀!
腌鸭蛋需用干净的土,菜地里的,道路边的,都不行。最好是天地初分宇宙鸿蒙未经人间烟火的土!不行的话,油泥(黏土)也行。
我妈知道一切事情,比如知道在哪里一锹挖下去,就可以挖出夹在沙土层里的棕红色油泥。
一盆土端来家,拣去草根碎石,加水和软,一年中光明正大玩烂泥的机会!大盐早就炒好了,灰白色的颗粒,加了花椒,喷香。我妈还提了半瓶洋河大曲出来,说是泥里加了白酒,鸭蛋会腌的更香,奢侈!

去年的鸭蛋坛子,早就刷干晾净,漂亮的鸭蛋,一枚枚裹了厚厚的泥浆,头上蘸了酒,在坛子里盘好了。
然后坛子就塞到厨房的碗橱底下去了。
五月冬(端午),第一次开坛。
新腌的鸭蛋,这时候还不好吃,微有咸味而已,正如汪曾祺在《端午的鸭蛋》里所写的那样。所以只掏出来几个,聊以过节。

鸭蛋网是新编的,挂在脖子上晃到学校去,鸭蛋就在学校吃掉了。学校一般不许吃东西,所以在教室里吃鸭蛋就有种非常新奇的“今天不一样”之感。
中午放学回去,午饭肯定会有一盘切开的鸭蛋,大人们吃着,纷纷说:“果然还没腌好!”“要再等一个多月!”
再等一个多月,是暑假,鸭蛋腌好了。
傍晚,天上出巧云,蝙蝠乱飞。家门口水泥地坪上新泼了几遍水,热腾腾滋滋响,水洼里倒映着云和天。墙角的野茉莉,花又舒展开了,一种粉粉的,属于黄昏的香气。
小饭桌搬到门口来,寻个瓦片把腿垫稳,小板凳四方摆好,稀饭锅也端出来了,棒面稀饭,绿豆汤。绿豆是乡下亲戚给的,夏天生了“漏猴子”(米象),虽然已经趁正午在水泥地上摊开来暴晒过,一煮,汤上还是会飘着白色的虫蛹,需我用汤勺先捞一遍。
淮安地处南北之交,以废黄河为界,饮食风俗有明显不同。我家是北方派的,晚上稀饭,主食是糟面饼,偶尔会做韭菜盒子。
还有煮好的咸鸭蛋,正如汪曾祺写的:
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咸蛋黄当然更好吃,不过光给孩子吃蛋黄,大人吃蛋白这种事情,过于骄奢淫逸宠溺小儿,为我家家风所不取。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从一头吃起,一点点掏着吃。挖到出油的蛋黄,便分外珍惜。
小儿食量小,一枚蛋一顿吃不完,则放回碧纱碗橱里,留着明日继续。务必蛋壳里要掏的干干净净,可以囊萤那种。
每到此时,我家饭桌上就会讲李奶奶的故事。
“当年李奶奶吃鸭蛋啊……”
李奶奶曾住在宿舍大院角落上靠盐河沿的一间小屋子里,门外搭个石棉瓦棚子,支着锅灶,昏暗里半棚子蜂窝煤。
她为什么住在那里呢?我不知道。似乎从时间的尽头开始,她一直就住在那间采光严重不足的宿舍里,小小的个子,室无长物,衣履整洁。
她沿着盐河沿开了一片菜地,种四季蔬菜。李奶奶天天躬着腰在菜地里忙活,菜都长的极好。
她日常就吃那些蔬菜,绝不请教菜场,夏天晒豆角干,马菜(马齿苋),秋天晒几篾箩的咸青菜,萝卜干。红萝卜一切四瓣,麻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煞是好看。
我家端午的粽子、鸭蛋,八月半烙糖饼,过年蒸的包子,家里大人都会拿个带盖牡丹搪瓷大盆,装上几个(必是双数),然后打发我给李奶奶送去。
李奶奶和我推让数个回合,最后打开她那分外黑黝黝的小碗橱,把食物移放进去(盆我要带回家),然后还颤巍巍要找糖给我,我赶紧带着盆跑了,谁知道她的糖是几年前的呀!
夏天的傍晚,李奶奶也坐在家门外吃晚饭。一张椅子(椅子上还残存着白漆的单位编号),一个小板凳,一点咸菜,一碗稀饭,一张饼。她小小的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吃,吃到天黑。
路过的人和她打招呼:
“李奶奶,吃啦?”
“吃了,吃了,你吃点?我熬的好稀饭。”
“不啦,吃过啦。你慢慢吃!”
有时候,李奶奶也吃咸鸭蛋。一个蛋,慢慢掏一点。
天一点点黑下来。
有次路过的人多事,站住和她说话,偶尔往鸭蛋一望,大惊失色:
“李奶奶呀!你这个咸鸭蛋都生蛆了呀!”
李奶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单位宿舍也早就被拆迁,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的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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