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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介 |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北齐校书图》流传考略

 蜀山玉 2022-10-17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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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北齐]杨子华  北齐校书图卷(宋摹本)
27.6cm×144cm  绢本设色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北齐校书图》(图1),旧传为唐代阎立本所绘,今大多认为系宋人摹北齐杨子华之作。画面内容是天保七年(556)北齐文宣帝高洋诏命樊逊等人校勘五经诸史的场景。此图刻画人物栩栩如生,设色简朴优美,布局精妙绝伦,是中国美术史上一幅煊赫巨迹。又因所绘人物衣饰、用品物具,胡汉杂糅,反映了北齐时期社会风貌,兼艺术性和历史性于一体,吸引了众多鉴赏家孜孜探求。《北齐校书图》有一特别可观之处,就是卷后钤盖了大量朱文官印,总计有二十一方,印文内容不一、大小类同,可以说它是目所见古代官印最多的一幅名画。清末民初大收藏家完颜景贤专门就这些官印有一句点评说“麓村以为可厌者,余更以为可爱也”,且有论画诗:
 
阎相校书图半卷,衣冠人物认高齐。惜其久佚涪州跋,幸续范韩陆谢题。
 
然而不论官印是可厌还是可爱,关于这些官印的三个问题如同迷雾一样,八百多年来始终不得其解。

第一,这些官印究竟是谁盖的,是一人所为,还是多人所加?

第二,为什么要盖这么多官印,是官府收缴,还是收藏者个人雅好?

第三,这些官印全部是宋代的,还是宋、元两朝兼有?

围绕这些问题,作者从文献典籍之中追寻历史痕迹,研究发现十七方官印完全对应南宋高官张子颜的七处宦游地,另两方官印是题跋人韩元吉和谢谔的官爵印,其余两方官印归属更早的藏家潘长卿,从而揭开了画卷上累累官印背后隐藏久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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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北齐校书图》宋代二十一方官印集表

 
“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张俊(1086—1154,字伯英)善于作战,在南宋初期立下汗马功劳,后官居枢密使,进封清河郡王,去世后追封循王。张俊的儿子张子颜,字几仲,出生于1120年前后,因父为大将而屡屡获封。绍兴十一年(1141)四月,张子颜获命直秘阁,赐六品服。次年正月,旋升直敷文阁。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张子颜因献米助军特转一官。到了孝宗乾道三年(1167),张子颜首次外任知泰州,从此开始了“平生四海庙廊姿,八处蕃宣俱暇豫”的宦游生涯,好友韩元吉(1118—1187,字无咎,号南涧)特意赋诗《送张几仲知泰州》,诗云:
 
紫橐甘泉不愿留,虎符聊试海边州。
长城底用骑围铁,下濑直须船有楼。
草木已应知世望,江山好在得诗流。
春风桃李西溪路,宣室归来尚黑头。
 
乾道四年(1168),张子颜改知信州。画卷第一接宋纸前接缝处下方有“信州之印”,即张子颜在信州为官时所钤。或许是张子颜在信州始获《北齐校书图》,故画卷上没有其外任泰州的官印。乾道五年(1169),张子颜离开信州。乾道八年(1172),张子颜到任衢州。在衢期间,张子颜又在“信州之印”上方,加盖了“衢州之印”。“信州之印”的“信”字、“衢州之印”的“衢”字左侧约有三分之一折损,部分笔画残缺,但依据右侧剩余部分尚可辨认出“信”“衢”(图2)。乾道九年(1173)正月十四日,张子颜宴请路过衢州前往广西出知静江府的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号石湖居士),同时在座的还有汪应辰(1118—1176,字圣锡)。这个汪应辰大有来历,年甫十八高中状元,是中国科举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后官至吏部尚书,此时正奉祠居于衢州。张子颜设宴这天恰是立春,天气竟有点暖和,居然有灯蛾翩跹于彩旗酒樽间,范成大在《骖鸾录》记载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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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衢州之印”“信州之印” 

十四日,前吏部尚书汪公圣锡亦自玉山来,同赴郡中敷文阁待制张几仲灯宴。是日,乃立春。晓幡夜蛾,同集尊前,真良辰也。

今画卷拖尾第一接宋纸上有范成大行书六行,但是未书地点和时间。范跋前有“信州之印”和“衢州之印”,跋后有“绍兴襄阳府印”等官印,正合张子颜为官衢州之际。范成大官命在身,行色匆匆,十三日到衢,十四日赴张子颜灯宴,十五日、十六日前往超化寺拜访汪应辰,十七日离开衢州。范跋的题写时间当在十四日,灯宴上酒酣兴高,宴后主人适时取出画卷请友人题跋,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范成大挥毫题写,跋云:
 
右《北齐校书图》,世传□□出于阎立本。鲁直画记登载甚详。此轴尚欠对榻七人,当是逸去其半也。诸人皆铅椠文儒,然已着靴、坐胡床,风俗之移久矣。(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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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范成大跋文

范跋后有十二方宋代朱文官印,每行三方,共有四行,蔚为可观(图4)。首行三印分别为“奉使之印”“绍兴襄阳府印”和“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印”,次行第一印为“京西南路马步军都总管之印”,这四方印是张子颜持节京西军事重镇襄阳府时所盖。次行另二印为“隆兴府印”“隆兴府管内观察使印”,第三行前二印为“乾道江西路安抚使印”“建炎江西路马步军都总管印”,这四方印是张子颜统帅隆兴府(今江西南昌)时所盖。这里要说明一下,南渡之初,有司印章丢失的很多,朝廷就命令重铸,加“行在”二字,或者冠以年号以别新旧。“绍兴襄阳府印”“乾道江西路安抚使印”和“建炎江西路马步军都总管印”,这三印的绍兴、乾道和建炎都是重铸时所冠的年号。南宋时,衔命出境者,以奉使印给之,复命时纳于有司,或以朝命出州县者,亦如之。“奉使之印”是张子颜镇守襄阳,朝廷按制给的官印。按宋制,知襄阳府兼京西南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知隆兴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所以张子颜知襄阳府和隆兴府时,同时掌管安抚使和马步军都总管印。那么,张子颜是什么时间在襄阳和隆兴加盖这八方官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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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十二官印

淳熙五年(1178)十一月二十五日,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号平园老叟)在张子颜所藏的《黄鲁直与全父醉帖》上题跋,跋云:

仆以淳熙乙未春与几仲同次对敷文阁,几仲旋镇襄汉,三年而归。又获接武内朝,会江西谋帅,几仲复在选中。千骑塞途,旗旄赫奕,仆往庆焉。天盛寒,饮沆瀣一杯,竟醉。几仲出山谷醉笔,辄题其后。他日归为部民,当再观于滕王阁之上。

这段题跋清晰记载了张子颜镇守襄阳的时间,即淳熙二年乙未(1175)至淳熙五年(1178)。“奉使之印”自京城带出,其他三方地方官印抵达襄阳时即可使用,钤盖时间当在1175至1178年之间,很有可能就在1175年。

张子颜于淳熙五年(1178)底知隆兴府,到淳熙七年(1180)底离任,在此期间,钤盖了隆兴府四方官印。张子颜在离开隆兴赴任绍兴的途中,经过江西上饶,于除夕前一日与老朋友韩元吉会饮于驿站,并嘱老友为《北齐校书图》和《醉道士图》题跋。韩元吉出生“颍川韩氏”,乃名门之后,孝宗朝官至吏部尚书,与陆游、朱熹、辛弃疾等往来密切,其女婿是南宋著名理学家吕祖谦。此时韩元吉已致仕归家,居住上饶。韩元吉遵嘱当即在《醉道士图》上题写跋诗:

何须坐客总能文,呼酒相逢日暮云。醉倒尽如狂道士,夜归谁问故将军。几仲移节稽山,淳熙庚子岁除前一日,会饮上饶传舍,观图戏书。(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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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韩元吉《醉道士图》题跋

跋诗后的标注文字非常重要,记载了具体时间和地点。稽山是绍兴的古称,淳熙庚子即淳熙七年(1180),传舍是指驿站,所谓“几仲移节稽山”是说张子颜赴任绍兴府。这一天,韩元吉没有立即在《北齐校书图》上题跋,而是带回上饶溪南家中细细欣赏,然后落笔成文。但是第一接宋纸在范成大题跋和张子颜钤盖了三行官印后,剩余空间显然不够。于是韩元吉另起一纸,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八行,其中七言跋诗十二行,又有叙述北齐樊逊校书史实的短文十六行,落款时间为淳熙八年(1181)正月庚申,并郑重其事地盖上“颍川郡侯”朱文官爵方印(按:淳熙十三年,即1186年,韩元吉由“颍川郡侯”晋封为“颍川郡公”)。韩元吉的跋诗如下:
 
高齐校雠谁作图,一时䌷书亦名儒。网罗卷轴三千余,俗儒非真类迂愚。雌黄是正定不无,虚文末学徒区区。岂识治道通唐虞,文林高馆希石渠。后来御览嗟何书,修文偃武事益诬。转头邺城已丘墟,峨冠广袖长眉须。丹青写此犹不渝,高鬟侍女曳红裾。两骓帕鞍立奚奴,罢琴涉笔倾酒壶。兰台供拟信乐欤,不知画手安用摹。无乃逞巧聊自娱,千年视之一欷歔。君不见,文皇学士十八人,谋猷事业皆功臣。瀛洲旧图应更真,请君寻观为拂尘。(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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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韩元吉跋及“颍川郡侯”印

跋诗有二处值得揣摩:第一句“高齐校雠谁作图”,表示无法断定《北齐校书图》的作者;另一句“瀛洲旧图应更真”,瀛洲旧图指阎立本《十八学士登瀛洲图》,徽宗时存御府,南渡后随迁杭州,韩元吉应看过《瀛洲图》真迹,故有此语。诗句“高鬟侍女曳红裾”“两骓帕鞍立奚奴”,与图画内容完全符合,可以肯定跋诗即为此图所作,而非从他处移来。

张子颜于淳熙八年(1181)初到达绍兴后,见第二接韩元吉跋纸后的空间窄小,而第一接宋纸后还有盖印空间,就接连钤盖绍兴府四方官印,即第三行的“绍兴府印”,第四行的“□□东路越州管内观察使印”“建□□东安抚使之印”和“□□□□东路都总管司之印”(按:宋制,知越州绍兴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印文残字填补后当是“两浙东路越州管内观察使印”“建炎浙东安抚使之印”和“建炎两浙东路都总管司之印”)。至此,四行十二方朱文官印齐齐整整,赫然在列,成为中国书画史上罕有的宋代官印荟萃之奇观。

韩元吉跋后有郭见义、陆游两跋,郭见义跋纸在韩、陆之间,题跋时间当亦在淳熙八年(1181)。郭见义,字季勇,北宋名将郭逵(1022—1088,字仲通)之后,与范成大同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知静江府,郭见义任主管机宜文字,两人频有酬唱。淳熙初,在吏部尚书韩元吉的强力推荐下,郭见义出知峡州。赵蕃(1143—1229,字昌父,号章泉)与其诗书往来密切,有《送张王臣还峡州兼属峡守郭郎中季勇》《寄峡州使君郭郎中三首》等。郭氏跋文寥寥数言,兹录于下:
 
南北之际,三光五岳之气分,而学者犹知自力。今所画者,想皆一时儒学之士,惜其变于夷者甚多,此不幸而生于道丧之后者也。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淳熙七年(1180)底被罢职还乡,至十三年(1186)春重新启用知严州。张子颜于淳熙八年(1181)初到任绍兴,当年九月离任,时间虽短,恰逢陆游在家闲居。按时间推断,陆游很有可能是在送别张子颜回都之际题跋。这里要补充一句,张子颜总是随身携带《北齐校书图》和《醉道士图》,遍请名流巨宦一道题跋。乾道九年(1173)正月在衢州请范成大题跋时,范氏赋一首《题醉道士图》七言诗,诗云:“蜩鷃鹏鹍任过前,壶中春色瓮中天。朝来兀兀三杯后,且作人间有漏仙。”淳熙七年(1180)底在上饶,韩元吉亦在《醉道士图》上题七言跋诗。这次在绍兴也不例外,陆游诗兴大发,为《醉道士图》连题二首,其一云:“千载风流贺季真,画图仿佛见精神。迩来祭酒皆巫祝,眼底难逢此辈人。”又一云:“卧听床头压酒声,起行篱下摘新橙。一尊久欠敲门客,风味何人似麹生?”陆游在《北齐校书图》上的题跋,语气颇为愤慨,兹录如下:
 
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陆游识。(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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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陆游题跋

淳熙十二年(1185),张子颜知太平州,按照每赴一地任职辄盖当地官印于图的习惯,加盖了“建炎太平州印”朱文官印。如前所述,其中“建炎”是指重铸官印时的年号。十四年(1187)九月,朝廷调张子颜守镇江府。淳熙十六年(1189)八月十日,工部尚书谢谔(1121—1194,字昌国,号艮斋)致仕归家,路过镇江,张子颜请其赏鉴并嘱题《北齐校书图》。谢谔的跋诗对陆游的愤慨不完全赞同,认为北齐校书之事亦有可取之处,兹录如下:

由余入秦毁诗书,意在兵强黔首愚。弊极煨烬几无余,高齐风俗元自殊。岂料乃喜知卷舒,况复是正从冠裾。公言所贬固不虚,我独谓其胜由余。(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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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谢谔跋及“清江开国”印

跋诗后谢谔钤三朱文印,分别为“艮斋谢谔”“昌国”和“清江开国”。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清江开国”,清代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误释为“清溪开国”,有学者将此印误归于南宋曾宏父,曾宏父《凤墅法帖》后的“清江开国之印”与此处“清江开国”并非同一印。据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所撰《谢公神道碑》,谢谔官阶朝议大夫、爵清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故而“清江开国”是谢谔的官爵印。在谢谔跋纸尾部,张子颜加盖“镇江府印”和“镇江府观察使之印”两方官印。绍熙元年(1190)三月,张子颜被召回京任户部侍郎,不久之后去世。“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悲痛不已,连写三首挽诗,其一云:

京口连沧观,洪都孺子亭。飞觞回落月,洒笔湿寒星。别去长离索,归来遽杳冥。知公喜侬句,五字酹英灵。

京口连沧观,是指镇江望海楼。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杨万里迎接金使路过镇江,并赋诗《题连沧观呈太守张几仲》,十二月返程再次途经镇江。诗中言“好事主人酌诗客”,可知张子颜曾宴请杨万里,以尽地主之谊。但不知何故,张子颜没有请杨万里在《北齐校书图》上题跋,而失去范、陆、杨三位中兴诗人同图共题的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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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宁江军承宣使印

自乾道四年(1168)到绍熙元年(1190)二十多年时间里,《北齐校书图》藏家张子颜在画卷上总共钤盖了信州、衢州、襄阳、隆兴、绍兴、太平州、镇江等七地十七方官印,几乎涵盖了他一生宦游的所有地方,集成了一幅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宋代官印履历图。韩元吉和谢谔又分别钤盖“颍川郡侯”和“清江开国”官爵印,锦上添花,令之更为壮观。画心尾部左上侧斜印“宁江军承宣使之印”(图9),以及范成大跋纸与画卷相接处上方“泉州观察使印”,依据钤印位置,此两方官印当是早于张子颜的藏家所钤。考宋代职官,潘长卿先后任泉州观察使和宁江军承宣使。潘长卿乃北宋开国名将潘美(925—991,字仲询)之后,父亲潘正夫娶宋哲宗女儿而封驸马都尉开府仪同三司,家世十分显赫。绍兴十九年(1149)七月,诏授潘长卿泉州观察使;二十二年(1152)八月,诏命潘长卿为宁江军承宣使、提举台州崇道观。据此,初判“泉州观察使印”和“宁江军承宣使之印”为潘长卿所钤,因无其他文献佐证,聊存此以备一说。潘长卿生年不详,卒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九月。有宋一代,扬文抑武,以军功发家大族纷纷转向诗文名世,如北宋潘美、南宋张俊等家族就主动引导子孙由武转文。张俊家族到了第二代张子颜已是文史声猷,富藏书画,名画有《北齐校书图》《醉道士图》,法书有《黄鲁直与全父醉帖》和《欧阳公与通判屯田等三帖》等。其后文脉绵延,俊才辈出,到了第四代出现了享誉诗坛的张镃(字功甫),第五代张澂(字清叔)以收藏杨凝式草书《神仙起居法卷》而闻名。


画卷上未见元、明鉴藏印和题跋,其间如何辗转流传也不清楚。到了清代,出现五段题跋并诸多鉴藏印。清初《北齐校书图》递归大收藏家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棠村),画卷前后共有梁氏“蕉林书屋”“家在北潭”“安定”等十一方鉴藏印。吴升(字子敏,吴郡人)的《大观录》著录了《北齐校书图》,描述颇为详尽。吴升虽是一位古玩商人,但精于鉴赏,与梁清标、宋荦等往来密切。吴升在《大观录》首次指出了范成大所谓“此轴尚欠对榻七人,当是逸去其半”有误,黄庭坚所跋当是别图,显示了非凡的鉴赏水平。

卷后康熙戊子年(1708)观款,是清代第一则题跋,兹录于下:

康熙戊子十一月震泽周确斋、海宁陈香泉、江都殷彦来同观。(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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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周确斋观”款

这则观款从书迹判断应为周仪(字宜一,号确斋)所题,可惜未署地点。周仪、陈奕禧(字六谦,号香泉)和殷誉庆(字彦来)是在什么地方观赏《北齐校书图》呢?康熙戊子年七月,陈奕禧离京赴任南安知府。八月,途经天津,大收藏家安岐(1683—1746,字仪周,号麓村)请其鉴赏藏品。陈奕禧特意停舟十日,为安岐所藏的唐代孙过庭《书谱》书写释文,并盛赞安岐深于精鉴。十一月,到扬州,好友周仪、殷誉庆前来送行并同观《北齐校书图》。此次老友相聚同赏名画,各有感慨。三年前两淮盐运使曹寅奉诏成立扬州书局,主持刊刻《全唐诗》,周仪和殷誉庆应邀参与校勘和编纂。康熙四十五(1706)十月书成。周仪和殷誉庆刚刚经历校对工作,见图别有一番滋味。而陈奕禧因三兄陈诜任贵州巡抚,而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从石阡上京回避,当年腊月途经扬州,周仪、殷誉庆登舟相见,盼望陈能来扬州任太守。陈奕禧意气风发,赋诗“未卜双旌何处是,多君望我领维扬”,然而期望落空,陈奕禧此番远仕南安。孰料陈到任不久就去世了,扬州相聚竟成了最后的诀别。

那么《北齐校书图》又是如何离开北京,出现在扬州的呢?推测与吴升有关。吴升因其商人身份,时常游走于南北各地,尤其是书画重地北京和扬州,如康熙甲子年从扬州购得倪瓒《耕渔轩图》,携至北京为梁清标收去。故而,《北齐校书图》从梁家散出,吴升带到扬州的可能性很大。《墨缘汇观》之《名画续录》,略记《北齐校书图》数语,兹录于下:

绢本,着色,短卷,人面用三白法,笔墨设色文秀之极。后有范石湖、韩元吉等跋。但卷中宋印过觉侧斜,甚为可厌。

《墨缘汇观》系安岐所撰,其子安元忠补《续录》部分。完颜景贤谓“麓村以为可厌者”,其实错怪麓村安岐了,应该是“安元忠以为可厌”。画卷前后有三方“安元忠印”,可知《北齐校书图》在扬州归藏大盐商安元忠。乾隆年间,画卷从安家流出,又北上进入怡亲王府邸。画心上钤“明善堂珍藏书画印记”“明善堂所藏书画印记”,前隔水钤“怡亲王宝”,这三方印的主人是爱新觉罗·弘晓(1722—1778)。弘晓父亲胤祥乃康熙第十三子,在“九龙夺嫡”中助四阿哥胤禛夺得皇位,后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胤祥去世后,弘晓承袭怡亲王。乾隆五年(1740)正月,蒙恩被赐“明善堂”“忠孝为藩”匾额。弘晓一脉,显赫百年,收藏甚富。咸丰十一年(1861)发生辛酉政变,第五代怡亲王载垣被赐白绢自尽并被抄家,自此家道中落,藏品散佚,《北齐校书图》迎来了新的主人周寿昌。

周寿昌(1814—1884),字应甫,一字荇农,晚号自庵。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职编修。周寿昌酷爱收藏书画,曾将梁武帝《异趣帖卷》、赵孟頫《杭州福神观记》、倪瓒《六君子》等书画名卷收入箧中。同治三年(1864)九月,从外地回京,先后任实录馆纂修总校、侍读学士、户部侍郎等。回京不久,次子沦蕃就从厂肆购归《北齐校书图》。巧合的是,董麟也在琉璃厂博古斋看到了《北齐校书图》,并在日记里记:同治三年十二月廿十日,同子重至博古斋观阎立本《校书图》、赵千里《古木寒鸦图》。

后因经济窘迫,周寿昌售出部分书画,《北齐校书图》流出周家。同治五年(1866)七月四日,董麟购得《北齐校书图》,亦载之于日记,云“博古斋送《阎立本校书图卷》至”(图11)。同治十三年(1874)秋,董麟将图奉送给周寿昌,周氏大喜过望,写下长跋,兹摘录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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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董麟观阜山房日记

右黄涪翁原跋此图者,见山谷题跋内。跋中自“且使侍者著靴”以上云云叙,此图一一吻合。其“两榻对设坐者七人”以下俱失去,即石湖先生跋中所云。惜并山谷跋亦佚去。然按范、韩两公跋,则佚自南宋以前。今得此一大段,尚存阎相的迹,亦希世之珍也。同治甲子冬予甫还京师,次儿沦蕃游厂肆,购以呈余。后因贫故他售,久不望汶阳之归矣。不图好友董云舫太守麟得之,知出余所,遂慨以见饷,竟使赵璧重完,不须商於七百里,良朋厚意,何可忘也。吾子孙其珍藏之。

同治十有三年岁次甲戌季秋月之廿一日,偶坐闲窗,风清气爽,庭菊盛开,喜此卷新归,展玩移时,因将涪翁原跋录于前,而并识此卷之失而复得如此。

这段题跋最有价值之处在于记录了画卷“得—失—复得”的过程。周寿昌第一次购得《北齐校书图》后,在画心后部钤“周寿昌印”(白文),不小心覆盖了前朝古印(按:疑为“往斋”。图12),令人惋惜。在流出周家、递归董麟之前这段时间内,也就是1865年初到1866年7月4日前,大藏书家、皕宋楼主人陆心源(1834—1894,字刚甫,号存斋)曾寓目画卷,并将其详录于《穰梨馆过眼录》。之所以有这个时间判断,是因为著录中载有一方周寿昌鉴藏印,但未载董麟“云舫所藏”印。《北齐校书图》失而复得后,周寿昌又在画卷前后加盖了“宝唐阁”“自庵”等鉴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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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周寿昌印”覆盖古印

同治年间的藏家董麟(1830—1881),字祥甫,号云舫,山西洪洞人,道光己酉(1849)拔贡,官历刑部湖广司郎中、秋审处兼司务厅督催官,候补河南知府,著《观阜山房日记》《忘适适斋日记》。二弟董文涣,是当代著名国画家董寿平祖父,咸丰六年(1856)进士,官历文渊阁校理、武英殿纂修官,后外任甘肃巩秦阶兵备道。三弟董文灿,曾任国史馆校对官、平豫方略馆校对官。兄弟三人,在京号称“董氏三珠”,文涣、文灿都是校书官,与周寿昌、李慈铭等交往密切。同治十一年(1872)春,山西同乡温忠翰为董文涣绘《枌东老屋校书图》(今藏山西博物院),周寿昌、李慈铭、王懿荣、潘祖荫等友人纷纷题跋。一古一新两幅校书图共集董门,可谓胜缘。周寿昌曾任实录馆纂修总校,李慈铭曾任浙江书局总校勘,两位资深校书官在二图同留墨宝,堪称奇绝。

光绪元年(1875)夏六月,因次儿周沦蕃暴疾而亡,周寿昌遭受惨痛打击。自同治三年(1864)冬回京,十余年间,周家三儿濬蕃始夭,继殇一稚,次媳幼女亦从夭折,骨肉之惨,难为怀抱,其《伤心杂咏》诗云:“无多老泪流成血,知汝泉台未必闻。”周寿昌沉浸于书画碑籍,以此抚慰凄然心灵。光绪三年(1877)十二月,周寿昌因足疾请求告老获准,心情稍畅,遂展开《北齐校书图》欣赏,在跋纸上抄写北齐《樊逊传》,并附记道:

光绪三年丁丑嘉平月六日,予因病左足尚未全瘥,于是日具折奉请开缺,已蒙恩准。从此读画评书,殊有暇日。但愿逢春,足病得愈。庶健步游行,可以遍翻架上书籍,斯厚幸尔。长沙周寿昌自庵呵冻并书。

光绪八年(1882)三月,周寿昌请李慈铭题跋。李慈铭(1830—1894),字爱伯,号莼客,室名越缦堂,晚年自署“越缦老人”,浙江绍兴人。李慈铭少年驰誉,但科场之路坎坷,经多次落榜后终于在光绪六年(1880)五十二岁时考中进士。李慈铭狷介耿直,性格怪异,常与人交恶,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与周寿昌却颇合得来。李慈铭应嘱题写了七言长诗并写了序,指出了唐代修史时赞誉北齐崇文之举的原因,在于修史之人“多为文林馆诸文士子孙”,兹摘录如下(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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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李慈铭跋

自庵先生年丈属题《北齐校书图》,人事迁延,将半月矣。昨将晚饭,抱书上阶,失足而踣,几不能起。行年五十有四,龙钟已甚。今日题诗,便觉书字无捥力,可叹也。

诗颇素尔,惟丈人教之。壬午三月二十四日,会稽李慈铭并记。

尝谓高齐一代,淫昏狂暴,犬彘不如。其始起也,关西目之为伪。后终见灭,而隋承周,唐承隋,宜竟黜为僭乱矣。何以唐初修史,列之八书,与周并称,盖以文林馆之力。唐修史时,多馆中诸文士子孙,故友之也,然则文字之力亦大矣。秘府校书在天保时,文馆修御览在武平时,以洋之暴、纬之童昏而能为此举,可异也。慈铭又记。
 
庚子年(1900)后,《北齐校书图》归于完颜景贤。完颜景贤(1876—1926),字享父,号朴孙,满洲镶黄旗人,是清末民初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书画收藏大家。完颜景贤于宣统二年庚戌(1910)仲冬朔,题写七言诗描述画卷内容,兹录如下:
 
北齐天保校书儒,十二同时士大夫。方物衣冠认五胡,据床著靴抚虬须。一人欲去手牵襦,瓜果杂陈箭射壶。女侍啼妆三白敷,乌骓伺立待招呼。周隋已往盛唐模,阎令文贞绘作图。右相丹青誉过吴,写真岂肯失锱铢。涪州之跋等飞凫,半卷留题范石湖。南涧长歌景象符,放翁昌国论其迂。宋朝官印累累钤,朱名价值金巨万。

乎!彦远所言当不诬,贫儿得此究胜守钱奴。唐张彦远《名画记》论名价品第,阎立本屏风一片,值金二万云。
 
1917年下半年华北发生特大水灾,北京的收藏大佬们于12月1日至7日在中央公园举办了赈灾书画展览会。完颜景贤异趣萧斋共有四十二件珍品参展,如晋代王献之《送梨帖卷》、梁武帝《异趣帖卷》、宋李成王晓合作《读碑图轴》、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卷》等。但是《北齐校书图》不在其列,很可能此时已流出完颜景贤家,随后归藏于金绍城。

金绍城(1878—1926),又名金城,字巩伯,一字拱北,号北楼,湖州南浔人,精于绘画,尤善篆刻。早年留学英国,回国后于1914年创办中国近代第一家国家博物馆,1920年创建第一个美术研究组织。金城收藏《北齐校书图》后,曾委托同乡俞明(1884—1935,字涤烦)摹写一本(摹本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并于戊午年(1918)苏轼生日这一天在摹本上篆书引首。

20世纪3 0年代初,《北齐校书图》漂洋过海,经哈佛大学教授丹曼·罗斯(Denman Wa ldo Ross,1853—1935)之手捐赠给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并由该馆收藏至今。丹曼·罗斯在哈佛大学接受教育并获博士称号,1899年至1909年在建筑学院任教,1909年至1935年转教于美术系。在早期的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赞助人中,对中国古画贡献最大的人是丹曼·罗斯,他捐赠的名画还有《历代帝王图》《文姬归汉图》和日本大德寺所藏的五幅《五百罗汉图》,这些巨迹构成了该馆中国古代艺术珍品的核心典藏。

关于此图的流传经过,自南宋潘长卿→张子颜……→清代梁清标→安元忠→怡亲王弘晓家族→周寿昌→董麟→周寿昌→完颜景贤→金绍城……→丹曼·罗斯→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其中潘长卿之前不知是何人收藏,张子颜到清初梁清标之间的辗转情况也是空白,民国初流失海外的经过亦不甚清楚,有鉴于此,这篇论文只能算是一个初步的成果。
 

(作者单位 :中国光大银行)
详见《中国书画》杂志2022年第9期】


新媒体编辑:孙莲  |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终审:康守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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