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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外

 zhb学习阅览室 2022-10-17 发布于上海

作者:裴超

裴超,山西长治人,现任《初中生》文字编辑。作品曾获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献策马栏山”论坛征文比赛一等奖,并入选湖南省2020年度《湖南蓝皮书》。


前段时间,母亲因为单位体检,被检测出腹部存在多个肌瘤。一向健硕的母亲有点错愕,但瞬即释然了,只是不在意地说:“五十多了嘛,很正常,零件老化了。”随后去市医院检查,被正式确诊为子宫多发肌瘤,其中一个肌瘤已经长到足有一整个蒜坨那么大,只有通过手术切除整个子宫才能康复。

手术当天,家属被医生叫去谈话,谈手术流程。

当医生说第一句话时,我的大脑就已经停摆了。医生说:“我们第一刀计划这么切……可能产生的影响是……如果发生什么事……家属要……”医生把手术的利弊和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举出来。很多我们其实都不太懂,对家属来说,最听不了的话就是:如果发生意外……

我和父亲晕晕乎乎地从医生办公室来到病房,正碰上对面床的病人从手术室出来——从上午到下午抹黑,那张床空了好久才等来它的主人。

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盖着白色的被子,躺在白色的手术车上,脑袋随着手术车的左右摇摆轻微晃动,围着的五六个大汉一起使劲将病人小心地从手术车转移到病床上。插氧气管、心电仪、挂水,护士一条龙地完成所有事项,并冷静地强调着:“病人是全麻,前六个小时不能让她睡。有事叫我。”有时觉得护士的交代冷冰冰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护士都慌里慌张,不知所措,那家属岂不是要疯魔了。

接下来的一幕实在让人唏嘘不已。病人的女儿一直尽心尽力地呼唤着她,可她只是刚开始哼哼两声便睡了过去。女儿一看如此很是着急,情急之下,努力呼喊的同时对其母拍脸(力度很轻)数下,等到那个阿姨终于醒过来时,女儿已经笑着哭成了泪人。

从早上的担心到中午的茶饭不思,再到下午的烦躁……等待,真的可以把一个人的耐心耗尽。

终于到了母亲做手术的时间。从病房到手术室的这段距离,父亲的小动作暴露了他有多担心:他一手紧紧握着母亲的病历单,另一只手提着母亲的鞋。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被手术的人,鞋不能放地上。

我问为什么,他瞪我:“都什么时候还问为什么,反正就是有用。”我无言以对。但看着父亲小动作不断,我简直怀疑他有多动症!

手术前,他把主治医生拉到一边说:“医生,拜托你了,出来咱们意思意思。”医生当然听得懂,什么也没说,用手指了指墙,就径直去手术室了。

回过头看,墙上写着:禁止给红包,请您相信医生、尊重医生。我赶紧掐了一下父亲胳膊,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随着手术室那道门缓缓从右向左闭合,母亲仿佛和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我们打心眼儿里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希望一切平安无事。突然“叮叮叮……程某某家属来一趟”,每当手术室旁边的谈话间警铃响起的时候,我们的心就一紧,跳得不行。

手术室外的任何响动都会引起我们父子的警觉。时常是在最无声的寂静中,在各自心中默默祷告祈愿时,一声警铃响起,我们把头马上“弹”向手术室方向。警铃响起了数十次,我们也跟着“弹”了数十次。

当家属谈话间呼叫我们时,第一声呼叫,我和父亲竟意外觉得声音特别小;第二声时,又感觉极其刺耳;第三声时,没等说完,我们父子已经冲进了谈话间,强装镇定着应对一切可能的坏情况。

进了谈话间,我和父亲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两分钟以后,医生拿着一个袋子过来。袋子里装的是医生从母亲身上割下来的子宫等器官,大概有两个手掌摊开合并起来那么大。医生把袋子一翻,我们看到了那个肌瘤——红里透黑,瘤子表面经络肿胀,满是月亮坑。

真的是好丑,丑得让人反胃。医生说:“给你们看一下。手术目前顺利,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结束。”听到这句话,我们父子心情放松了许多,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回到家属等候区,已经快到晚上七点,看到医生在和其他病人的家属谈话,只是约莫听到一句:“老爷子身体比较差,需要输血,做完手术得先到ICU观察一下。”听到这一句,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被粉碎了。我和父亲又开始紧张:怕母亲在这最后关头出现什么意外。

父亲表现得尤其紧张,只要手术室的门一开,他就凑过去往里望。结果当然是被医生挡回来,并斥责道:“着什么急,在外面等着,不要影响手术。”父亲只得讪讪地回来。眼看马上要到半个小时,父亲却急着上厕所,真是让人无语,我只得催他快去快回。他嘱咐我捏好母亲这双鞋,千万不要放地上。

我不耐烦地答应了,接过鞋的那一刻却紧紧地捏住。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平平安安回来?尽管提鞋只是一个心理慰藉。

那大概是父亲最快的一次上厕所,以百米冲刺的心情拖着160斤的体重,跑向厕所,又以极快的速度跑回来,一边大喘着一边问我:“你……你妈……呼呼……”我回答道:“你跑得很快,赶上了,还没有。”父亲瘫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那就好,那就好。”

“滴……”手术室大门上的提示灯由红转绿,我、兄长和父亲齐刷刷地站立起来。手术室门开的那一刻,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就问医生:“大夫,我老婆没事吧?”医生说:“这是你老婆?你仔细看看。”

父亲一细看才发现是七十多的老爷爷,闹了笑话,又被病人家属白了一眼,父亲连声说着:“不好意思啊,认错了,我太紧张了。”

父亲这下越发紧张了,跟我们一直喃喃道:“怎么还不出来,不会……”越说越急,带起了哭腔,这与一向严肃话少的父亲形象是极为不符的。日常生活中,他跟母亲的交流也总是“夹枪带棒”,不妥协也不退让,但在这次手术中,担心、焦虑、恐惧包围着他,折磨着他。父亲也在不断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妻子关心太少,不够体贴大度。母亲常跟我们说:“你爸爸心地还是挺好的,不抽烟不酗酒,但就是脾气古怪了一点。”

终于,门开了。母亲被推了出来,她脸色煞白,头发稍有凌乱。我们立刻围了过去,冲她喊着,“老婆,你醒醒啊……”“妈,快醒醒。”终于,母亲使劲喘着粗气,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颤巍巍地说了一句“我好困,想睡觉”,便又合上了眼。我们父子三人一脸疑问齐刷刷地看向医生,主治医生瞿大夫说:“正常的术后反应,没事。”手术车闪转腾挪间,我们便已回到了病房。虽然已经晚上10点多,我们一行人“哗啦啦”地推着母亲闯进病房,被吵醒的其他病人丝毫没有表达任何怨言,只是用胳膊将自己的身体缓缓撑起,从垂下的帘子中探出头,熟悉而又陌生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陪床家属也做出一副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帮忙的架势。

我、兄长和父亲三人,在瞿大夫的安排下,准备合力将躺在手术车上的母亲转移到病床上。我力弱,只用手护住母亲头部即可;兄长力强,用双臂环绕母亲腰部,将她托起;父亲力衰,用双手将母亲双腿固定在自己胸前。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将母亲轻轻抬起,又缓缓放下,心中装的是一万个小心。

等到护士将呼吸机、心电监护仪等设备调试好,瞿大夫对我们说:“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是最关键也最难熬的时候,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一定不能让病人在这六个小时睡着。”我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针已逼近深夜12点。这意味着这一宿,我们要一直呼唤母亲,用尽所有的方式都不能让她睡着。这对一个病人来说确实有点残忍,何况她还要忍受麻醉消失带来的一点点加剧的疼痛感。据母亲后来回忆说:“感觉自己当时掉进了火焰山,浑身都被灼得生疼。”

我看看表,又看看父亲和兄长,再凝神注视着母亲,终于可以重重地舒一口气,心想:以前都是老妈不让我睡懒觉,这次可是要轮到我了。我正恍惚间,父亲已经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回来,一本正经地开始喊:“天亮了,老婆,你快醒醒……”此情此景真让我哭笑不得。

但随即一想,是啊,诸多担惊受怕的场景在脑海复现,我们不就正期待着此刻吗?

“天亮了,妈,快醒醒。”我俯身在母亲耳边轻轻说道。

原载《爱你》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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