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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医院里的人间世,每一天都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

 香河1997 201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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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趣郑州第296篇原创文章

全文字数: 4800

阅读时间: 13分钟

每天10:10,多爱郑州一点点

医生见惯了生死

家属承受着生死

病人经历着生死

医院里的每个人

都展示着生命努力的样子

接上篇,医院故事现在继续。

在郑州,除了火车站,人员最密集的公共场所就数医学院了。

这个由金水河、建设路、大学路围合出来的夹角里,每天有两万多人看门诊,七千多张病床上躺着病人。

如果算上陪同的家属,日均5万人密集填充着这座世界最大(门诊量、出院人数、手术台数均位居世界第一)医院的每个角落。

| 只有200亩大小的弹丸之地容纳着郑州这座城市对健康最多的渴望

没人想来这个地方,即使这儿的设施先进、医术高超、温情常在、给人希望。

不得不来的时候,你要承受的不仅是病痛的煎熬和医药费的压力,还有永远都不知道住院部大楼里哪个电梯能一次挤上、哪天查房时医生能多给你解释几句。

最不想听医生说 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

辛恒心里清楚,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住进这所医院心脏外科的病人和家属,很多都是从地市转院过来的,关于病情和治疗费用,早在上一家医院就做过了心理建设。

最让人不安的,还是每个病人家属都会被告知的一句话,心脏手术是大手术,术前准备得再好,也无法保证完全不出意外,你们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心理准备。

这几乎能突破所有家属的承受力,都是在崩溃边缘强装坚强的人,这句话成了他们得以发泄的出口。

有的人听完,还没走出医生办公室就哭成泪人,遇见气性大的,认为这话就是医生对他们之前所有努力的侮辱,甚至会用拍桌子扔板凳地谩骂来回击。

| 这个代表着希望的名字并不能保证所有的希望都不落空事实上,这世界上没有一家医院能做到

隔壁病房的小魏,是病区里气性最大的一个。

45岁的小魏,个子不高、留个板儿寸,比起病区里普遍60岁靠上的其他病友,算实打实的年轻人。辛恒的父亲就管他叫小魏,大家也都跟着这么叫起来。

小魏性格直爽、爱说爱唠,串门子聊闲天儿是他的固定活动,每天一输完液,就一个个病房得挨个儿逛一遍。有时候液体还没输完,硬是自个儿举着输液架出来喷阔儿,最常跑的就是辛恒父亲这屋。

| 跟小魏不一样,更多的病友输完液会选择到楼外的花坛边坐会儿透透气

小魏是铁路子弟,年轻时接他爸的班,顺顺当当进了郑州机务段,一干就是25年。他最爱聊当年刚参加工作时的风光,那时候铁路上的工作是真正的铁饭碗,工资不低,走到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用他的话说:不愁搞对象。

现在可气蛋,到哪儿都受歧视。你看医院里这帮子白眼狼,都是看谁官大先给谁做手术,咱们这小老百姓人家都不当回事,光给这儿想法耗咱了钱。一说起手术排期,小魏就忆甜思苦。

辛恒父亲听归听,并不接茬儿,经过辛恒多次地解释说明,老辛不认为这是医生的问题。小魏也不尴尬,顺口就聊当年郑州铁路局拆分前后的各种传说,他知道老辛爱听这些。

| 隔着金水河各自休息的人不知道谁看谁的人生更幸运

隔天上午刚查完房,还没开始挂针,大家正看着央视的新闻直播间,突然就听小魏在自己病房里大吵大闹,骂医生说话难听:人财两空我特么还找你看个球的病?凭啥还不让我手术?我给铁路医院住了时候就没受过这个气!你们地方上的人就是看不起俺铁路职工。

辛恒当时在公司上班,没看见这一幕,中午给父母带饭过来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小魏的主管医生跟他家属说,他这身体指标刚平稳一点,不建议这么急着做手术。

回到病房,父亲告诉辛恒,小魏上午把医生给打了。辛恒苦笑,不理解小魏这是何苦。

又隔了两天,晚饭后,小魏乐呵呵地跑来跟老辛唠嗑:看吧,我说啥,他们这就是欺软怕硬。我手术排上了,明天上午9点,明天晚上弟弟就得住ICU了,等后天回来咱再喷儿。

| 病房里也是个小社会在病痛面前,世态炎凉都跟着躺枪

第二天一早,小魏乐呵地跟大家告别,坐着轮椅去了1号楼的手术室。

只是,他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的临床病友老张后来告诉辛恒,小魏的手术很成功,但在ICU里出现了严重的术后并发症,紧急抢救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救回来。

终于等来手术 每个人都装做很轻松

在病房养了整整一个月,辛恒的父亲胖了3斤,各项身体指标都已经稳定,护士站的白板上,医生给老辛的名字写进了手术排期。

现在,该钱的问题了。

每个人的手术方案不同,预估费用也不一样,换三条血管的搭桥手术,难度不算小,医生在术前病情通报时给出了手术预估费用——先交10万。

| 原来夜里铺满凉席,现在停得全是车即便如此,筹钱看病的压力并没减小生活不易,活着就要努力

对于辛恒这样的工薪家庭,这不是个小数目。半年前父母才在郑州给辛恒买了一套两居室的现房,首付+装修花了30多万。两次住院看病这一个多月时间,医药费已经花了4万多,一下子再拿出10万变得异常艰难。

辛恒手里还有2万块钱,但母亲说啥不要。家里暂时能拿出3万,姑姑给了3万,大舅拿来2万,母亲又找老姐妹借了2万,好歹凑出了手术的钱。

10万块钱现金在辛恒手里待了不到俩小时,全数交了住院费。

| 辛恒家还算凑合而那些想尽办法都筹不够钱的家庭,有很多

8月5号早上8点半,手术室和麻醉科的人过来交接病人。老辛觉得身体没问题,不愿意躺在病床上被人推,执意要自己走去手术室。

来接病人的护士不同意,辛恒更不同意,最后各自退一步,辛恒借护士站的轮椅送父亲去1号楼的手术室。

| 病人手术前,都在尽量避免被躺着推进手术室是给自己打气,也想让家人别那么担心

走手术病人专用通道去手术室,要先下到3楼,然后从2号楼和1号楼之间的廊桥过去。廊桥走到一半,父亲让辛恒停一下:走慢点儿,让我看看外面的景色,没准就是最后一次看喽。

说啥呢?医生说了,这手术很安全,去里边睡一觉,明天晚上就转病房了。辛恒稍微停顿了下,边说边加快了推轮椅的速度。

| 当时2号楼的手术室还没启用做手术时都要从这个廊桥过去

走到手术室外的大厅,亲戚们都已经到了,大家三言两语地给辛恒父亲打气,说手术做完了出去吃肘子,说老家的灶火裂了还等着他回去砌。

有那么一瞬间,辛恒突然觉得这些话矫情又多余。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个心脏搭桥手术,做得人多了去了,现在的技术这么成熟,没必要担心这么很。

辛恒异常心烦,真想让这帮子亲戚都消失。他太害怕了,怕这真的变成父子俩的最后一面。

| 手术区里每天要做很多台手术辛恒听病友家属说这里面也讲究运气每天第一台手术做好了,后边的都问题不大

老辛的手术排在了心脏科的第一个,在手术准备区换了手术室的专用拖鞋,一个人走进了手术区的大门。自动门关上前,他冲着外面的辛恒微笑着挥挥手,说了句「明天见」,消失在辛恒的视线里。

辛恒感觉两只手麻得不行,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怕母亲看见难受,他假装镇定地跟母亲说出去吸根烟,快步走到了手术大厅外的楼梯间。但是手抖得厉害,烟怎么也点不着。

舅舅和堂哥也跟了过来,堂哥给辛恒点着了烟,辛恒使劲吸了两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舅舅说:你妈听不见,想哭就哭吧。

辛恒扔了烟,蹲到地上把头埋进双腿和衬衣领子里,嚎啕大哭。

12个小时 长得像三天三夜

从6月底辛恒父亲胸闷去做检查,到8月5号早上9点走进手术室,辛恒一直保持着最大的心力去照顾父亲。偶尔抱怨老天不公或生活不易后,转身继续扛着疲乏的身体。

真正的煎熬,从现在开始。

9:00 手术开始

看着父亲独自走进手术区,辛恒心里难受至极,忘了抬手呼应。在楼梯间哭完,他非常后悔,想着如果能重新再来一遍,他一定不会再忘。

10:00 暂时平静

临床的老张也来了,他的血管堵塞情况比父亲好一点,堵了两根,一根80%,一根85%。

老张是今天第二个做手术,精神状态不错,走过手术区隔离门时,跟家人再见后,也给辛恒挥了挥手,辛恒赶忙回应。

15:00 逐渐焦虑

老张比辛恒父亲先从手术室推出来,他的家人们全都围上去看。从手术室到ICU大概20米的距离,老张的女儿对辛恒说,感觉一晃就过去了。

预计6小时的手术时间到了,辛恒父亲没按时出来。

17:00 病友意外

ICU的大门打开,一张病床被飞快推出,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跪在床上,非常用力地对病人做胸部按压。从ICU到手术室,一晃就过去了。

辛恒正好守在手术室大门外,他认出了病床上的人。是老张。

17:45 手术完成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辛恒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上去围观,终于在将近9个小时后,重新看到父亲的脸。

老辛闭着眼,脸色苍白。一起出来的医生认识辛恒,可能觉得小伙子平时在病房客气懂事,主动告知手术做得很成功,只是在左腿静脉取的血管要分成三截搭到心脏上,多花了点儿时间。

好歹是闯过了最难的环节,辛恒长出了口气,谢过医生,坐回椅子,累得不想再动。

18:30 紧张签字

ICU的大门打开,护士叫辛恒进去,亲戚们呼啦一下全围过去。

只允许进去三个家属,辛恒跟舅舅、堂哥在准备间换鞋、套上探视服,护士却没让他们去见老辛,而是带进了ICU内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拿出病危通知单和治疗告知单,开始一条条地进行说明:大意是病人目前身体体征不稳定,大概再有1个小时能醒过来,未来48小时可能会出现任何导致体征恶化的情况。

需要家属授权医生,可以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随时实施必要的抢救措施,条款大概有七八条,每一条出现都可能致命。医生说完,还补了句:「也可能两到三个情况同时发生。」

签字的时候,辛恒知道是例行公事,心里依然被压得透不过气,完全写不成字。废了一张纸后,辛恒使劲做了几次深呼吸,抖抖索索地签好了名。

19:00 病友离世

辛恒太困,坐在ICU门口的椅子上睡着了,一下子被哭声惊醒。

老张没抢救过来,家属们得知,18:50,老张在手术室被宣告死亡。(后来辛恒听说,抢救老张时的胸部按压,弄断了他4根肋骨。)

20:00 来了急诊

ICU门口安静了很多,只剩下今天刚手术过的重症病人家属在候着,辛恒好说歹说劝母亲回去病房休息,堂哥去外面买来了肉夹馍和矿泉水。

刚吃两口,手术大厅门口突然冒出很多人。两个人推着担架车飞速往手术室跑,后面跟着医生、警察和拿着相机的记者。

担架车上坐着的人,被一根一米多长的螺纹钢棍从斜上方贯穿了脖子,建筑工地配发的工作服上一大片血迹。人看着还算清醒,能跟医生交谈。

21:00 趋于稳定

受伤的工人出了手术室,没进ICU,直接去了病房。医生告诉陆续赶来的记者:手术很成功,受伤工人已脱离生命危险。

老辛进ICU已经3个多小时,没有一点儿消息。辛恒越来越轻松,他知道,在这里,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病来如山倒 病去赶紧走人

熬过了手术后的第一夜,身心俱疲,辛恒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变得这么重要过。

总是不想长大,总觉得可以任性地不用长大,但真遇到大事儿,被各种无奈裹挟,又不得不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大,即便这是刚刚才学会的强大。

在ICU住了两天,老辛顺利转回住院楼10楼的病房。两天没回病房,柜子里和床下塞满了各种牛奶、水果、保健品的包装箱。

辛恒父亲躺床上不能动,也没法吃这些东西,但显然对辛恒母亲如数家珍地一个个地指认哪箱东西是谁送的举动非常欣慰。

| 这两座楼里的手术室和ICU上演了无数的重聚和别离

第一天晚上,每小时都要排痰,老辛身上插着各种导液管,动一下生疼,每次起身都无比艰难,但一家人的情绪变得轻松起来。

等旁边的病友和家属们都睡着了,老辛笑着小声地对辛恒说:活着回来的感觉真好。

可能医院的理念是,能回病房住的手术病人,就算痊愈。

回到病房的第三天,医生通知可以出院了。现在轮到辛恒一家不想走了,总觉得这么大个手术,怎么不得再多住一个星期观察观察。

但是医院等不及,一直有新来的病人在等着把床位从过道换到病房,比一个多月前辛恒刚来时的人更多了。辛恒硬是坚持留到术后第七天,等各项检查指标都正常了才放心,去办了出院手续。

| 再见医学院算了,再也别见了

临走的时候,不幸的消息再次传来,比辛恒父亲晚来半个月的另一个病友老赵,没能活着走下手术台。

老辛走出医学院大门时,对辛恒叹了口气:算了,活着就行。

辛恒没明白,到底是什么算了。

记录生死是件残忍的事

比这更残忍的

是经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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