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熟悉的老友,常寄家乡最好的茶来。近日收到一份来自会稽山的顶级绿茶。东白春芽。 所谓顶级,头春纯芽,手工细作是标配,碰上一个不讲现代农业生产技术,偏执自然状态,杂草野蛮生长的茶农,结果一定是成本又高,产量又少。如此风骨的春茶,令我心生几分敬意。 会稽山的主峰是东白山,又叫太白山。由二峰拱卫,一名虎峰,一名鹿峰。江南富庶之地,自古名人荟萃,不乏传说典故。我和葛洪也打过交道,地点至今记不起,案头放有一部《肘后备急方》。 野放【东白春芽】 二 顶级绿茶,须在不下雨的清晨,手工采摘,头芽极嫩,形似雀舌,只能指肚提摘,不可掐采,且在指间多停留一秒,手温令其变色,汗水令其变质。 旧年春,收到一份六lu安舒城小兰花,皆为雀舌纯芽,看着奢侈,平时喝得少。为防其变色失鲜,须在冰箱冷藏。因为存了茶,冰箱里便容不得他物。即便如此,隔年也要花容失色香消玉殒。 舒城在我家乡。舒、徐、余、涂是同一个字,上古时期南方部落巢居的象形字,即干栏式房屋。他们的祖先是辅佐大禹治水的皋yao陶,是东方少皞hao氏南下的一支。今天山东曲阜,为少皞之墟。 少皞氏以鳥名官。皋,是鸠鸟之义。淮,源自隹,短尾鸟也。徐人以鸠为图腾。少昊氏、皋陶氏、淮夷、徐人,本是一族,以猛禽鸠鸟为族徽。 《史记-夏本纪》之《集解》引《皇览》云:“皋陶冢在庐江六县“。又引《帝王世纪》云:“皋陶卒,葬之于六,禹封其少子于六,以奉其祀”。 皋陶的后裔,居淮北者出于其长子伯益。皋陶的后裔,居淮南者出于其少子偃。淮北淮南方言不同,而分为两个字。在我的家乡,“舒“”徐”土话依然同音,从小同学们都叫我“舒凡”。但对于猛禽的崇拜,早已散失了。 庐江出产“白云春毫”,唐代便有记载,虽然比不上舒城小兰花矜贵,但也历史悠久,从小喝惯了的。 三 入宋以后,天下产茶州军七十郡,产茶区域广,产量大,加之上自帝王,下至庶民都喝茶,社会面的茶叶消费极为普遍。 随着宋代经济重心南移,唐代知名品牌蒙顶山上蒙顶茶的四川产区不再重要,新的名茶和产区都集中到了东南一带。 但宋太宗赵匡义独爱北苑,此后官焙御茶,唯出建溪(福建武夷山建瓯)。宋初产自顾渚、阳羡、闽南的名茶,都随之失宠。 南宋时代的人们大多数时间里都生活在战争和准备战争的压力之下,人们宁愿选择喝酒的方式缓解和消除焦虑。 到了明代,饼茶、团茶少见了,以喝散茶为主。烹茶方法由过去煎茶为主,改为冲泡为主。紫砂壶开始流行。不再往茶里加香料,也不斗茶拉花了,把茶的草本味道放到第一位。中国人第一次喝到了自然味道的茶,非常接近我们今天的绿茶。 明代顶级绿茶叫做“岕茶”。矜贵到江湖上只有它的传说,没有几个文人士子敢保自己喝过。大抵出自今天太湖西岸,湖州长兴和无锡宜兴之间,唐代称作顾渚、阳羡的地方。 宜兴、长兴和皖南都有带“岕”的地名,意为两山之间的空地。四面皆为山的空地,叫“坑”。“岕茶”,初现于明初,雍正皇帝爱上云南普洱之后,岕茶无人问津,制作工艺失传。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社会层面的消费喜好善变而冷酷。 四 数年来每天早晨7点,我的手机上都会收到一位老同志发来问候,从未间断。去年清明,我拉了一箱云南的酒,三千公里云和月,从大理跑到长兴跟他喝了一杯。 世人皆以耳闻画。长兴县和平镇琛碛村地处唐代顾渚紫笋的产区,如今却冠以隔壁县安吉白茶的名义对外出售。四周广为竹林茶山,入夜后山野无光,一片沉寂。林师傅以前当过村支书,方圆百里没有他不熟的人和事。少数人家灯火通明,他亲自领我挨个参观。 那些灯火通明的人家,都在制茶,车间里像夏天一样热。得益于江浙地区发达的民营经济,这里的制茶程序已经机械化半自动化。但核心技术,仍得重金延请制茶师傅现场把关。碍于老林的情面,制茶老师傅对我刮目相看,有问必答,毫无保留。今天的茶人未必听说过“岕茶”,但制茶手艺却有千百年来世代传承的痕迹。 吾得以领会许次纾所言不虚:“岕之茶不炒,甑zeng中蒸熟,然後烘焙。” 五 许次纾,嘉靖二十八年出生,字然明,号南华,杭州钱塘人。跛而能文,好蓄奇石,好品泉,又好客,但酒量不行。他在四十八岁的时候写了一部茶书《茶疏》,是明代首屈一指的好茶书。 许次纾言:绿茶怎么泡? “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 许次纾言:绿茶是何滋味? “初巡為亭亭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 何为亭亭袅袅,何为碧玉破瓜,何为绿叶成阴。我大概是要读一辈子书的吧,这样绚丽辉煌的比喻不会再遇见。 相关推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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