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按 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终归于邪,其滥一也”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回前有脂批:
回后又有总批:
此一回回目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前半回写众钗为宝玉庆生。怡红院夜宴,宝玉与诸钗杂错围坐,宽衣解带,挥拳行令,醉后相互枕籍,黑甜一觉,不知东方之既白。后半回写贾敬暴毙,尤氏独理丧事,贾珍贾蓉奔丧回府,贾蓉调戏尤二姨,兼及婢女,丑态毕露,不以为耻。其情形如此:
宝玉这边情形呢?
至次日晨起:
从宝玉到贾蓉,真的就只差五十步么? 脂批之意与雪芹之写有别 史书有载,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籍与王戎就经常跑去喝酒,阮籍醉了,就在美妇旁边睡上一觉。曹雪芹以梦阮为字,好友敦诚有诗赠他:
明义《题红楼梦》诗(第十三首)云:
实指怡红夜宴之事。次日,宝玉与众钗醒来,不约而同说到:
其自律意识已然觉醒,并不曾将规矩抛诸脑后。宝钗黛玉探春等参与了夜宴,李纨甚至说:
《红楼梦》并非当时的佳人才子小说,注定不会落入陈腐旧套中去。曹雪芹在第一回,就曾借一僧一道之口,直言其间区别:
宝玉与黛玉,即使再亲近,即使到了床上,也丝毫没有苟且之意。如第十九回,春日午后,宝玉探视黛玉,黛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只假装睡觉,让他去别处,让他老实待着。宝玉愈加着急,说见别的人怪腻的,担心黛玉存了食、睡出病来。 宝玉对黛玉,存着一份纯真的敬意和关怀。即使将手伸进黛玉腋下,即使躺在黛玉的绣榻上,也丝毫没有苟且之意。私下里在宝玉面前,黛玉也是放松的,她可以伸手抹去宝玉脸上的胭脂痕,可以随口说出“放屁”这等话来,也可以听任宝玉闻她身上奇特的香味儿…… 他们超脱羁绊,直到宝钗到来,又把他们拉回现实世界。宝钗讥讽宝玉,该用典故时偏就忘了,黛玉反过来就打趣宝玉:
再有,湘云来到荣府,与黛玉同榻共眠。次日天明,宝玉披衣靸鞋前来,不见紫鹃、翠缕,只见黛湘二人卧于衾内。
只是关心体贴,没有一丝邪念。 警幻对宝玉说:
此处有脂批:
应该说,此处评语与雪芹之意还是一致的,怎么到了第六十三回,脂批就走了样,拿宝玉与贾蓉相提并论,称其“终归于邪,其滥一也”了呢? 宝玉涉淫之事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跟宝玉闹了小别扭,然后和好,这就是恋人间常见的“作”。回来之后,宝玉提出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摇手笑道:
这段文字,让人浮想联翩,而且很容易想到香艳甚至淫荡一路上去——想想看,碧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就是四到六个小时,以至于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这都哪跟哪啊? 话说《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西门庆见日色已西,把潘金莲放下,结束了那一日的淫荡,恐怕也就是两三个时辰,期间还喝了酒,还吃了药,还上了器具,还眯了一个时辰。要知道,这是石头随宝玉降临人世的第十三个年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超越西门大官人…… 那天,晴雯跟宝玉怄气,袭人上来劝解,招来晴雯一顿揭批:
“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自然让人联想到宝玉的初试,那更是《红楼梦》十分香艳的一段文字,脂批连声叫道:
且说宝玉刚至可卿房门口:
宝玉人生第一场春梦,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在可卿的指引下展开的:
宝玉与袭人初试,发生在第六回。宝玉梦中惊醒,身下流出“那些脏东西”,被伺候穿衣的袭人摸到了:
这样看来,袭人已经涉嫌狐媚:事情已过,何必再问,而且还“含羞”?既知实情,为何还要掩面伏身而笑?既知不为越礼,当然可以破身,这袭人端的就是个狐媚子。晴雯批她“鬼鬼祟祟”,声言“替你们害臊”,一点儿不差。这时候,脂批又替两位事主说话了。第六回回前有批语:
意思是说,写宝玉梅开二度,只为表明他全面领会了警幻的开导之语而已。 按照周汝昌所排年表,那一年是石头降临人间的第八个年头,宝玉八岁,袭人应该是十四岁。古人云:
一个八岁男童,断然不会流出“那些脏东西”的——当年,在这个年龄段的小伙伴们,曾有人把钢笔戳在短裤里“充大个”,也有人尝试“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只不曾流出“那些脏东西”。——有了性别意识,也就有了性意识,也就有了广义上的性行为,但切记,这与成人世界的性行为是有区别的。第六回又有脂批:
这才是句明白话。 回头再看晴雯描述的碧痕打发宝玉洗澡,全是夸大的酸话、不着边际的谎话。怡红院中、绛芸轩内既没有温泉池子,也没有淋浴池浴。所谓洗澡,顶多是在桶中坐浴而已,或者就是擦洗一下。第二十四回,写到了宝玉如何洗澡。秋纹、碧痕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还不停地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你踹了我的鞋”,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两个丫鬟抬一桶水回来,还一路上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哪来那么多水能“淹着床腿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宝玉重情不重欲,压根儿就没有坠入欲的世界。警幻明言其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而非“皮肤淫滥之蠢物”。到了石头随宝玉降临人世的第十五年秋天,宝玉已过十五周岁生日,前来探望即将离世的晴雯,还被灯姑娘讥为“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这个怪异女子倒是能替宝玉晴雯二人洗白:
小说家语,不可当真。曹雪芹历来狡黠,虽是大悲剧,也挡不住心猿意马,拦不住以文为戏。《红楼梦》“大旨谈情”,虽偶及欲,重点依然在情,“只不过是体贴二字”。 意淫之佳例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回目“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时间仍在石头十三年九月初二,继续凤姐生日当天的故事。 贾琏趁众人替凤姐做寿,招来鲍二家的幽会。二人情话绵绵,痛骂凤姐,本在情理之中;偏偏异口同声,夸了平儿,实出情理之外。撞破之后,凤姐先打了平儿,又撕扯鲍二家的。平儿受屈流泪,也出手打了鲍二家的,被贾琏踢骂阻止,才住了手,又被凤姐赶着打着去打鲍二家的……一直闹到贾母面前,贾母还误会了,骂道:
平儿被李纨、宝钗解劝,进了大观园。趁李纨、宝钗回去看望贾母的功夫,宝玉把平儿让进了怡红院——精彩自此开始。平儿是贾琏的侍妾,受了委屈,走进宝兄弟房中,终究于“礼”不合。想当初,可卿让宝玉到她的香闺午睡,还有仆妇闲话:哪有叔叔到侄儿媳妇房内睡觉的道理。这次宝玉招平儿进怡红院,引出的精彩华章,正与梦游太虚、密会警幻有关,写出了“意淫”的典型案例。 宝玉见平儿伤心,忙替贾琏、凤姐二人向平儿赔礼,连平儿都笑了:
宝玉看到平儿脏了衣服,毁了妆容,劝平儿换衣服,吩咐丫鬟打水,于是二人的内心都起了涟漪:
宝玉又指导、侍奉平儿画了妆容——怡红院中的粉黛胭脂,自与别处不同,用法也不一样:
此处又有脂批:
——且看曹雪芹如何继续挥动如椽大笔,将故事推向极致:
“意淫”本是曹雪芹的发明创造,借警幻之口,强调其难以解释和领会:
周汝昌老先生在回后评论道:
从案例分析,“意淫”无非是一段男女痴情,从身份上说,绝不应有,有了难免“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又是男人的一段纯情,不涉淫邪,既可远观,又能亵玩,“在闺中可为良友”,故而女方乐于接受,深为感动。这是一种悲悯情怀,宝玉对平儿,只有深深的理解和眷顾,只有无我的给予和照拂。为平儿好,让平儿好,仅此而已。 试解情不情 曹雪芹明言,《红楼梦》“大旨谈情”。这话是有排他性的,也就是说,凡书中涉及到的时政朝局、仕途经济等,绝非“大旨”。传说还作了一个“情榜”,脂批屡有提及。因《红楼梦》始终是未定稿,情榜之有无,情形如何,当是难解之迷。据脂评说,“情榜”对宝玉的判词是“情不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宝玉“情不情”,照我等俗人理解,大约有这么几次意思:一是多情,二是滥情,三是深情,四是痴情。 宝玉之多情,自不侍言。凡所遇之女儿,无论大观园内外,没有他不喜爱的。黛玉、宝钗自不必说。见了鸳鸯,他也要讨嘴上的胭脂吃。见了金钏,他也禁不住心猿意马。就连见了村里纺棉花的小姑娘,他也动心,被秦钟看破,讥“此卿大有意趣”。《金陵十二钗》中对晴雯的判词中有一句:“多情公子空挂念”,既是叹晴雯之堪悲,也明言宝玉之多情。 宝玉之滥情,书中也多有描述,他与秦钟、蒋玉菡等,至少有“基友”的嫌疑,这也不用讳言。 宝玉之深情,专指黛玉而言,更是广为传颂。 宝玉之痴情,指对世间万物,都有感情,春之花,夏之水,秋之月,冬之雪,无所不爱,无所不悲。人人都记黛玉葬花,其实在黛玉之前,因爱惜怜悯而生慈悲之心、要给落花寻个归宿的,正是宝玉。第八回回末有脂批: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空谈无依,我们拿一个片段来解析。且看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烟”。 这一回,接在元春省亲之后,荣宁两府人困马乏之际。忽有贾珍请看戏,宝玉过宁府,想起上次过宁府,房间里挂着个美人,过去探视,却遇茗烟正强与一丫鬟同领警幻所授之事。宝玉并没有斥责,还告诉那个小丫鬟不要着急,他是不会去告诉别人去滴! 这一回中,脂评多而深切,其中批道:
宝玉钟情于不合情理之纯情,又不涉半点儿矫揉虚妄。宝玉的思想、情怀和行为,已经突破了现实的藩篱,无论是拿贤、愚、善、恶、不肖,无论是正大光明、混账无赖……现有的评价规范无法切割。 脂砚斋称宝玉为“今古未有之一人”,唯一颦儿可对。黛玉同样是超越现实、突破规范的一个人。宝钗有戏蝶之举,湘云曾醉眠花丛,晴雯曾赌气撕扇,但与黛玉荷锄葬花相比,也还在现实中。而黛玉和宝玉,超越了现实,仿佛行走在西方灵河岸边,进入了神的境界:
宝玉堪称正大光明 正如《红楼梦》本身,可能会被读者误读一样,曹雪芹一边声称“满纸荒唐言”,一边又担心“谁解其中味”,引导读者作深入思考,理解作者良苦用心。对贾宝玉也是一样,曹雪芹始终担心读者认为宝玉真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所以一边充满自责地叙写种种乖张行径,一边又不断郑重其事地加以提醒。 宝玉之为人,首先是正派,行得正,走得端,有适度的自尊,懂得在尊重别人的前提下保持自尊,不像贾环那样自轻自贱,自取其辱。石头十三年正月,贾环到宝钗处,和丫鬟们掷赌钱,输了钱耍赖,被莺儿耻笑:
贾环委屈得哭了。这时宝玉来了,劝导贾环:
宝玉并无心思辖制贾环,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每每遇到不顺心、不随意的事,或者受了黛玉宝钗甚至丫鬟们的气,都是自己走开,反求诸己,而不是怨天尤人。正与不正,即是根基,决定人品。品性不正,根基尽失。 宝玉之为人,有大胸襟、大悲悯、大担当。前文已称,宝玉之痴情,指对世间万物,且不止于此。宝玉不仅屡屡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深深忏悔,譬如为金钏儿之死、晴雯之死,也为他人的过失多有担当,譬如为彩云瞒赃、替藕官掩饰,案例比比皆是。 宝玉之为人,如玉树临风,有真性情、大才能,释放出耀眼的光芒。第五回中,警幻即称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脂评称:
宝玉俊朗清新,贾政看他“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北净王见他“面如春花,目如点漆”,语言清楚,谈吐有致,情不自禁说道:
大观园落成,宝玉被带去试才题对额,是专写宝玉才识的。还有歌行体的《姽婳词》、《芙蓉诔》,也都体现出宝玉的绝世才华,何况他对生命的敏锐洞察,对情感的深刻体验。与荣府关系异常密切的张道士称赞:
贾母自己也说:
荣宁二公对警幻称:
可见宝玉承载了荣府和贾氏一门的期望。 第二十二回有脂批云:
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其事业,其作为,正是在闺阁生活体验中完成的。其价值,正在于创立了新的价值观:闺阁之中有真、善、美,女儿是可敬可爱的,情感是有价值的,是可以承载宇宙人生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一部《红楼梦》,正是以大观园为世界,以众女儿为主角,以谈情为大旨,开辟了情的世界,树起了新的价值观。 笼统称为脂批者,批书人既不是一个人,批语也不是一气哈成。其中有不少批语,涉及作书人和批书人家事。如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上任时点出宁府管理五大弊端,接连出现两条脂批: 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想恸血泪盈。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是自家族中事言之。而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即摆脱了现实,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再限于一家一族之事。于是,素材变成作品,家族中人成了小说中人。细按脂批,会发现其中评语经常会在家族中人与小说中人之间徘徊。譬如对宝玉,作出积极评价时,当他是小说中人;作出负面评语时,又把他当成了家族中人。——怪不得至今仍有人相信《红楼梦》是家族史、自叙传呢。 那曹雪芹呢,创作过程中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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