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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京华风物好，昆明池胜子陵滩 ——柳亚子《感事呈毛主席》诗及毛泽东《和柳亚子先生》诗浅析 
柳亚子（1886—1958），初名慰高，后更名弃疾，字安如，改字亚庐、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会员，清末秀才，南社社长。曾任孙中山总统府秘书、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上海通志馆馆长。“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被蒋通缉，逃往日本，1928年回国，进行反蒋活动。抗日战争时期，与宋庆龄、何香凝等从事抗日民主活动，被国民党开除党籍。抗日战争胜利后，在香港继续从事民主革命活动，曾任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务委员兼监察委员会主席、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中央常务理事、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执行委员。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1958年6月21日在北京病逝。所作诗词，具有反对旧统治、歌颂新社会的爱国精神，是我国颇具声望的近、现代诗人，著有《磨剑室诗集·词集·文集》，有《柳亚子诗词选》行世。 笔者初次读到这首诗仅有几岁的年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传统文化被禁锢，书荒极其严重，国家要求全国人民读“红宝书”，于是《毛主席语录》连同他的诗词出版，在毛泽东的诗后面附上柳亚子原作在全国发行。这些诗词，笔者至今能全部背诵。在那个年代，老师对诗词可能不是很理解，只让大家背，所以诗词中的意思，学生根本不知所云。像鲁迅的《自嘲》诗中的两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当年全国人民引用太多，许多人的解释不一样，有的甚至是谬误的。那么，学生也就云里雾里，究竟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不敢下结论。毛泽东《和柳亚子先生》这首诗，有的句子感到似懂非懂；柳亚子《感事呈毛主席》这首诗，简直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着阅历的加深，后来才慢慢搞懂其中的意思。“诗无达诂”，笔者学谫才劣，这里的解析未必剀切作者原意，请读者多予包容；但对诗作者的施典力求靠近准确，不至太荒谬，愿就教于方家。 这里，有必要了解一下柳诗的写作背景。 1949年2月，中共中央决定迁驻北平，3月23日上午，毛泽东率中共中央领导机关从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出发，于3月25日早晨抵达北平。并邀请全国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代表到北平来，准备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柳亚子受邀和其他民主人士一道从香港乘船，于3月18日抵达北平。当日下午，柳亚子作为30名代表之一，随诸老赴西苑机场迎接毛泽东。当晚，毛泽东还派车接他出席颐和园益寿堂晚宴，优待有加。宴后，柳亚子情绪高涨，欣然命笔赋七律三首，其中有歌颂毛泽东的诗句：“中国于今有列斯，万家欢忭我吟诗”、“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有歌颂中国革命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诗句：“民众翻身从此始，工农出路更无疑”、“伫看荼火军容盛，正是东征西怨时”。这些诗句充分表达了全国人民对毛泽东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热爱，也表达了全国人民对反动派的憎恨。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亚子竟于3月28日夜写了一首七律： 感事呈毛主席 这首诗大意是说自己未得到中央领导重视，待遇不好，希望领导安排他回到故乡去过隐居生活。柳亚子怎么会突然之间有如此大的变化，诗中充斥情绪，要步严子陵的后尘归隐江南故乡呢?这里面还真有一些隐情。 据史料披露，那段时间的柳亚子情绪确实波动太大。他认为自己追随孙中山、反对蒋介石、拥护共产党都是大有功劳的，而且又满腹才学，却没有受到中共应有的重视，对自身的待遇和安排的职务不尽人意。10个月前，在中共中央邀请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的代表参与新政协的名单上，他名列第五，现在李济深被民革推选出席新政协的代表，而自己却被自己所参加创建的民革排除在外，连代表资格都没有，就连中共领导的“文联”、“作协”这样的文化团体的领导职位他也没能当上，所以十分落寞、惆怅。周恩来自进入北平后的几天里，几乎每天都设宴款待各个方面的首脑人物，而独独没见请他。于是他心生疑窦，认为这不是赴一顿宴席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在中共领袖人物心目中地位的问题。 还有几件小事，他认为也是中央轻慢了他。 一天，他想去西山碧云寺参拜孙中山先生的灵堂，要求接待部门安排车子。当时，中共中央初入北平，物质匮乏，百废待兴，车子实在不够用，工作人员认为柳亚子去西山不一定非要派车不可，便没有派车。柳亚子为此很生气，写信给周恩来。而负责人连贯认为这等小事没必要去打扰日理万机的周副主席，便未将柳的信转给周。而柳却误以为是周不理睬他。 初住进颐和园的柳亚子到西苑市场买回一个孙中山的小型石膏像，门卫以为他是颐和园内住户的亲友，就挡住询问，柳亚子生气了：“我在这里住七八天了，你还不认识我?”他以为是门卫有意刁难他，就举起拐杖打门卫，门卫接住他的拐杖，依然不让进。几个便衣卫士上来发现是柳亚子，便赶紧止住门卫，向柳作了解释后，他才得以进入。 负责柳亚子生活的管理员向他请示晚餐食谱，他与管理员发生纠纷，随手掴了管理员一记耳光。这位管理员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为革命出生入死，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无端受辱，他怎么也想不通，于是报告到周恩来那里。百忙之中的周恩来立即带一桌酒席来到颐和园，在听鹂馆宴请柳亚子。周公礼遇，柳亚子十分高兴。柳亚子正要向中共进言李济深那样的人不能重用，新政协的人事不能大权旁落，等等。可还未待柳亚子开口，周恩来已很客气地向柳亚子说明：因进城不久，诸事安排不周，希望柳先生豁达心胸，今后请你做的工作会很多的。但革命队伍里打人历来是不允许的。离席后，周恩来向管理人员交待：一定要照顾好柳老的生活。从那以后，柳亚子的心情逐渐变得好起来，对打人之事也有反省。 了解这些基本情况后，我们才知道他写这首诗的缘由。这首诗还有个初稿：
从这份初稿，我们可以看出柳亚子诗中的本意。颔联的第一句，是用《史记·李将军列传》“灞陵夜猎”的典故，列传中说李广落魄时曾居乡下，有一天，他带着随从出外打猎归来，走到霸陵驿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霸陵驿亭的亭尉因喝醉了酒，故意装作不认识李广而予以呵斥，不肯开门。柳亚子把“灞陵夜猎”这则典故引用到自己诗中，就是针对颐和园门卫挡他之事。下面再看1949年3月28日定稿后呈递给毛泽东这首诗。 首联“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前一句是说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二千年封建统治，不愧为中华民族的救星，并祝愿他身体健康。第二句有两处施典。第一处“说项”， 项，指唐人项斯，他未出名时，以自己的作品拜谒诗人杨敬之，杨《赠项斯》的诗中，有“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句子，诗达长安，于是项斯次年擢上第。见《唐诗纪事四九项斯》。后来“说项”就指替人说好话、讲情。明·张羽诗：“向人恐说项，何地可依刘？”第二处“依刘”，《三国志·魏·王粲传》：“（粲）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后来因称投靠为幕僚为“依刘”。唐·许浑诗：“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戴，指戴逵）王粲为曹魏时期“建安七子”之一。这句大意是说，要我依附于你，说好话，做好人，我实在为难。大难，太难的意思。 颔联“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前后两句皆施典。“夺席谈经”：典出《后汉书·戴凭传》，意思是在辩论中压倒众人。东汉光武帝曾经命令群臣开辩论大会，辩不过的人要把席位让给胜者，戴凭善辩，连夺五十余席。“五鹿”：指五鹿充宗，他是汉元帝的宠臣，授尚书令，党附于中书令石显。他治学梁丘氏的《易经》，又是《齐论语》的传人。汉宣帝、元帝都喜欢《易经》，元帝想考辩梁丘氏与其他各家解说之异同，便命五鹿充宗与其它《易经》学家辩论，五鹿充宗倚仗元帝的宠幸和自己能言善辩，让诸家都不敢与之抗衡，以病推辞。有人推荐一个叫朱云的人。朱云极富辩才，提衣登堂，昂首发问，连续驳倒五鹿充宗后，极负盛名。“非五鹿”是柳亚子表明自己学问甚高，但不像五鹿充宗那样依附权势。后句是用《战国策·齐策四》中“冯谖客孟尝君”之典，《史记·孟尝君列传》中也有载，与《战国策》小有出入。“冯驩”，亦作“冯谖”，他初为孟尝君门下食客时，见人家吃鱼而自己不能，便弹剑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就给了他鱼吃。没过多久，他又弹剑唱道：“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孟尝君又给了他车坐。“怨冯驩”是“冯驩怨”的倒装句。柳亚子用这个典故是委婉地表明自己的待遇低，没得到中央领导的重视。据有关消息说，他是想当中国文联主席，但通过选举，让郭沫若当上了，郭沫若是党内人士，以他一生的成就和贡献，当上这个职务也在情理之中，柳亚子于此却心存芥蒂。“出无车”与去参拜孙中山先生灵堂一事有关。 颈联“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前一句写自己一生宦海沉浮，不顾个人安危，周旋在国共两党间，犹如羝羊触藩，跋前疐后，如今想来不无悔恨。可联系前面“作者简介”理解。后一句表明他对中国共产党的赤城，对毛泽东肝胆相照，希望引起毛泽东的重视。“宁”，“难道”、“岂”的意思。“ 一寸丹”，表示自己的赤诚之心。“一寸”表示心，古人认为心的大小在方寸之间，故名。 尾联“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前句指1949年4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占领国民党统治中心南京之事。毛泽东运筹帷幄，全面指战，戎马倥偬，故柳亚子期望征战大捷，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安得”，这里有“期盼、但愿”的意思。后句是向毛泽东提出自己的诉求：待渡江战役获胜后，我就要回到家乡分湖去隐居了，望毛泽东对自己予以妥善安排。“分湖”，柳亚子家乡的湖泊，位于江苏、浙江两省交界处。“子陵滩”：又名七里濑、严陵濑。位于浙江桐庐县城南十五公里的富春山麓，是富春江的主要风景点。东汉高士严光（字子陵）拒绝光武帝刘秀之召，隐居此地垂钓，因此闻名古今。作者这里用“子陵滩”之典，是表明自己要像严子陵一样，去过隐居生活。 对柳亚子因个人意愿不如意而发牢骚之事，毛泽东非常理解。于是在1949年4月29日，他写了一首《和柳亚子先生》的七律，以领袖人物的高度对柳亚子作了很好的答复：
首联“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饮茶粤海”，“粤海”指广州。1926年5月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在广州召开，当时国共第一次合作，毛泽东与会。期间柳亚子曾约毛泽东到茶楼会晤，品茗论政。“索句渝州”，指1945年重庆谈判之事，柳亚子曾向毛泽东索诗，毛泽东以《沁园春·雪》相赠，这首词发表后在重庆文化界和政界引起巨大震撼。“渝州”即重庆。两句以时间、时令、地点追述两人过往的交谊，表明了作者对友谊的珍惜，无做作感，令人倍感亲切，瞬间即可融化对方心中的不快。 颔联“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承接上联继续谈两人的交往，进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1918年前后，毛泽东曾在北平工作过，故说此次进京是“三十一年还旧国”。“旧国”指故都北京。“落花时节”，指暮春时节，春残花落。“读华章”，指读了柳亚子的《感事呈毛主席》诗。“华章”，有赞誉诗好的意思。“三十一年”与 “落花时节”属时间短语的宽对。 颈联“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颈联是毛泽东读柳诗后以朋友的身份对柳亚子的规劝。对柳亚子诗中所发的“牢骚”，毛泽东心怀诚意、语重心长指出要高瞻远瞩，审时度势，从大局着眼，这样，对国家抑或个人都是有好处的。“风物”，即风景，此喻国家大气候。 尾联“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昆明池”即昆明湖，是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内的湖泊，中央安排柳亚子由六国饭店入住颐和园，故云；“富春江”，这里特针对柳诗中的“子陵滩”而言。论水的浩渺，昆明池逊于富春江；论前景远大，昆明池则胜于富春江。以“昆明池”回应“子陵滩”，两个意象都有深刻的寓意。含蓄隽永，机智幽默，留给读者极大的想像空间。这是以政治家的襟抱、哲学家的智慧、诗人的语言进行劝告，令人反复咀嚼，余味无穷。可使人开阔眼界，顾全大局。 诗作完成后，毛泽东当天就送给了柳亚子。两天后，还亲自到颐和园看望柳亚子，一同漫步长廊，泛舟昆明湖，可见他对这位老友的重视。后来柳亚子又迁居紫禁城西之北长街，这里环境幽雅、静谧，毛泽东题其居为“上天下地之庐”。毛泽东的情真意切，深深打动了柳亚子，自云“精神变好，大非昔比了”。 两首诗不愧现当代诗坛上的巅峰之作，二人各具风格，跃然纸上：柳诗精工典雅，技巧娴熟，引经据典，无不彰显其深厚的文史功力；毛诗情真意切，英明睿智，循循善诱，充分展示了领袖人物的眼光远大。柳诗宣泻个人情绪，未免矜伐；毛诗着眼长远，内蕴哲理。俊赏这两首诗，能得到高档次的审美享受，直令人荡气回肠，回味无穷，如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 
袁祖辉，笔名驿梅。四川省营山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诗词协会会员、果州诗词、晨钟诗词及多家诗词学会理事。擅长诗、词、曲、联对、辞赋、赏析文、文学评论、散文、报告文学、新诗、演讲稿、学术论文等多种文体的写作。自八十年代以来，在全国各级各类刊物发表诗词及多种文体作品五百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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