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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49)

 新用户0257R6aX 2022-10-19 发布于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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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田到户,是父亲任上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最后一次充硬气汉揽下队里没人干的事情。



在l我们这个地处山湾的队,几乎所有人家都是前后有山,山边有地;门口有堰,堰上下有田;称之为“柴方水便”。承包田地当然都首选自家附近,只有桃园岗不能完全满足这个条件,而独居一湾的孝义伯家人口不多,分田少,余下部分补齐了家住桃园岗的裁缝伯一大家的人头田。还剩下几块田分不下去,另外,“靴壳子”、“河五斗”等不是离得远,就是条件差的几块田也没人要。桃园后面,大山岗上和赵噶樾子,好大几块地,以及我们称之为“炮匹子”(10马力的动力)的机器,都成了烫手山芋。父亲只好用老招数,田地也好,机器也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最后实在没人要了的,统统自己揽下了事。理由是:总不能卡在那里。承包责任制的工作,是一定要承包下去才能完成的。



辞去队长时,炳书记和王大队长两人曾一起上门做工作。父亲表示,不是说这个队长就硬当不得,再不好当,这几年不也过来了?只是我一家七八个人的生活,以现在的情况,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是啊,家里就父亲一个可以耕田使牛的正劳力,除大弟弟读大学户口外迁,八个人七亩多责任田,就已经够忙乎的了,而这样一来,我们家承包的田和地,都差不多是队里人均承包面积的两倍,加上人头部分,光提留都是不小的压力,还有不少的余粮上交任务。实际上每年大几百块的提留款,常常缺口不小。母亲说,从来没有拖欠过,借钱都会按时交齐。所以,于公于私父亲也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不管田多田少和家里劳力是多是少,完全靠自己栽种也是不可能的。亲邻们互相帮助,是传统也是需求。但重点在相互二字,即使是请工也是要还得起的,不然,大家都争先恐后忙自己的,谁又能来帮你呢?劳力弱的,也只能等人家忙完了再请。父亲揽下的那些又远又差的田和地,还得花更多的人力和功夫,对劳力本就不强的我们家来说,那就是变本加厉。像小弟说的,孝义伯他们湾里的那几块田,稗草特别多,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禾苗稻子,硬是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治得好起来。10岁左右的他,也已早就跟着父母参加田间劳动了,因亲身经历而印象深刻。相比于田和地,机器的承包,父亲倒是有一定的有利条件。



想当初,只要稍一干旱,队里的人力踏水车就要没日没夜地转起来,人员不够的时候小孩子都得凑上去,几分兴奋又几分担心地上车助一足之力。我是有过切身体验的,身子还扑不到“躺杠”上,只能用手臂扳住。最怕脚步跟不上踏拐的速度,一旦踩空,就缩起双脚,悬在躺杠上“打调秋”,吓得哇哇大叫,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家乡有句俗话大概就是由此而来,叫“没踏到拐”,形容所作的努力落空了。



就因为有了这个“炮匹子”,队里用上了抽水机,才把踏水车上的人工给解放出来。当然,这个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一台机器远远满足不了全部需求,加上柴油计划紧缺,在取水比较容易的时候,还是离不开水车。但动力就是动力,抽水机的效率有目共睹,自然少不了人喜欢。只是已用多年,落下了不少毛病,大家又都不懂机器,而一年300元的承包款也着实吓人。要承包,就应了一句歇后语:猴子捡块姜——想吃又怕辣。这才有了我在梦中为之伤心的那些情形。



而机器初来乍到,就与父亲结下了不解之缘。因请的师傅是父亲的同行上级,家住三队的大队会计刘会计,以后所有的机器故障,除非他拿不下,也都请他来修理,生活多安排在我们家。在饭桌上和来来往往的陪同中和交流中,爱瞟学小手艺的父亲也对机器产生了兴趣,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队里的第一个机手。父亲说,抽水机不管在哪里打水,都需日夜看护,其实也没其他人愿意干这件事情。有一次,大桥(村)的一个小水库就是自己一台机器抽干的。连续守了一个星期,生怕机子出问题。太累了就到临时搭的棚子里休息一下。队里抽水忙不赢时,也请过别人的机器来帮忙,除了8队的一个“8匹子”,还请过湖北的一个“8匹子”和一个“5匹子”。这也说明,此时的家乡以及周边,抽水机还屈指可数,“炮匹子”则几乎是凤毛麟角。



卸下了公家的担子,父亲也算是轻装上阵,可以心无旁骛地种责任田、伺弄机器。父亲说:心里还想大干一场的”。很快将“钥匙头”的土砖灶和“灰气昂子”(砖围成的柴坑)移到了上面偏屋,腾出地方来安装了打米机。我问父亲灶是自己打的吗?父亲说,“当然是国人打的哒,就几口砖一垛哋,又不标致”。我发现父亲对自己做的所有事情的描述,大都是这种自贬式的轻描淡写,不是水平低就是事情简单。如果一切顺利,还真是一个造福家里,方便近邻们的大好事,以后打米粉糠,再也不用挑几里远的路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不知道是炮匹子太老,还是配置过低,打米机总是问题不断,不是这个要修,就是那个要换,田地里的生产环环相扣,不容耽搁,父亲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耗在上面,勉勉强强维持了几年,到大队部有了新打米机,打出的米又干净又漂亮,也就完全放弃了。母亲说,动力后来被一个梦溪(镇)人买去,说是抽水排涝所需。看来这个“炮匹子”还是与水的缘分深一些。



队里的稻田种植模式,过去为“稻—稻—麦”和“稻—稻—肥”。肥即绿肥,有爬花(紫云英)和苕子两种,又称红花和蓝花。苕子藤茎又长又老,呈倒伏状,砍起来吃力,还需铡成几段才能散开,犁到田里也不易沤烂,所以种植少。爬花则水水嫩嫩,茎叶壮实,抗倒伏。一把刀握在手中,“唰唰唰”地左右开弓,就倒下一片。它也是很好的饲料,猪牛都爱吃。耕爬花田时必须给牛戴上嘴笼子,防止它贪吃发胀导致恶果。母亲说,大姑妈他们那里就胀死过一条牛。



家乡有句俗话,叫“人畜一般”,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一句无褒无贬的平心而论,一般出现在突出人畜某一相同点的语境下。比如说有人反对给猪点蚊香,要点的人说:人畜一般哒,猪子还不也怕蚊子咬。再比如:这爬花喂猪还差不多,人怎么能吃?可回答:人畜一般嘛,猪能吃的野菜,就代表没有毒,人吃当然也没问题。所以,我们也曾掐了爬花的嫩茎来做菜吃,不过味道不诱人,就是吃过而已。



而小麦,全靠“连噶”,一种固定在长竹竿一头,向上扬起可以翻动的竹夹板,人工一下一下拍打来脱粒。父母家一直保留着这个工具,年年用它打母亲捡回的谷。但小麦颗粒长得紧,皮薄,比稻子难脱许多,又不能使用碾压方法,效率低下,还有拍打时麦芒飞到身上,瘙痒难耐,所以后来被油菜完全取代。家乡的农业生产之路,可以说也真是一路摸索过来的,土地种植几经变化,而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不过整个80年代,也就是承包责任制的前期,基本以水稻、棉花、油菜为主。保水能力较好的种双季稻和绿肥,其他则棉花和油菜轮种。



棉花作为主要的经济来源,种植面积有增无减。我们家承包田地多,栽种更多。收获季节,父亲母亲天天熬夜掰棉花,睡眠时间少之又少。父亲总是天不大亮就独自下田,趁露湿叶软的时候将棉花菓摘回来。当露水干了,棉桃上的叶子一捏就碎的时候,便去忙别的。母亲见缝插针,一有点时间就掰,掰到什么时候才睡,什么时候又起早掰,孩子们都不知道。天一亮也去忙别的。



继田地承包之后,村里的茶山也转向了承包。我们家近水楼台,父亲母亲一向不怕活多,又承包了从窑都子到自留山的一大片茶山,我们家也是队里唯一一户承包茶山的人家。茶山同样有提留,母亲说,承包时哪里还有茶?都是(你们)爷爷(父亲)从草里一现撮(锄头)一现撮挖出来的。我当然知道,何止是挖,所有可以间种的地方,都种上了芝麻、黄豆、豌豆(蚕豆)、末豌子(豌豆)、绿豆子、饭豆子、花生、苕(红薯)等,应有尽有。除了自己有吃的,还能多多少少卖一些。哪怕在远处干活回家吃饭时间早了一点,父亲都会去屋旁再忙一会,直到母亲饭熟了,哪个孩子出去喊一声:“爷爷,回来七饭~”。那么多的事情,做是做不完的,但这不影响父母的生活态度,他们就像一根上了发条的钟摆,不疾不徐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平心静气地走,熬糖打豆腐,推粑粑朗豆皮,一样也不减,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而掰棉花的事,除了下雨天,主要都留到夜里完成,父亲母亲都会坐在一起掰,不到半夜累得实在不行,不会放手,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起床又掰,特别是母亲,还要扯牛草,睡三更起五更是常态。当然,我们大家,包括小弟弟小妹妹们都有参与进来。母亲不止一次忆起,小弟弟有天夜里掰棉花困得眼睛都睁不起了,在旁边的竹床上倒下就睡,母亲让他去床上睡,说这里蚊子咬,睡不得。他却说,咬醒正好又起来掰棉花。一个童稚未尽的孩子,都能有如此心意对待家中活计,母亲心疼之余一定十分欣慰。但我们还是没有谁能和母亲那副掰不伤的劲头比,直到几十年后,我才听到母亲在回忆中一声深深的感慨:“就粘安掰起的哦~,咧人今不搞棉花打几得好!”意思是:就这样不停地掰的哦,现在不种棉花了有多好啊。



多少真实的内心都在这一句中表达完毕。但当初不管怎样熬夜,手指上掰出了一道道裂口,缠满了胶布,却没有一句带情绪的话,不少掰一朵棉花,还只希望一年比一年有更多的棉花掰才好。



说起掰棉花,还发生过惊心动魄的事情,有天夜里,一家人围坐在堂屋中间一大丰收篓棉花菓边,低着头掰棉花,母亲突然一声悠悠扬扬的唱腔“哎呀~我的娘啊~”,同时人和椅子一起朝后倒下去。紧挨母亲坐着的我,慌忙起身去扶母亲,抬眼就见一条蛇从棉花菓堆上溜过去。一边为母亲那声叫喊的腔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大叫弟弟妹妹们打蛇:“你们快打呀,快打!”母亲镇定下来后告诉我们,自己在伸手去拿棉花菓,差点就拿到了手下的蛇脑阔,而蛇的尾巴还在自己的腿上搁着。那样的惊险,怎么不会被吓得魂不附体?



我已一点也想不起蛇的结局,母亲说,它被我们打死了,但蛇是打不得的,因为那年我们家死了两头猪,并联想到生我时见到的那条蛇,说幸好它跑掉了,没打到。又庆幸自己命好,说蛇从身上爬过都没咬她,不知摸黑扯了多少牛草,也没被蛇咬过。



父亲母亲说,我们家收成最好的年份,卖过五百多斤皮棉,相当于一两千斤籽棉;以不同的等级卖出,共有超千元的收入。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这样好的记录并不多,因为真正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很少。不是干旱开不了花结不了桃,就是阴雨天气烂花烂桃,造成大量死瓣子。有时掰好的棉花没太阳晒,也只能堆在家里任其变黑而无能为力,最后卖不到好等级好价钱。但来年还是满怀希望,不会少种一株。



而这时,不管母亲是多么要强的人,抡锄头挖地这类活计,就都奈不何(奈何不了)了,因为肩周炎已经严重到穿不了套头的衣服。父亲说,母亲在队里喂猪时就有了肩周炎,从未把它当成病去医去治,也不影响母亲做其他的事情,感叹“但真话没得几个妇女像她做事那样发嗄(狠)”。以前只听二妹妹说,母亲很多时候打夜工扯牛草,就叫上她作伴和打电筒照亮,一扯就是一大堆。现在才听大妹妹说,母亲起大早扯牛草,是悄悄地从睡梦中叫醒她去做伴,有时天很冷,自己穿着棉袄,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听母亲“噗噗”的扯草声。母亲不是那种特别胆小的人,只能说,天太晚或者太早。妹妹们的陪伴,是母亲夜深人静也能上山做事的胆气,也为母亲赢得了白天的时间,去干只能白天干的活。一担大粪桶,一担大水桶,挑粪施肥,挑水抗旱,母亲从不选小的,从不挑半担。干活回家只要有东西拿就不空手,不是一抱牛草就是一抱柴禾或是一抱蔬菜。

摸(种)菜园,也大多是母亲的事。从家里的猪炉(粪坑)和厕所满担满担地往菜园挑,只有偶尔让我们帮着抬。上次回娘家大妹妹还忆起幺舅的话,说母亲的菜园是广种薄收。好大的一块菜园,常年长满了杂草。过去我也觉得不好,但有一天我知道了它好的一面。其实,母亲除了没有时间细致地打理,还有自己的用意。那天,我去菜园锄草,母亲让我不要弄,说草长着需要时就去扯一抱来喂牛,同时菜地可以比较抗干。我一下明白,我们饭桌上那些令人羡慕的反季节的菜,并不是偶然得到的。我不止一次听到客人说母亲:她那(她的尊称)就怪呗,列几天(这个季节)哪门有列个菜吃哦?比如夏天吃刀拍的腌萝卜;焯过水不再老扮苦涩,特别好吃的胆菜,即在草丛中藏着柳(自)生的各种青菜苗。因为别人菜园太干净,根本就不容它们生长,也因为太干净,几天大太阳,小秧子们也就扛不住了。而别人越夸,母亲的成就感越强,自然就越坚持自己的风格了。


分田那年,母亲遇到了一件意外之喜,应该特书一下。母亲自从眼睛受伤,视力越来越差,又到了老花的年纪,做细活针线活等越来越吃力。有一天,出工休息时和玉珍姑妈一起纳鞋底,试戴了一下她的老花镜,感觉眼前陡然亮堂起来,顿生惊喜,说都舍不得取下来。过了几天,又戴赵嘎樾子齐大伯娘的老花镜,得到的是同样感受,于是心动了,问可不可以卖给她。伯娘表示自己的不能卖,但东岳庙有买。母亲大概从来没有像这样想得到一样东西,很快就去东岳庙,花两块多钱为自己买到了第一副250度的老花镜。从此,除了睡觉,眼镜就一直戴着。父母金婚纪念日,我们姊妹几个带二老去风光照相馆拍照留念。师傅说要取下眼镜拍才好,母亲高低不肯照办,我们一齐上阵,好说歹说,最后才依了我们。



十年以后,为纪念父母的“钻石婚”,我们再次来到风光照相馆拍照,就再也没能成功让母亲摘下眼镜来。我们当时都认为母亲固执,像个小孩子不听话,过后也没有细想。写到这里,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们的残酷。眼镜已然是母亲的眼睛,取下之后,母亲是处在黑暗中的,感觉自己就是个瞎子。因为母亲的视力实际上仅一只严重老花的眼睛,戴低于550度的眼镜,都是蒙的,只是母亲从没说出来而已。坚韧、勤劳、慷慨、豁达的母亲,其实大半辈子都是一个残疾人,而在我们的心中,却从来都是完全正常的,因为她在生活中,从来都没有示弱过,没有给过我们与别人不一样的感觉。母亲的眼镜,下田下地上街都戴着,一刻也不摘下,不像许多老人们,只有穿针引线,看细致的东西才戴。农村这样子的很少见,不乏有熟人用不解的眼光打量母亲。母亲说,张主任就曾调侃她,你是有好大的年纪了哦,就戴眼镜子?母亲回答,列就港(讲)不好咧,我是一哈都少不得它打(了)的。



借助眼镜,母亲重新拥有了夜深人静之时,点上煤油灯,坐在床上做针线活的视力。大集体的瓦解,结束了一道妇女们休息时间一起纳鞋底的别致风景。这最后一年,我因为出嫁而大举准备茶鞋,一共做了二十多双,本来那时许多女孩出嫁都不做茶鞋了,要做也就做给公婆大人而已,也不知道我当时是为什么做那样的选择,但随着改革开放风吹进来,做鞋的历史离结束也不远了,母亲也终于可以少做一件熬夜的事了。



最近一次回娘家,发现母亲在看手机的时候居然没有戴眼镜。细问母亲,母亲说老花的眼睛比以前视力好些了,又说经万舅爷生前也曾说过,老了眼睛还变好了。如果母亲也识字写作,一定是不缺内容的,联想特别丰富,聊起天来,总少不了会听到别人的故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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