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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甘宏大:知青之歌(十)

 大河文学 2022-10-23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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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草率的决定



方志写给曾静茜的回信还没有寄走,又接连收到了她的第五封信。

方志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看完后,他大吃一惊。曾静茜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呢?结婚?这是多么的荒唐,多么草率。

方志又围着他的办公桌绕起圈来了。他清楚地知道曾静茜的个性。在农村,繁重的劳动她没有叫过一声累,艰难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她是一个看似柔和却性格倔强的人。今天,她为着得到感情上的收获,她难道不可以做出这样草率的决定吗?

方志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决不能让曾静茜为着感情上的事而发疯,这样会毁了她的。

这时,他又想起了秦媛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曾静茜的归宿不在农村。是的,她的归宿不应该在农村。方志低着头,围着办公桌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走着,他绞尽了脑汁,到底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让曾静茜安心在大学好好念书呢?

方志在办公室里转着转着,生产大队的何书记来了。见方志低着头一个人在办公室遛达,于是说:“小方,在办公室散起步来了,怎么?遇到了什么难题?说出来让我给你参谋参谋。”

方志见何书记来了,像遇上了救星似的,忙将何书记让到自己的办公椅子上坐下,说:“何书记,你来得正好,我确实遇上了一个辣手的问题。”

“什么辣手的问题?能叫我们的小方为难,说出来听听。”何书记笑呵呵地说。

方志的脸一下子红了,腼腆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紧的,说给我听听。”何书记一反常态没带官腔和蔼地说。

“唉,”方志深深地叹了声气,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个知青曾静茜,读大学还冇得两个月,就寄来了五封信,你看她还有什么时间学习啰。这次,可能是素梅写信告诉了她,我和秦嫒快要订婚的事。她来信说,要在寒假中和我结婚,何书记呀,你看她不是荒唐吗?”

“这好嘛。”何书记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说,“两个妹子都爱着你,你就将她们都娶回来吧。”

“何书记,你看你开么子玩笑啰。”方志哭丧着脸诚恳地说,“现在主要是要想个法子,让她,让曾静茜安安心心地念完大学。”

“这办法还不好想,结婚呗。”何书记不加思索地地说。

“结婚?”

方志的脸又一下红了。

“结婚。”何书记用肯定的语气说,“我问你啰?两个妹子你喜欢哪个些?”

“我……”

方志语塞了,他怎好当着何书记的面讲,喜欢谁不喜欢谁呢?与何书记提出来要跟秦媛订婚,他是完完全全为了曾静茜,为了曾静茜的前途而忍痛割下自己心爱的感情。何况,何书记已与秦媛及她的全家都说好了,日期定在了元旦。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已经失信于人一次了,难道还要来一次失信吗?何书记问他喜欢谁,他喜欢谁呢?他又能喜欢谁呢?

结婚,方志自己是到了结婚的年龄。母亲也老了,家里确实需要人料理。加之自已为了大队上的事情,长期在外没有工夫和时间关顾娘,家里还真的没人不行啊。

一提到结婚,方志马上就意识到了,如果现在就结婚,就等于在自己的人生中画上了一个句号。方志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怎么样?小伙子。”何书记见方志很久没有作声,便又催了起来。“跟我讲冇问题的,看你是想与谁结婚,只要我一句话,还有不成的。”

何书记说着挺起胸脯,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两下,又接着说,“你说出来听听,冇事的啰,全包在我身上。”

方志望了一眼何书记。像姑娘似的又低下了头。他能说谁呢?他真的出不了声。

何书记望着方志笑了笑说:“唉,可惜我家小寨年纪小了,要么分一个给我家小寨做堂客,这多好啊!”

方志哧地一声笑了,他在自己的心里说道:何书记呀何书记,你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这是可以分的吗?

方志无法,只能鼓起勇气说:“怎么说呢?何书记,前些日子我要你去与秦媛讲,只是订婚。现在突然提出结婚,人家会同意吗?”

“媛妹子那里,我去讲,她敢说不同意。”

何书记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生产大队的主要领导,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婚嫁之事,当然也不可能例外,所以他说话也就信心十足。他走到方志的身边,拍了拍方志的肩膀,又接着说:“我就说订婚和结婚一块办。再者,素梅那里,我也要去讲一下,叫她以后不要有事冇事就写信去告诉小曾什么的,捕风捉影,我最讨厌这种人。”

何书记说着迈着他那特定的八字方步,一摆一摇地向办公室外面走去。快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笑着说:“小方,事成了,看你怎么感谢我?你是说了的,三代不忘媒人,噢。”

“那当然。”方志苦笑着说,“到了那天,喜酒尽你的量呷。”

这天傍晚,秦媛风急火急地来到了方志的家里。

方志娘见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来了,乐得嘴唇都合不拢来,忙招呼着说:“媛媛,你来了啦,呷饭了吗?”

“我早呷过了。”秦媛回答着说。

“你看,你又不到我这里来呷。”方志娘说着,“我这个崽呀,一天到晚老守在大队上,不晓得大队上哪来的那么多鬼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方志娘除了对秦媛的到来表示欢迎外,她的说话间看似是对自己儿子的早出晚归不满,其实是在炫耀着儿子。

正说着,方志回来了,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见娘在屋里和人说着话,便问道:“妈,谁来了?”

“谁来了,我的女儿来了。”方志娘笑着风趣地说,她本来打算是说“我的媳妇来了”,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说是“女儿”了。

“姐姐回来啦?”方志一边支自行车一边说。

“不是姐姐,是妹妹。”秦媛强忍着笑说道。

方志当然听出了声音,他没有回话,只自顾自地将自行车推进了屋。

秦媛见方志进屋了,深情地望着方志说:“何书记今天又到我家里来了。”

方志当然知道,何书记今天到秦媛家去干什么了,这还需要秦媛说明吗?

方志没有说话,只望着秦嫒笑了笑,便去倒水洗手脸。秦嫒也起身为他们摆好吃饭用的碗筷。

“怎么啦?只放两双筷子。”方志望着秦嫒说,“你不呷呀?”

“我呷过了。” 秦媛说这话时声音还是较大的, 接着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何书记今天讲的事,是你的意思吗?”

方志的脸霎地红了,他违心地说:“何书记与你讲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你狡辩。”秦媛笑着说,“你怕我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吗。”方志一边吃饭一边说,“反正何书记是我们这个生产大队的主要领导,很多事情都得听他安排。”

“啊,那我们两人的事也得听他的啰,也要由他领导。”秦媛还是满脸笑容地说着。

“看来,你不同意啰?”方志将着秦媛的军,说。

“我晓得你就是狡辩吧,你还说你不知道何书记说了什么。”秦嫒望了望方志娘,又望了一下方志,便放声笑了起来。

方志娘不知他们俩在打着什么哑语,抬着头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和秦媛。

方志知道,自己不需要向秦媛作任何解释,她是会同意的。但怎样向娘说明呢?他开不了这个口。秦嫒深知这一点,她于是借用了何书记这块牌,快言快语地向方志娘说:“伯娘,何书记说要我与你家方志在元旦这天完婚,您的意思咧?

“那好呀。” 方志娘满脸笑容,高兴地说:“何书记都说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方志娘口里虽这么说,但心里却在犯着咕噜,方志这孩子怎么这样快就要和秦媛结婚呢?秦媛这妹子错是不错,早就想她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而事情当真了, 老人又不由得想起了小曾,那志儿又如何向小曾作个交待呢?

做娘的怎能知道其中的底细。

这时,方志望了一下娘,然后向着秦媛说:“那你还叫什么伯娘呢,叫妈吧。”

秦媛低着头,同时给方志送去了一个无限深情的秋波。

日子也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元旦了。方志和秦媛的婚事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他们并不是为了节约,而是为了响应国家提出的“破旧立新,移风易俗”的号召。方志作为一名生产大队的干部,是应该率先响应的。当然,秦媛也非常理解和支持。他们俩的同学要来贺喜都被婉言辞谢了。方志在家里只摆了三五桌简单的便宴,让众人证实一下,他们结婚了。

虽说是便宴,但席间的酒还是让何书记喝得东倒西歪。整个席间,都是何书记一个人在高声嚷着。他时而要方志和秦媛唱革命歌曲,时而大喊着要方志他们小俩口为在坐的宾客们敬酒,同时他还炫耀着自己做婚姻介绍的才能。

他说:“你们看,我不是吹,小方和媛妹子的婚事我一说就成。试不试,看你们哪个还能说合一对像他们一样的革命夫妻,让我来看看。”

很多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还有谁能比得上何书记呢?”

方志与秦媛的婚事简简单单的在何书记的一片吆喝声中进行着,前来贺喜的人们也随着何书记高高兴兴地折腾了一番。

喜气祥和,送走了新年的第一天。

今天,是元月二日,也就是方志与秦媛新婚的第二天。农村是没有新婚例假的,何况方志是这个生产大队不大不小的会计,对他来说更没有假日,没有星期天。他一天不到大队部去一趟,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像丢了什么似的。昨天,他一天都没有去他的办公室。今天吃过早饭,他便急急忙忙来到了属于他的办公室。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也就是自从他来到这间办公室已成了习惯的第一件事——做日记。本来吗,日记应该是记当天的事。方志从读高中起一直到进这间办公室之前,都是当天晚上记当天的事,而自从他来到这间办公室以后,他改变了原来的习惯——第二天早上记头天的事。

方志坐在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找出日记本,想了想,在日记本上他这样写着:

元月二日 星期四 晴

昨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按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喜庆的高兴日子。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结婚,说白了,就是和另外一个女性组成一个家庭。

结婚了,自己将永远也无法摆脱家庭这个圈子,百分之百的负起家庭的责来。更何况自己的结婚完全是为了割断与曾静茜感情上的纠葛,能让她安心念完大学,能让她很好地去发展自己。采用结婚这样的方式,是多么的残酷啊!同时,这于曾静茜公平吗?这于秦媛公平吗?自己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这种婚姻完美吗?而什么样的婚姻才是完美的婚姻呢?我总认为只有爱人加妻子(爱人加丈夫)才是完美的婚姻。爱着的人成不了妻子,爱着的人成不了丈夫,这种婚姻是痛苦的。

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痛苦,让自己的一生在痛苦中煎熬。

方志写完日记后,自己又看了一遍,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合起日记本锁进了屉子。

方志的日记是从来不让人看的,何书记看不懂,让他看没有这个必要。秦媛呢?秦媛能看吗?

23

原来是场梦



        曾静茜好不容易念完了一个学期的课程,放寒假了,她在家里,在爸妈的身边只待了一个晚上,就拎着个旅行袋直奔她曾经生活劳动了三年的农村来了。曾静茜没有与自己的爸妈说明去农村的原因,她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纯属于她自己的事。

“静茜,眼看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再去农村不行吗?”曾静茜的妈妈在一旁唠叨着。

她能等到过了年再走吗?她的心早就飞向了那恬静的农村,飞到了方志的身边。

下了火车,曾静茜在车站稍许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钟,虽说冬季天黑得早,从火车站到方志的家最多也只有八里路程,天黑前赶到方志家是没问题的。曾静茜将行李袋往肩上一挎,兴冲冲地离开了车站,向着方志的家徒步走去。

天,阴沉沉的,看来过年前只怕会有一场雪要落下来。冷森森的北风,从遥远的北方吹了过来,吹得人直打寒颤。好在曾静茜是在使劲地赶路,身上倒还觉察不到寒意。相反,她的脸上还在冒着热气。这里没有汽车班车,只能靠徒步走。这里没有电话,不可能叫方志来车站接她。好在只有七八里路,好在曾静茜曾经参加过三年的农村劳动的锻炼,走这七八里路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曾静茜去上大学时,这里的田野是一片苍绿,微风吹来起着千道万道的绿波。公路两旁的白杨树郁郁葱葱挺拔着,为行人挡了不少的风雨和太阳。现在,田野里一片枯黄,晚稻收割了,只留下了一截矮禾蔸,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在寒风中挺着一个光秃秃的躯干。

对于这一切,曾静茜无心留意,也无心感叹,她一心只朝着前方赶路,那里有她的家。

离天黑还早着哩,曾静茜便来到了方志的家门前。方志家门前的一切,使曾静茜大吃了一惊。旅行袋从肩上滑了下来,双脚软得险些没有站稳,眼眶里一下子积满了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窗户上贴着的鲜红的“囍”字就像一块压顶的乌云,罩着了曾静茜,罩得她几乎窒息。门框的两边贴着那幅“俭朴成婚礼,勤劳钟爱情”的红色对联,似两个黑煞的守门神,虎视耽耽地盯着曾静茜,吓得她挪不动脚。

这时,秦媛端着一盆脏水从厨房出来往外面倒,险些倒在了曾静茜的脚上。她见曾静茜呆呆地站在那里,先是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曾静茜会出现在她家的门前。接着忙放下手中的盆,

跑过去握住曾静茜的手,说:“小曾,你来了,快进屋去。”说着帮曾静茜拾起地上的袋子,又接着说,“放假了吧?放寒假了吧?”

曾静茜站着没有动,她不想动。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想返回去。

秦媛拉着曾静茜的手,连拖带拉将曾静茜拉进了屋,说:“来了,就进来吧,我们又不是不熟。”她一边将曾静茜按放在椅子上,一边接着说,“方志今天一早去县城开会去了,可能有两三天。妈妈到姐姐的家里去了好几天了,今天是回不来的。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好自在的。你来了就好,一定得多住几天。”

秦媛在说着什么,曾静茜的脑子在嗡嗡地作响,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来时那股兴冲冲的劲头现在全然没有了,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冰冷冰冷的。她很想起身去找素梅,问问她为什么在关键的时候不写信来告诉她。她们睡在一间屋里,是什么话都可说的好朋友。难道世故真像阿庆嫂说的那样,“人一走茶就凉”吗?自己离开这里仅仅只有半年,这半年里,难道世态竟会变得如此的冷酷!

曾静茜又哪里知道,素梅之所以没有写信告诉她方志结婚的情况,是因为素梅已挨了何书记的批。

秦媛将饭菜端上了桌,曾静茜又哪能吃得下饭呢?她端起碗,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拨了拨饭。曾静茜的手是呆滞的,曾静茜的表情是呆滞的。秦媛见着曾静茜的样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哪里知道,曾静茜这次回来是打算要与方志结婚的。她——秦媛抢先了一步,曾静茜的心能平静下来吗?当然,秦媛知道,曾静茜与方志原先是相爱的,但她又哪里知道,曾静茜要在寒假期间与方志结婚的事呢?她更不知道,方志与自己的结合,完全是方志为了曾静茜的前途而采取的措施。

秦媛见曾静茜吃饭似乎没有味口,说:“小曾,怎么啦?坐车不舒服?晕车?”

秦媛哪里知道曾静茜现在的心情呢?曾静茜现在的心里似乎是打翻了的五味瓶,有说不出的苦酸辣。苦闷着的脸似霜打过的茄子。她真想大哭一场,将满脑的怨气在哭声中发泄。曾静茜恨不得现在就赶到县城去,找到方志与他论个清楚。三年的时间营造出来的感情,怎么说忘就给忘掉了呢?何况他们还有约在先,拉了钩的。可惜天晚了,没有车,四五十里路,摸着黑徒步是不能走去的。

曾静茜的心在撕裂着。

夜,已经很晚了。

秦媛见曾静茜不舒服的样子,一个劲地和她谈话,想让她提起精神来,想让她快活。但曾静茜怎能提得起精神呢?苦闷的她弄得秦媛不知所措。

秦媛说:“小曾,看看医师好吗?我去叫大队的赤脚医师来。”

“不看医师,我没有病。”曾静茜终于说话了。

“那我去煮一两个茶盐蛋给你呷,今晚你冇呷么哩饭。”

“你莫煮,我不呷,我不想呷。”

曾静茜望着往厨房走去的秦媛,憋在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都是你,都是你的怪。如果没有你,这世间该会多么美好。谁也不怪,就怪你,夺走了方志,破坏了我们两人三年多时间经营起来的感情。三年啊,三年容易吗?现在,你得意了,你得宠了,你还在我的前面装出一副慈善相,你……曾静茜越想越气愤,她恨不得扑过去和秦媛撕打一番,将心中的怨气全部发泄在秦媛的身上。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强忍着,强忍着心酸的痛苦的眼泪往肚里流。

曾静茜站起身来,说:“你不要费力了,我到素梅家里去。”

曾静茜说话时,本想叫声“秦媛,你不要费力了”,但话到口边,她改了,没有叫秦媛的名字。

“天都这么晚了,你到素梅家里去做什么呢?素梅现在做妈妈了,正在坐月子。”

秦媛手里捧着两个热乎乎的茶盐蛋,一边朝着曾静茜走来,一边说。

“我不呷,我真的不想呷。”曾静茜将身子偏向一边,不接秦媛送过来的鸡蛋。

秦媛见曾静茜这个样子,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于是说:“不想呷,也得呷一点,切莫饿坏了身子。小曾啊,我也是女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只怪我们当时办事没有写信告诉你,也真不知道你今天会突然来了。我也知道你和方志是深深相爱的,说真的,我可没有从中横插一杆子。我和方志的结合,纯属何书记的说合。当然,一个人培养一段感情不容易,爱一个人更不容易。”

秦嫒说话虽然诚恳,但她却推出了何书记这块挡箭牌,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曾静茜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她没有插言。此时,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长串一长串似河堤打开了的闸门向外倾泻。

秦媛取过毛巾,递给了曾静茜,自己的泪花也在眼眶里滚动。她用手在眼睛上擦了擦,说:“小曾啊,你要想开些。你是一名大学生,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你前面的路是宽阔的,不像我们农村妇女,只有烧茶煮饭、洗衣衫、喂猪打狗、相夫教子的命。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不能和命运抗争,只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农村妇道之人,何况农村还有那么多的妇女都一样,难道就只多我一个人不成。”

曾静茜的泪水始终没有控制住,还在不停地往外直流。

曾静茜的一生可算是幸运的,很少流过泪。新中国刚刚成立,她就哇哇地一声坠地了。虽鸭绿江畔在燃烧着战火,内陆却安然无恙。父母在省城都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收入,供养着一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不算有余,但也并不困难。打自从她记事起,只有在那次小学跳远扭伤了脚哇哇地哭过外,以后她从来也没有放声地哭过。就是刚下农村的那年,担塘泥摔在了冰冷的水田里,她也只掉了一两颗泪。今天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鼻子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秦嫒再次递过毛巾,曾静茜接了在手里。曾静茜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秦嫒,虽心中的怨气还没有消退多少,但究竟又能责怪她多少呢?世间本来就是个大舞台,一个角色也不能少,少了一个也不行。少了一个,就必须要由另外一个补上来。方志的家何尝也不是一样呢?自己不在场,就只得让别人顶上去。

秦嫒见曾静茜始终没有说话,便叹了声气,说:“我和方志的结合,己成了事实,这冇得办法了。如若他的心里还藏着别人,那就是我一生中的悲哀。”

曾静茜止住了鼻子的抽搐,她原本是恨着方志的。现在听到秦嫒这么一说,便又帮着方志说起话来:“他不会的。”

“但愿如此,万一真是那么一回事,那就是命运在捉弄我们。”

秦嫒的话里话音也含着几分悲凉。

夜,真的很深很静了。煤油灯的灯花,秦嫒已拨了好几次。已是农历的十二月下旬了,正是隆冬季节,虽没有下雪,但晚上还是很冷的,而她们俩没有生火烤,正处于年轻不怕冷是一说,没有可用作生火烤的燃料更是原因。

天色灰蒙蒙的,残缺了的月亮挂在天空上时隐时现。看样子,不下雨就会下雪。

秦嫒催曾静茜去休息有好几次了,曾静茜还坐在那里没有动,今晚休不休息对她来说不很重要了。曾静茜不动身,秦嫒也不能贸然一个人离去,独自去休息。

“小曾,你就和我一块睡吧,这被子是干净的,我刚洗过还冇几天。”

秦媛再一次诚恳地提出要曾静茜和她一块睡。

秦媛的铺,曾静茜能睡吗?这是她们新婚的床铺,对于曾静茜来说,是一块伤心地。

秦媛见曾静茜坐着没有动的意思,便又说:“你不想和我睡,那就睡妈妈的铺吧。她的被子我也是刚洗过的,她还冇盖过。”

曾静茜无奈,只得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方志娘的房间走去。

秦媛手中掌着灯,跟着曾静茜走进她婆婆的房间后,连忙为曾静茜铺开被子,并无声无息地又退了出去。

曾静茜勉强爬上了床,但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觉,迷迷糊糊的……

曾静茜自己的头上扎着个大红绸的蝴蝶结,含羞地低着头,和方志并肩站在一个大厅里。两人的胸前都别着朵大红花,曾静茜的脸上露着幸福的笑容。大厅里摆满了酒席,桌边围满了客人。大厅里的正墙上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双喜字,方志娘满面笑容地坐在大红喜字的旁边。

何大寨书记站在了曾静茜和方志的旁边,并在高声地喊着:“曾静茜和方志两人的婚礼现在开始了。方志同志,你愿不愿意娶曾静茜为妻?”

“我愿意。”方志毫不念糊地答道。

“曾静茜同志,你愿不愿意嫁方志为妻?”

曾静茜红着脸,斜着眼睛望了一下方志,马上又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愿意。”

“向高堂老母鞠躬。”何书记又在大声地喊着。

方志拉着曾静茜转过身来,向坐在喜字下面的老妈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向我证婚人鞠躬。”何书记仍在大声地喊着。

听到何书记的喊话后,大厅里的客人们爆发哄堂大笑。

曾静茜挽着方志的手,头靠在方志肩膀上微笑着。

“新郎新娘向来宾们敬酒。”又是何书记的声音。

方志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曾静茜一手挽着方志,一手也拿着酒杯,在何书记的带领下轮流给客人们敬酒。曾静茜突然想起来了,方志不会喝酒,也不能喝酒,喝醉了怎么办?他还欠着我的情呢。于是,曾静茜挡在方志的前面,一杯一杯的代替着方志喝。

正在这时,曾静茜的爸爸妈妈突然闯了进来,曾静茜的妈妈一手打翻了曾静茜手中的酒杯,酒洒了方志一身,洒了曾静茜一身,也洒了曾静茜的妈妈一身。

曾静茜的妈妈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在读大学,就结么子婚,跟老子回去!”

说完拉着曾静茜就往门外走……

曾静茜吓得大叫一声,醒了。啊,原来是一场梦。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一看,曙光照亮了窗纸,啊,天亮了。曾静茜回过神来了,她现在是睡在了方志的家里了。刚才梦中的情景又在她脑子里晃动,止不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坐了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满是泪水的脸,她无法面对现实。

有点凉意了,曾静茜这才穿好毛线衣,穿好裤子下床了。

秦媛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听到声响,朦胧中说:“小曾,还睡会噻,起来咯早做么子啰?”

“我今天回去。”曾静茜在隔壁房里无精打彩地说着。

“今天就回去,莫啰。”

秦嫒听曾静茜一说,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又接着说:“在这里玩几天啰,你如果走了,方志回来后知道你来了,我没留住你,他会骂死我的。”

“不,我今天回去!”

曾静茜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语气中带着肯定。

秦嫒来到了曾静茜的身边,说:“莫回去,住几天啰。”

“不。”曾静茜摇了摇头。

“小曾,要么这样,我今天陪你到姐姐的家里去,一则接妈妈她老人家回家,二则你们也见个面,你看行吗?”秦媛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不去。她老人家回来了,你就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就行。”

曾静茜还是那么固执着要走。

“你看,你这一走,叫我如何向方志和他的妈妈交待呢?”

秦媛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房中呆了一会,看来没有办法阻止曾静茜回去了,于是秦媛走进厨房,为曾静茜弄起早餐来了。

现在,摆在曾静茜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面压着一个香扑扑的、黄澄澄的荷包蛋。曾静茜吃得下吗?她只稍许挑了几根面条放在口里嚼了嚼,就放下了筷子。站在一旁的秦媛,看着曾静茜的样子,此时,她的内心也充满了内疚和自责。但没有办法,这可能是上帝的安排,谁让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呢?而男人却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女人,他只能选择一个。

曾静茜站起来,拎起自己的旅行袋就准备走。

秦媛说:“你万一要走,来,我用自行车送送你。”

说到自行车三字,曾静茜的心就像钢针在扎一样。这部自行车的后衣架,她不知坐过多少次。每次,她都是双手紧紧箍住方志的腰,让自己的脸贴在方志那坚实的背膀上,那该是多么的满足和幸福啊。

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历史,永远也不存在了。

曾静茜对于这辆自行车连一眼也没有望,她只摇了摇头说:“不,不要你送,反正还早,我慢慢地走过去。”

曾静茜走了,秦媛站在路旁,呆呆地望着,望着她。望着曾静茜拎着旅行袋,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只身走了。

曾静茜昨天来的时候,天晚了,社员们没有看见。今早走的时候,社员们还在床上没有起来,也没有人看见。 

24

尾声



四年后,曾静茜大学毕业了,并被荣幸地留校工作。留校也好,分下去也好,她好像都不感兴趣。

这四年来,曾静茜将自己完全地封闭起来,同学们的交谊会她没有参加过,电影院她没有光顾过,甚至连毕业的篝火晚会,她也只坐人圈中,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唱一首歌,更没有跳一支舞。她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曾静茜是以优异成绩留校的。

现在工作了,她也同样是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因为曾静茜是学数学的,所以被分配在数学系担任数学老师。

曾静茜在同学中、在同事中不爱说话,可是一站在讲台上,却变了个人似的。嘴唇磨破,粉笔写秃的精神却发挥得淋漓尽致。

数学系的办公室,曾静茜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早晨上班后,她都一贯地抱几个开水瓶,去开水房灌满开水,放在办公室的茶几上,然后再坐下来备自己的课。

这天,曾静茜又收到了素梅写给她的信,她笑了笑拆开信看了起来。

小曾姐:

不,应该叫曾老师了。

你来信告诉我,你留校了。我替你高兴,我忠心地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天地。四年前,我是多么希望你成为我的嫂子,但那只是希望而已,是多么糊涂的希望。方志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当时,我为他的选择大发了通脾气。现在看来,那也是错误的。

方志与我说过多次,属于你的天地不是农村,你的事业不是农业。方志的这种说法应该是没有错的。我并不是看到你今天留校工作了才这么说的,因为对于有文化和有知识这类型的人来说,是应该有高尚的理想和追求的。

小曾姐,你现在工作有了,你一定要听小妹一言,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得了,不要老记在心里。勇敢地去找一个生活上的伴侣吧。不要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那是要不得的。我家志哥在一定程度上来讲,他是个负心汉,但世间上的男人不见得都是负心汉。过去了的爱,就让它留在我们这里的田野上吧。

我总认为,两口子过日子,只要相互关爱,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家庭就能得到和谐,得到幸福,不一定非要去追求浪漫和激情。

小曾姐啊,你是知识分子了,我一个农村妇女,是没有资格说你的,但谁叫我们原先是好姐妹呢?请原谅我的坦率,我们女人的青春是非常之有限,任何金钱都是无法买得到的。

我诚心地希望,最近能得到你的佳音,能有一位男士将你心中的阴影抹去,给你带来幸福。

素梅

曾静茜看完信,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笑容,她将信折了折,放进了办公桌,起身向室外走去。

走着走着,曾静茜又来到了江边。她站在江边望着滚滚北去的江水,她回味着自己所走的路。面朝黄土背晒青天她领教过,题海书山她征服了。这些都无一让她低过头,她都百折不挠的应战着,不屈不挠的挑战着。难道自己真如素梅所说,在男女感情上却趴倒了不成。

曾静茜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呵,这四年来并不是没有男同学追她,但她都不予理睬,她甚至觉得他们可笑可悲,只有中文系的胡可,是她初中的同学,在图书馆经常相遇,他们没有交谈,只有眼光有过几次相遇,在江边,曾静茜也曾见到过他的身影,他没有追她的言行,但在曾静茜的心中却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同期毕业,被分到省教育厅搞督教去了。前几天,胡可来过一次师大,并给曾静茜留下了他办公室的电话。

作为初中、大学的同学,曾静茜该不该去一个电话呢?

曾静茜猛力一踢,将一颗石子踢到江里,滚滚的江水卷走了石子,

卷走了石子激起的浪花,卷走了石子荡漾的波纹。

……

现在的方志,也风光了,凭借着他那熟练的会计业务,被农村信用合作社看中了,调到了信用社。进信用社不久,并又当上了信用社的主任。

方志一进信用社,也和上次进生产大队的办公室一样,将整个信用社又布置得焕然一新。信用社的会客室的墙上,他贴上了马克思、恩科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五位伟人的画像。他那手美丽大方的仿宋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一长串规规矩矩的仿宋字摆在领袖们画像的下方。会客室的四壁,他还贴上了些领袖们的格言。生产大队部的办公室里,方志精心设计了一个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栏。在这里,在信用社的会客室里,他取消了在大队部的那种做法。

营业间里,是纯金融柜,他没有搞上多少花样来。

生产大队的会计,这个位子本来就够炫耀的。如今,信用社的主任就更让人刮目相看了。大队会计是拿工分的,方志是信用社的干部,现在拿工资了,接着他本人的户口也农转非了。

方志的身份变了,可人没有变,还是那么瘦瘦的、黑黑的,脸上还是和原来一样,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

方志的自行车也没有变,还是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只可惜秦媛从来也没有坐过一次自行车的后衣架,是方志不愿带?还是秦媛不愿坐?怕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还是没机会坐?没有时间坐?这些,没有人留意也没有人关心。

方志一个人骑着车子,经常行走在各生产小队,各生产大队的乡间小路上,去揽储、去放贷。



作者简介

甘宏大,湖南汨罗人。岳阳市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岳阳日报》和多家知名微创。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枫树村》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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