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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鹏:本天之心读《大学》

 heshingshih 2022-10-24 发布于北京

小编注:杨鹏老师第十本书《杨鹏解读<大学>》新近出版。子云老师就《大学》有关的一些问题,访谈杨鹏老师。小编将访谈内容编辑如下,供朋友们参考。

子云: 今天我们来聊聊你新出的书-《杨鹏解读<大学>》吧。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这也许也是其他如我一样的读者会关心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自南宋朱熹把《大学》列入儒家四书经典序列,《大学》广为流传,研究者众多,研究成果、解读版本也众多。你为什么还要研究和解读《大学》?

杨鹏:《杨鹏解读<大学>》是我在掌上国学的《杨鹏<大学>十二讲》的课程整理稿。要讲好课,自然会细心研究前辈注家的著作。这过程中,从前辈们学到不少知识,他们中有不少认真研究学问的人,感谢他们。但同时也会对前辈们注释中的一些问题不太满意,觉得有必要重新注释,补充 《大学》研究史中的一些缺漏。

子云:那么,请问前辈注释中你最不满意的地方是在哪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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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天儒学与本心“儒学”

杨鹏:最不满意的,是多数前辈注家心中没有“天”,没有把“天命”当成《大学》之“德”的价值源头。我举《大学》第四讲的例子: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

文句很清楚地把“天之明命”(上天光明之命)与人之“克明德”(实现光明之德)放在一起,说明“人之明德”源于“天之明命”。人当修人之“明德”以配天之“明命”,修德以配天,以保有天命,国家得以安全稳定,这是西周的国家政治神学。

《大学》开篇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彰明“明德”,并非只是世俗意义的道德修养,而是政治神学意义的修德、以德配天、以求上天赐福。如《尚书·蔡仲之命》所记周公之言: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伟大的上天并不按照血亲来亲爱谁,只辅助有德之人。

孔子从周,《论语·述而》记载孔子之言: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很清楚地把自身之“德“的来源,归之于“天”。

《大学》是《尚书》周公和《论语》孔子“天命-明德”神学思想的继承者,但后代《大学》注家们似乎都没有了“天命”思想。

传统注家或是完全体会不到天命论神学精神这一层,或是有意避开或淡化这一层,这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如果认识不到“天之明命”这个“人之明德”的价值源头,“德”就成了无源之水。

子云:你的意思是,不少注家面对《大学》时,丢弃了天命这一价值根本,于是再好的注解都如隔鸿沟?

杨鹏:是的。这是一种深刻的隔离感。天人之际,《大学》是天人合一的,由天而人,由“天之明命”而“人之明德”,但我读到的多数《大学》注释著作,多是无天著作。这并不是说注家们完全没有看到天命与人德的关系,而是说他们中即便有人看到这层关系,也只当成考古学一样的关系,当成一种陈旧古董的关系,他们心中并不信这种神学层面的天人关系。

他们在天人之际失去了“天”,就只剩下人了,只剩下人与自我的心性关系和人与人的尊卑关系了,这就偏离了《大学》思想之源。

这不仅是《大学》解读中存在的问题,也是中国先秦经典解读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心中无天的人,可以去解读心中无天的商鞅《商君书》。但去解读心中有天的先秦儒家《尚书》《诗经》《论语》《大学》《中庸》等经典,他们灵中的无天隔板会挡住他们看清真相的双眼。

子云:儒学经典注释者们这种人格性的上天信仰的丧失,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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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天坛所呈现的信仰精神,与儒生还有关系吗?

杨鹏:信仰是深层的精神问题,其动力机制运行在我们人类脑力常常难以通达的地方。仅从学术现象上说,我觉得与两汉之际佛教入华和现代的马学入华有关。

《二程遗书》记载,北宋理学家程颢已认识到儒学与佛学的深刻差别,他说:

“天有是理,圣人循而行之,所谓道也。圣人本天,释氏本心。” 

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以天为本,释迦牟尼以心为本。以天为本,就得敬畏天命,遵循上天之道。以心为本,就得自悟自心佛性。历史演变的情况是,后代儒学愈来愈佛学化,以王阳明为代表,“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以自心为本的儒学逐渐替代了以天为本的儒学。近代以牟宗山先生为代表的新儒家,是彻底的“本心儒学”,儒表狂僧心。

如果再考虑到马学意识形态的影响,中国先秦经典解读的队伍中,还有人数众多的马学队伍。佛学的“心本解读”和马学的“物本解读”反而是主流,偏离或背逆儒学本天真相的噪音,反而是声音最大的。

我的《尚书》《诗经》《论语》《大学》《中庸》这些儒家课程的解读,谈不上多少创见,只是老老实实返回周公-孔子天命儒学的传统,做原教旨“本天儒学”的解读。

“本天儒学”中,也有原初的周孔“天命儒学”与后起的天道儒学、天理儒学之区别,但这属于内部区别,与完全无天或逆天的儒学有根本的不同。

子云:本天儒学”与“本心儒学”,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如果周公、孔子不是“本心儒学”,那么“本心儒学”还可以算儒学吗?

杨鹏:“圣人本天,释氏本心”,本质上,“本心”乃佛学而非儒学,不能相混。本天者必重心,要修心以配天。但人性倾向自我中心,所以本心者必本己,必走向非天,会以自心为尊,以自性为天,自称齐天大圣,狂妄自神,最后必偏离真相,走向非天逆天之路。儒学就是这样一步步脱离了周孔之道,失了自己天命论本根,丧失了敬畏心,走偏向心生万法的释家去了。

“穆穆文王”是什么意思?

子云:丧失天命论,就丧失敬畏心,丧失秩序性,走向各自以自心为中心的人对人的战争,这是个大问题。可否再聊聊过往注家解读《大学》时,你发现的一些具体的小问题?

杨鹏:小问题很多。我举三个例子。第一个例子:

《大学》引《诗经》诗句,《诗》云: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

怎么理解“穆穆”?怎么理解“于缉熙敬止“?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这句诗引自《诗经·文王》,内容是对周文王的赞美。“穆穆”, 注家们通常解释为温和、庄重、肃穆,都是抽象的形容词,这是一种很难把握的态度、神态。如果我们教学生,你们要像周文王一样“穆穆”,温和-庄重-肃穆,学生是很难体会、很难把握的。是指坐得端正、安安静静、把自己端着?

以“穆穆”赞美人,这是西周用语,在周代青铜器铭文及《诗经》《尚书》中皆有。如周夷王时期的井人□钟中有“穆穆秉德”,周厉王时期的虢叔旅钟中有“穆穆秉元明德”。显然,“穆穆”是有形容对象的,是形容“德”或“明德”的。形容什么样的“德”呢?我们看下面虢叔旅钟中“穆穆”字的字形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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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把周代青铜器铭文中的各种“穆”字字形给大家看看,大同小异。“穆”字在金文中的字形,就是禾穗饱满,累累下垂,多到果实开始落下。果实饱满,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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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西周时期主要粮食品种是稷(小米),我发一张小米成熟时的照片,大家可以对照一下金文中的“穆”字,就是小米成熟的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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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穆文王”,本义指周文王的德性如同果实累累下垂的庄稼。勤奋生产,成果丰满,养育生命,同时又低头低调,为人谦逊,这是赞美文王之德性。“德”字本义,是耕种以使种子发芽。天之大德曰生,“穆穆文王”,指文王有关爱生命和养育生命之德。

除了“穆穆”这个最核心的益生之功外,后面四个字也是形容文王的德性的。“于缉熙敬止”,“于”,指什么的样子。“缉”,指和睦、能团结人。“熙”,指明亮开朗,光明磊落,与人无 隔阂。“敬”,对上天有敬畏心、待人恭敬。“止”,知道停止的边界,知道自己权力的边界,能自我约束自我限制。

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去给学生解读,关于“穆穆文王”,学生就想到累累下垂的禾穗这样的形象,就容易理解为人做事,要勤奋有成果,但又要低调谦逊,这很好很重要。

往这个方面去研究,与“本天思维”有关系。有天命思想,知道上天爱民,敬畏天罚,知道权力当以服务生命为方向。如果没有天命思想,容易以王者为尊,于是就会把王者抬高起来,就只知道解释成地位神态上的“庄严肃穆”,装!。

《论语·宪问》记载孔子之言: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下学要深,深到注意每个细节。上达要高,要通达天命。过去注家们对“穆穆”的解读,是有点不上不下的。

“苟日新”是什么意思?

第二个例子。《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

“盘”是青铜制成的盥洗用具,形状比较像今天用的平底锅。盘铭,指铸在盘上的铭文。洗脸的时候,脸面对盘,眼睛会看到盘底铸的铭文。1976年陕西出土的西周青铜器史墙盘的底部有铭文28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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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日新”的“茍”字怎么解释?注家们通常解释为“苟”字(读音为 gǒu),“如果”的意思。这样就把“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翻译为:“如果今天新洗涤,每天都应洗涤,每日都在更新。”

但对“茍”的理解,学界本来有过好看法。清朝人许瀚(1797—1866)将这个字解释为“敬”, 敬畏的“敬”,读音为 jìng。郭沫若先生也把“茍”解为“敬”字,并且引用金文例证。

西周早期青铜器大盂鼎中有“苟雍德巠”(敬畏持守德之准则)的句子,其中的“敬” 字,就写成“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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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同将“茍”字解释为 “敬”字。大盂鼎中,“苟”(敬)字出现,与”德”相关,属于“敬德”。《左传》上说:

“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

敬畏之心,是德性的聚合。能有敬畏心者,必然有德。

这又回到前面所说的天人关系。怀有对上天的敬畏之心,才有洗涤自己心灵的动力,才会努力使自己德性日日洁净更新。没有信仰,难有德性。

大盂鼎“苟雍德巠”的背后,就是“畏天畏”(敬畏天威)。敬德,出于敬畏上天威罚。

又是老问题,有天人关系的意识,才可能去发现“苟”字本“敬”字的简写,也才能更深地理解“苟日新,日日新”的神学内涵。

什么是至善?

第三个例子。什么是至善?《大学》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什么是至善?《论语》中,用到“善”的地方有42次。《大学》中用到11次。涉及各方面的“善”,但没有一个对“至善”的定义。相比起来,《论语》中至少有两条可以用来定义“至善”,这两条是分别从天与人两个角度来定义的。

从人之至善来看,第一条是《论语·子路》: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善人治国百年,可以战胜残暴去除杀戮。“胜残去杀“,保护生命权,这在《论语》中,是人间至高之善了,圣人之行。圣人之行,是有事功表现的。

从天之至善来看,第二条是《论语·阳货》: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上天之言表现在运行秩序、创生万物,这是上天之善。

人之所以要“胜残去杀”,是以上天创立秩序和发育生命为榜样的,如《论语·泰伯》所言: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上天伟大,尧以上天为准则。上天带来秩序与创生,人以上天为法,建立秩序,保卫生命之生生不息,这就是至善。

上天之善是秩序-创生的至善,人的至善是胜残去杀的至善。同样,我们要在天人关系中来理解至善。

总之,不是“本天儒学”,难理解《大学》,难理解《论语》,更难理解《尚书》和《诗经》,理解不了儒学思想之源。儒学研究和发展,得返本归源,回到本天儒学。儒虽旧学其命惟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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