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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教训  观音崖在富田和东固之间，周围山峦起伏，丛林密布,是个险要的隘口。我们在第二次反“围剿”中的第一仗，就是在这里打的。 那时我是十一师师部特务连的连长师长是曾士峨同志，政委是罗瑞卿同志。 战前，我们十一师的三个团都布防在观音崖一带。观音崖在群山中虽算不得异峰突起，却也是踞高临下，地理位置很好。师指挥所就设在山顶稍下的一间房子里。这房子战前大概是老俵们看山歇脚，或者避雨挡寒用的，矮小，破旧罗政委个子高，进进出出都要低下头，很不方便。特务连就砍了些树木，另外搭了个棚子，曾师长和罗政委就在这里指挥。 眼下敌人是“围剿”军第五路军王金钮指挥的公秉藩(二十八)师。这支部队从北方初到赣南，又时值五月，对炎热潮湿的气候和山林作战都不适应。他们进入我根据地两个多月，虽没有同红军正式交战，沿途却不断受到赤卫队的阻挡和袭击，已经相当疲惫了到富田一带后，他们又赶紧修筑碉堡、工事，摆出一副阵地战的架式。显然，我们是不会同他打阵地战的，我们部队按照毛泽东同志的部署，耐心等待战机，以求诱其脱离巩固的阵地，在运动中聚而歼之。 公秉藩终于脱离阵地，向我们开来了。 公秉藩虽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但武器装备比红军还是好得多.特别是重武器，山炮、野炮、轻重机关枪，占明显的优势。他们靠着这个优势，向我占据的山头猛烈轰击、扫射，妄图夺路前进，一口吃掉我们。战斗打响，山头上炮火连天，浓烟滚滚，树倒枝断，乱石纷飞。师指挥所小屋旁刚搭起来的棚子也被炮弹击中倒塌了。曾师长和罗政委这时幸好在棚子外边观察敌人的动静，否则也会压在里面。不一会，敌人的一路，在炮火掩护下，向我们右后方的山头攻去。 罗政委站在小房门口，说:“敌人想攻占三十三团的阵地，从左翼包围我们”。 曾师长同意地点点头，说:“不要紧。你看，三十三团前面还有一个山头，敌人要通过这个山头才能接近三十三团.”他停了停，转脸命令我说:“杨得志，派人告诉聂鹤亭同志，一定要挡住敌人!” 聂鹤亭同志是三十三团的团长。我这里刚把人派出去，一阵密集的机枪、步枪子弹朝我们飞来。只见罗政委一转身，手没有扶住小房的门框便倒下了。我跑上去一看，子弹从他脸颊的一边射进，穿过口腔飞出。他满脸是血，当时就不能讲话了。看样子十分危险。(我们后来看到罗瑞卿同志的嘴部稍微有些歪斜，就是观音崖战斗留下的伤痕。) “杨得志!”我正在罗政委身旁，听曾师长喊我，声音很大。 “到!”我立即站到曾师长面前. 他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指着进攻的敌人说：“看到了吗?敌人要抢占那个山头。你带特务连上去，一定把那个山头先抢到!抢不到我杀你的头!” 曾士峨同志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指挥打仗有魄力也有水平.他那只压在我肩上的手虽然有点残废，但分量是很重的.他的脾气我了解。抢不到山头杀我的头这句话，不是随便讲的.他是说到做到的。 我们连的张指导员，当时不在我身边，不可能和他商量了。我把腰间的驳壳枪一举，喊了声:“特务连的，跟我来!”来不及再着罗瑞卿同志的伤情，便冲了下去。 红军作战，干部在前面一冲，不用讲话，不用动员，战士们会自动地跟上来。这是个光荣传统我带着部队冲下山，顺着山势仰望前面那座山头的时候，三班长捅了我一下，说:“连长，你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敌人黑压压的一片，从我们连的左侧也往小山头运动，最靠前的离山顶只有一百多米了我回头对刚跟上来的指导员喊道:“老张，组织火力打敌人的半腰，我带三班先上去!”话刚落地，部队就开了火，三班长带着他那个班已经冲到我前面去了。 公秉藩的队伍虽然不适应山地作战，但两军对垒，谁都知道，这是生死搏斗，所以他们爬山的速度也不慢待我和三班抢占了小山山顶时，他们的前哨离山顶最多也只有三四十米了。这小山上长满了深深的茅草，树木不高，但很密。我们一到山顶，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工事，因为敌人离得太近了，讲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敌开火”是我从当战士、班长、排长、连长以来常用的打法。我钻进一丛茅草里边，举枪向敌人开了火。我那支驳克枪是打十发子弹的，一排子弹打出去，那些接近山顶的敌人停住了我一边压子弹，一边对三班长喊:“开火!”那时候班以下虽然都是单打一的步枪，但十几支同时开火，又处在敌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下，威力还是满大的。敌人被打得措手不及，趴在原地不动了。我趁敌人还没摸清我们的实力，赶紧对山下的同志喊;“快呀!快上来!”这时，我看得很清楚，山下的敌人少说也有两三个连，而我们山上只有一个班，我也看得很清楚，战士们确实可以说是在不要命地往山上攀登! 三班长运动到我身旁，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他娘的，脚心都叫汗湿透了”眼看已经有二十几名战士登上山顶，只是因为爬山的速度不同，班、排的建制已经打乱为了站住脚，我立即组织现有兵力进行反击大家知道，运动战中，重要的是利用有利条件，不失时机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于是我指挥战士们一齐动作，甩出手榴弹随着那“轰!轰!”的爆炸声，从山顶往下冲。此刻，兄弟部队也在进行火力支援，压着敌人打敌人被打得懵头转向，抬不起头，不得不转身逃窜。很快，整个观音崖一带就响起了我们迫击逃敌的声音。仅仅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歼灭了正面的敌人，取得了很大的胜利。 后来听说，公秉藩在战斗中本来被我们生擒了.但由于他已化装成士兵，混在俘虏群里，没有被认出来。那时红军对愿意回家的俘虏，一律发三块银元作路费，予以释放。公秉落就钻了这个空子，潜逃了歼灭公秉藩师是第二次反“围剿”中的首战。这以后，正如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书中所说的:“十五天中(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日)，走七百里，打五个仗，缴枪二万余，痛快淋漓地打破了'围剿’。” 然而就在那“七百里驱十五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我虽不知道他的姓名，却总也忘不了。每当一想到他，一种内疚、思念的心情就从心头油然升起，久久不能平静。 那是消灭公秉藩师以后，部队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除了武器、弹药随时补充部队外，还有很多后方急需的粮食、日用品和药物，要及时运往根据地的中心地带根据地的人民组成了运输队伍，日夜兼程执行这项任务。因为附近不时有敌人骚扰，为保证民工同志的安全，师部命令我连担负短途护送的工作。 张指导员有些文化，斯斯文文的，脾气好，有耐性，很会做群众工作。这项任务便很自然地分给了他，不料有天早上，部队刚开过饭，张指导员跑来，有些着急地说: “老杨，你快去看看，有三个民工就是不走了。” “为什么?”我问。 '他们担的是米，很沉的，可能是太累了”张指导员说。 我没有怎么看重这件事，便说:“哎呀!你这党代表还做不了群众工作?再说，刚吃罢早饭怎么会累得走不动了呢?你再给他们谈谈嘛!” 张指导员有些为难地说:“嘴皮都快磨干了，可就是不听。有个大个子把挑子撂在一边，还讲怪话呢!” “那怎么行！我有点火，“我们部队开进后，敌人来了，他们要吃亏的呀!走，看看去”当时我正准备集合部队出发，便只好对通信员说，“让部队等一等，我马上回来!”说完便和张指导员去了。 五六十个民工、每人一副挑子，集合在一块空地上。 为首的一个同志见我和张指导员走来，紧跑几步到我们面前，说:“同志，时间误不起，我们先走了。那三个人你们让他们跟上，不然遇上白匪就麻烦了”不待我们表示什么，么，他就带着民工走了。 地上坐着的三位民工斜依着箩筐，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我一瞅，心里的火就往上冒，几大步跨到他们面前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压低嗓门叫声:“老俵!” 这三位民工显然知道我的来意，其中的一位站了起来------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几岁，个子却高出我一头还不止，粗眉毛、小眼睛，宽宽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健壮。这大概就是张指导员说的那位讲怪话的大个子吧。他瞥了我一眼，低下头，拖着长腔，有点油滑地说:“这米担子重得很，压得我们有点走不动了呢!再说大还早，歇歇脚嘛，急什么?” 我仍然耐着性子说:“天早晚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附近有白匪，部队又马上要出发，我们要对你负责呀!” 他却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这红军还怕白匪呀!“ 开玩笑也不分什么时候!他的态度，真使人着急呀! 这时，通信员跑来对我说;“连长，出发的时间到了，走不走?’我抬头看了看刚出发的民工队伍，末尾的几个人已经快看不清了，心里如同火上浇瓢油，更急了，我双手把腰一掐，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你们走不走?” 坐着的两位民工听我一吼，都站了起来。哪晓得，原来站着的.高个儿大汉，反倒坐下了。我忍不住地向前跨了一步，以命令的口吻冲他喊道: “起来!“ 高个儿大汉听我一喊，摸起扁担站了起来。他也火了。我后退一步、手习惯地放到腰间的驳壳枪上，可能是我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误会，他往前赶了一步，气汹汹地喊: “你，你要干什么?” 我真的火了心想:我们完全是为你好，你不听，你还发火，便想吓他一下。哪料到，感情一冲动，我完全忘了枪膛里顶着红子，一掏枪，举都没举起来，“砰”的一声一响了!子弹正打在这位民工的肚子上。他倒了下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我呢，觉得这一枪好象击中了自己，张指导员飞快地赶来一把夺过我的枪，责问道:“你，你是怎么搞的!”他的脸都变白了，稍过了一会儿，我的头脑也完全清醒了，我不顾一切地扑到高个儿民工面前，使劲地摇着他的双肩，喊：“同志!同志!” 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 后悔已经晚了！ 这真是一个血的教训! 细心的张指导员打听到了这位同志家的地址，给当地政府和他的家里写了检讨信，但这一切并不能减轻我的错误和它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能减轻我内心的痛苦。 我自己跑到师长曾士峨同志那里，详细地汇报了事件的经过和我对错误的认识(这时，政委罗瑞卿同志囚负伤住院，不在部队)，请求上级给予严厉的处分。 我在党小组会、支部大会和军人大会上作了检查，请大家批评，我是连党支部书记，支部大会是由我自己主持的。 师党委为此专门下了一个文件。指出我持枪威胁群众，走火误伤民工，犯了军阀残余的错误。考虑到我的一贯表现和错误发生后的态度、认识，决定给予留党察看一个月和行政记过一次的处分。后来，师党委又下达文件，决定按期撤销了处分。 这次处分.是我参军、入党以来唯一的一次。后来，有的同志对我说.处分早已撤销，不必再在档案里填写了。也有的同志建议，向组织上写一个报告，经过批准'不再填写了吧。可我想;处分是可以撤销的，但教训是不能够忘记的。犯错误、受处分当然不是好事。但人生一世很难保证不犯错误，主要的是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以便少犯销误或不犯大的指误。而且，让组织上_和同志们了解自己犯过的错误，则是一件好事。所以，后来每次填登记表，我都写上这个已被撤销了的处分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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