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社会学戏真不容易呀!与别人一样,我也是站在台口,倚在马门,看老师或同行的演出。回去以后,再慢慢回忆,熟悉记牢。看一次记不完,下一次再补全。 这就叫做“偷精学艺”。如果换一句今天的话来说,便称作“观摩学习”。子曰“学而时习之”,斯言不谬,从艺之道,一言以蔽之曰:贵在自悟。 作为一种师教徒学的戏曲艺术,在其发展衍变的历史过程中,后学者往往先从临摹前辈的外部动作入手,通过“四功”(唱、讲、做、打)与“五法”(手、眼、口身、步)的具体运用理解剧情,刻画人物。 在这一阶段,一般比较注重形体表现,而忽视内心体验,形似有之,神似不足。举手投脚的一招一式,吐字行腔的一板一眼抒发角色什么样的思想感情,揭示人物之间什么样的性格冲突,在唱腔表演方面有哪些具体要求和程式规范,所有这些,都有必要通过“自悟”知其所以然。 所谓“自悟”,我把它归结为这样十个字:“学、明、通、精、化;人、情、技、美、神。”这就是说,要学中求明,明中求通,通后求精,精后求化。要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刻意求工,化出自己的东西。 同时,通过自己的社会实践和生活积累,继承传统,活用程式、力求做到人中有情,情中有技,技中见美,美中见神。要在舞台艺术中真正体现这十个字,只有在不断的感知和实践之中,才能逐渐地由粗略而至于精微,由肤浅而至于深刻。 过去,在谋生的逼迫下,不少艺人幼而失学,识字不多,对传统戏中的唱词或道白,有的似懂非懂,有的一窍不通,囫囵吞枣、死记硬背,难以领会和表现剧本文词的丰富含义和深远意境。 在早,听师爷唐广体演唱《柴市节》中留梦炎的一段唱腔:“伊尹相汤幡然改,曾经五就夏桀来。微子归周出无奈,不抢器谁立神主牌?管仲相齐曾射带,一匡九合两无猜。邓禹先为王莽宰,后投光武显云台。” 最初,不知他老人家为什么总是唱得黄腔顶板的。之后,结合剧情和人物,细加品味,再度鉴赏,方才豁然开朗,心领神会。原来,留梦炎一下搬出那么多古圣先贤,蓄意混淆忠奸,颠倒黑白,妄图为自己叛国投敌开脱罪责,藉以劝说文天祥背宗降元。师爷紧紧抓住人物这一隐秘狡狯的深层心理,不受川剧胡琴板眼相扣的曲格限制,或伸缩唱腔的旋律结构,以突出人物的强词夺理:或改变唱词的句逗,强调角色的理屈词穷。这样吐字行腔,由于与特定人物的思想感情紧密结合,造成一种典型的语言特色,深入揭示出唱词的深邃含义,大有助于剖析留梦炎这个“坏在骨子里”的反派人物的卑劣灵魂。 反之,如果演员对角色的情绪感受还缺乏深度,那就难以通过神韵毕现的舞台形象评价生活,表达感情。只有在不断的“自悟”之中,增强自己精确灵敏的感知能力,在形式与技巧的摹拟、掌握与运用等方面,才能达到举一反三,一通百通而收意外之功。 学戏贵在自悟,演戏也复如此。无论是认识角色还是表现角色,都有一个反复钻研、不断深化的实践过程。作为戏曲演员,学会一出戏,演出一百次,如果都是那么个老样子,一个模式,一身匠气,那是没什么出息的;总得要演出一次,提炼一次,一次比一次有所提高。即使偶尔砸了招牌,那也不要紧,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 恰如俗话所说,“是哪个虫,钻哪个木头。”演戏的人,就得磨戏。业精于勤,精益求精,要把演好戏当成终身职业。艺术贵自知,贵有恒,自知而有恒者,必将脱颖而出有所作为。 我这个人有一个丢不掉的老习惯,每次演出的前一两天,都要在家里“默戏”,这是“自悟”表现的又一种形式。我以前演出《迎贤店》,表现店婆出房门,采用一般的传统程式。通过不断琢磨人物性格和戏剧环境,我作了必要的改动,在类型化中求个性化。开始,店婆逼讨房钱,强脱常诗庸蓝衫,并将其推出房门,然后,摇晃着典当别人的衣衫,拉上门栓,步向内室,轻快地一跳,回到灶下。后来,常诗庸卖字归来,拍手叫门,我又双手挽个花子,运用虚拟手法将两扇店门往左右推开,接着以一个轻快的步法,跳出门槛。重复和强调人物跳进跳出这两个舞台动作,为的是突出店婆盛气凌人的个性色彩和当物讨债的得意神态。表现店婆坐在椅子上奚落常诗庸,我总觉得仅凭念白的声音形象尚未尽意,还不足以充分揭示角色此时心境。对人物内在的认识、感应,与表象外化的创作活动之间产生矛盾,使我一度陷入求而不得的艺术困苦之中。经过对角色的反复揣摩,我在这里设计了一个摇动椅子的动作,藉以勾画店婆尖酸刻薄的势利嘴脸。在摇动椅子的轻重缓急方面,我又作了多次实践,这才使对角色的体验与表现达到较为和谐的统一。这就说明,演出传统戏虽有前辈典范,又有成规可循,却不要因袭旧制,亦步亦趋,因为传统并不会直接化为舞台形象,只有经过演员心灵的吸收、融化、裂变、升华,才能赋予传统以崭新的艺术生命。 “自悟”还包括另外一个重要方面,这就是对自己创造角色的欣赏和评价。随着现代物质条件的改善和科学技术的进步,我很注意电台播放自己演出剧目的录音,或者收看自己演出的录像,有时甚至组织家人一起收听或收看。这当然不是陶醉于既得的成功,而是通过欣赏过程中的再认识,对角色进行“再创造”。一次,我收听当年与谢文新合作演唱的《迎贤店》,发现我在语势、声调、气息、感情等方面,仍存在若干不尽完美之处。再强化剧中特定的语言环境和情感氛围,渲染人物的个性色彩。 困难惟有吾老矣!一些剧自己难再当初,想要再演《秋江》,动不得啦!但是,当我回顾这一剧目的时候,往日的演出变成我心灵的一种负载,头脑中又萌发出创作欲望。于是,我把自己对《秋江》的若干新的感受归纳为;人物中见生活,风趣中见诚朴,艺术中见情理,表演中见神采,向青年演员们倾囊相授。上海昆剧团名丑刘异龙移植川剧《秋江》,在上海、南京、北京等地演出,受到普遍赞誉。1985年6月王起久与左清飞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荷兰、瑞士、意大利等国演出《秋江》,也获得较大成功。所有这些,对我都是很大的欣慰。 在我来说,“自悟”既是学习和继承前辈技艺的实践过程,同时又是总结和发扬民族戏曲的认识活动。它点然我心灵中形象思维的火花,同时又为后来的创新者提供基础。迨至晚年,我试着从自己多年的艺术实践之中,不断寻求、归纳传统戏曲的艺术特点和内部规律,探索继承传统、积累生活、体验角色、塑造形象等戏曲艺术中的美学问题。首先,我从宏观的角度,总结自己数十年的演剧活动,“学于师,访于友,观于生(活),会于心,贵于明,练于勤,求于精,出于新,付于神,演于灵。”过去老师耳提面授,一般都没有剧本,剧本包括在唱腔、念白与表演之中,往往只熟悉自己担任的角色的台词,而不了解剧本的全貌,那是吃了不少亏,走了不少弯路的。现在排戏有了剧本,我就按剧本刻画人物,按人物体会思想,按思想进行表演,按表演发挥技艺。戏剧界有一句行话:“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演员必须首先研读剧本,根据剧本的描写对象,去深入体会人物的思想,再将这些案头上的文字形象,转化成为舞台上的戏曲人物。不管国家主席或是工人、农民看我演出,我都是一个样,从不象白麻糖可长可短,兴奋时拉得多长,到工厂、农村演出便马虎草率。 在塑造舞台形象的时候,我的一点肤浅体会是;“人物不能同,同则无个性;表演不能过,过则不含蓄;语言不能俗,俗则不典雅;手法不能乱,乱则无主次。”在唱腔与念白方面,我也有几句经验之谈:读字之音,辨别要清,部位要准,五音要分,气运缓急,发声要明,唱腔圆润,讲重千斤,字如金石,有节有情,铿將悦耳,远近能听。”在临场演出的时候,我认为应当“收神、涤心、调气、养情这就是说,演员在出场以前,应当通过“收神”、“涤心”,清除杂念,进入角色。候场默戏,酝酿人物情绪。如果临到开演还在天南地北地扯东道西,怎能专心致志地演好戏呢?一旦登台,从始至终,都要紧扣人物性格,力争做到“形,成于未演之前,神,流于演出之中”。 古话说:“操千曲而后知音,观万剑而后识器。”这是一条深萆的艺术哲理,既适合于美的欣赏,也适用于美的创作。所谓“知音”,“识器”,不就是“自悟吗?无论是认识角色,还是表现角色,都有一个反复钻研、不断深化的实践过程。作为戏曲演员,宗前辈之经验,加上自己的创造,再积以岁月,这才有可能通过外部形态逐步掌握其内涵精神,由形似而臻于神似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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