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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旧时光,老瓦房,那些带血的悠远记忆

 珍影像 2022-10-26 发布于江西

总有生不完的病。

疼爱我的奶奶在世时,曾带我到地区医院检查,没查出总晕厥的原因,倒很幸福地随奶奶单独出了回远门。还记得医院厕所里有个老太太在门口守着,一拉完尿就用水去冲。我不喜欢医院充满苏打水的味,却喜欢它四处白白干净的感觉。

奶奶是在我六岁那年走的。父亲认为我的晕厥是因为失血过多,母亲却说我中了邪。

我其实知道自己为何会晕。我怕血,异常怕。只是我不懂也不想说。我需要被母亲疼惜的感觉,宁愿昏厥。一二年级时,在学校上着课突然就流下止也止不住的鼻血,然后晕过去被送回家。有次放学路上,前村毛棚莲奶奶发现黄昏里许久蹲在路边的我一动也不动,地下一大摊子血:“这是谁家囡妮呀?作孽哦!”慌忙打探将我送回家。

折腾了好两年。我虚弱得气若游丝。有人告诉母亲,三魂七魄没了两魂三魄,怕是要随至亲之人一起走了呢,需要请齐所有亲朋好友一起喊魂才行。

五个姑姑两个伯伯,母亲娘家四个姨还有外公、外婆,成年的亲戚几乎全都来了,特别是有菩萨的三姑姑。抱着幽魂般的我,母亲坐在団箕中央,众人围成密密圈,三姑姑坐在对面打个咯,拍一次大腿,众人随她一起大声喊:

“珍儿呀,来归哦!媚呀,让珍儿转来呀!”

我知道大家在召唤奶奶,我听得见姨们在喊亲家婆。可我不想醒来,如果可以,也许,我是想随奶奶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

多年后,母亲一直深信那段迷信的力量,直说灵验。

她说当时我醒来告诉所有人,我一个人在冬天的雪夜里作业,奶奶说我可怜,要把我带走。我脑子里浮出一幅画面:

冰棱子在瓦檐下结了一次又一次,小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地多雪,父亲和母亲一个抱着妹妹一个搂着弟弟睡沉在温暖大床上,我独在昏黄冰冷的灯下无助作业,然后战战涑涑地爬上里间靠后山冰冷的小床。黑暗中,常常闭着眼听厨房后门外雪落下树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脚步声,又像有人在敲门。我仿佛看见奶奶从坟地里回来,她说,我也没伴。

母亲带我到奶奶坟上还愿:“媚,你放心让珍儿留下,我们会好好带她。”

我迎风站在翠绿的山头,漠然看母亲手上燃起的香烛烟。我醒来,是因为从文字里知道有另外的世界。那年,我不到十岁。


 

隔壁英子一家搬走了,立刻住进有三岁女儿小花却又大着肚子的浩勇婶婶一家。

大人们不是忙农场就是忙酱油厂的工分,起早贪黑。我早已能做饭给妹妹弟弟吃。每天放学回来,先去村口吴奶奶家接妹妹弟弟,然后刷开煤火烧水,自己在门前边做作业,边盯着别让弟弟妹妹跑上马路去。水开后,一半留锅里蒸饭,一半打进桶里一点一点提到门前帮两人洗头洗澡,恍若母亲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洗碗,是三人一起完成的。我洗好递给弟弟,弟弟再递给站在碗橱边的妹妹摆放整齐,我们都很开心。

我也记得自己第一次烧的菜是青豆,我回忆着母亲做菜的步骤一道一道完成工序,却不知多久才能算煮熟豆子,只好总打开锅盖冲水,一次一次尝有没有煮透。妹妹和弟弟站在一边看我吃一粒豆子也抢着要尝,我们从生豆子尝到熟豆子,一整盘豆子下锅最后只有三分之二能上锅……

等我们整整齐齐坐在门边等母亲下班回来吃饭时,云儿一定告状:“姐姐比我多尝了几颗豆子!”

有天傍晚,烧水的间隙里,我如往常在夕阳的余晖下作业。没看守好五岁的弟弟,一眨眼功夫让他从隔壁老章嫲家的煤堆上摔下。煤块把他的小脚刮出很多血印,我竟不觉晕,他直哭,怎么哄都喊疼。

发觉到弟弟腿的异常后,我慌了手脚。老章嫲和浩勇婶婶一个通知在场里做事的母亲,一个赶紧让人送波弟去医院。出差的父亲也从城里立马赶了回来,要我和妹妹罚跪在门前。妹妹转身往村子深处跑,我流着泪跪下,想着弟弟自小崇拜的眼神,愧疚地恨不得替他去疼。  

我宁愿断了腿的,是我。我第一次觉察到,有些人来到我们的生命里,他的存在会伴随着痛苦,可就是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

母亲陪弟弟住院那期间,父亲依旧出差。我每天把还未上学的妹妹寄托到吴奶奶家,然后自己上学、放学,有时邻居老章嫲给点菜,有时候我自己烧,村子里的人依常出工下工。

很多时候,我抱着找父亲母亲的妹妹,自己也泪眼婆娑:“妹你别哭,姐给你讲故事吧。”

又一个午后,村子里静悄悄。我独自在门前作业。浩勇婶婶突然在屋里大喊:“珍儿,珍儿,快去叫树耋嫲,我肚子很痛,怕是要生了。”

我冲起来,碰掉了一地的书,顾不得拣就直往下村树耋嫲家跑。

“快!树耋嫲!树耋嫲,快!浩勇婶婶要生宝宝了!”

树耋嫲迈着小脚不慌不忙:“咋挑这没人在家的时候生呀?烧个水的人都没有。唉,一下也没那么快生得下来。珍儿——珍儿,你先拉两捆稻草上去,我后脚就来。”

我激动着,又一口气往后山草垛子里跑,拉出两捆稻草往浩勇婶婶房里铺。婶婶面色苍白靠在床头,指挥着我把稻草铺到她身下。她咬着牙,痛苦呻吟,额上都是密密的汗,头发全湿了。

“珍儿,树耋嫲来了没?”

小花在一边哭,我让她到门外迎着树耋嫲。

血,从婶婶的双腿间迅速流出,渗透进稻草,浓厚的血腥味在房间里顷刻弥漫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觉得肚子跟着婶婶疼,想吐,心急如焚。

树耋嫲终于在房门外慢吞吞地出现。

“作孽啊!水都没烧呢,这二胎也太快了!囡妮快出去哦,不能看的呀,作孽呦!”

想起厨房里我正烧着准备煮饭的水,我一把跳了起来:“我有水,我去拿!”

老章嫲闻讯赶来帮忙提水,让我去场里喊浩勇叔叔回来。

我沿着酱油厂边的小路飞奔到通往东山林场的柏油路,每当看到人我就喊:“快叫浩勇叔叔回家,婶婶生宝宝啦!”

跑过池塘,跑过小河,跑过田野,上了坡,拐了弯,满山遍野的茉莉花便现在眼前。空气里飞扬着馥郁的香,乡亲们背着竹篓在茉莉树间穿行。六月上旬,正是林场最忙采摘茉莉早花的时期。

我站在山脚下气喘吁吁,像喇叭一样呼:“浩勇婶婶生宝宝啦!”

浩勇叔叔偷偷送我一大捧茉莉花,为他的大胖小子平安到来。我把茉莉花全藏枕头底下。我曾央求多次母亲帮我摘一点,哪怕一朵,母亲说生产队的东西绝对不许拿回家。我喜欢茉莉白色小花朵的清纯、贞洁、质朴、还有玲珑。那晚,我和妹妹吃完浩勇叔叔煮的鸡蛋,枕着茉莉花香,酣然入睡。


 

有两年夏天,总缺水。

上屋的,要到村南口吴奶奶家菜地边的井里挑。桶边吊着废弃的铁锁,安上长长的草绳,抓着绳尾,把桶“啪”的一声老高丢下,外、里一挽,水便进桶了,再提上来倒进大木桶挑回家。我从不敢吊水,没力气拉上来,站井圈旁头晕得厉害。

下屋的,到村东大井,场里的酱油厂建了个露天蓄水池,有台阶一直能下到底。很多时候,穿雨鞋的男人们踩在水阶上把水桶直接伸进池里,一蹲,一弯,一桶水就满满,一口气起身就往家奔。母亲嫌脏。宁愿往村南多吊几次,远一点,虽麻烦,却干净。

荒水年,两口井都见了底。半夜里,大半村的人还在月光下排着队,用白铁皮茶缸一杯一杯等井底小小的泉眼一点一点滴水接。村西池塘边,其实还有个盖着小屋的酱油厂蓄水池,大人们说那水除了洗漱酱油厂的瓶瓶罐罐,是不能直接饮用的——除非洗井。

旱,愈加厉害了。父亲和大伯约了一帮子人带着石灰洗井,却不了了之。说是水抽到一半,一条水桶粗的蛇精在水下翻腾,阻拦石灰撒下,众人吓得再也不敢进那水房。

后来,有人在几里外林场边的一条水沟里发现新的一眼泉,父亲和乡亲们又带着石灰去洗。听说,也打死了两条缠绕的水蛇,终于,解决了全村断水的燃眉之急。

我和妹妹抬着小桶随母亲去那取水时,看见井边的田埂上,血迹斑斑,已经发黑,有苍蝇时不时在上面飞。

家里没分到田前,我和妹妹到田野里捡稻穗。每年农忙假后,学校要交十斤稻谷。多半是母亲用供销证买来的白米面去和外公家换谷子来给我完成任务。

有个响午,我趁母亲挑水和摘菜的功夫,捡了一会儿稻穗,回家竟上吐下泻,估计中暑了,吃药打针许久都无用。是那一辈子都扎两麻花辫的树耋嫲用针挑了我肚皮上的筋放血,才治好的。疼不疼,其实不知道,只是看着那长长短短的针我已害怕得不行。

我记得自己当时哭喊着乞求:“不要扎!不要扎!”却虚弱地无力挣扎。父亲和母亲还有大伯,按住我手脚把我困坐在竹椅上,几乎是吓晕过去的。醒来时倒神清气爽,不知是挣扎出一身汗好的,还是果真放了那肚皮上的血好的。

总之,父亲切好镇在水缸里的红瓤沙西瓜时说:“再吃瓶十滴水,就可以吃西瓜。”

我皱着眉头把十滴水倒瓢羹上,到厨房和着水一仰头吞下,洗瓢羹的水倒往装潲水的破瓦缸时,正巧被妹妹看到,立马去向父亲告状:“姐没吃药,我看到她把药倒潲水缸……”父亲征询地看着我,我也不辩解。

我在老瓦房流的最后一滴血,是十岁那年二月二的花朝节。

树耋嫲在门前替村子里所有女孩子穿耳洞。我也被母亲叫上,说是长大后有耳环戴。

女孩子们互相揉着耳垂,直揉到发麻、发红、发烫。树耋嫲用细绣花针穿上红线,迅速一扎,一拉,血都来不及渗出,接个疙瘩,抹上菜油,一个月后结疤、脱落、抽出红绳,换穿上茶叶杆就行了。

英子、爱华、丽红、丽芳她们咬着牙,好像很疼的模样,却个个欢天喜地。胖妞姐给我们仔细看她肥耳上的茶叶杆,她还把茶叶杆拿下,果真一个小洞透着光。我却害怕。

树耋嫲树皮一样的左手揉着我的耳垂,一边说:“这囡妮福气好的哦。”

我看见她的耳戴着缠绕红线的金耳环,花白头发下的脸庞有很多色斑,嘴巴镶着两颗金牙,她举着针的右手一靠近我,我“呀”的一下挣开:“我不穿了,我不戴耳环!”

针尖刮过我的耳际,生疼。妹妹惊呼:“流血了!”

我摸着那滴血,抱着书一下逃进房。我不要自己是戴金耳环镶金牙的女子。

 (原稿《老家系列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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