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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还乡记:从高泉寺往上潭

 珍影像 2022-10-26 发布于江西

——文中图片均由珍儿手机摄于上潭

清明还乡记

青山延绵,春风拂面。我持三根香,立在高泉寺山颠,脚下是层层水泥格公墓。远望这背阴山坳,有的格井刚合上水泥盖,有的还只是个黝黑窟窿。1950年出生的二伯弯腰对着爷爷奶奶的新碑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爷爷奶奶迁入公墓山后,我第一次回高泉。“黄菊珠,生于1920年X月X日卯时,终于1982年X年X月申时。”轻声念出墓碑上一行字。原来我与奶奶一起生活的那多片段,都发生在五岁前?我所有丰富的深刻记忆,早已倾尽全力在五岁前。

1

二伯的老屋已翻新数次,门前那棵老枣,却一直在。新的嫩芽正纷纷冒绿尖尖,今秋估计又是枣垂满枝。父亲说:“这株枣,是1964年,唔唝(你爷爷)种咯,阿么咯时间那呵(我那时才)九岁。”

五岁前那些秋天,二伯的楼还是爷爷夯的木屋。左厢房大床上,铺着厚厚干稻草,米汤浆洗过的被单里,挤着奶奶、我、大伯家秋红堂姐,或五姑姑家的二三表姊妹。萧瑟清晨,奶奶窸窸窣窣爬起床,我睡眼惺忪,木窗外天空黑蒙,我迷迷糊糊又闭眼,直到奶奶又蹑手蹑脚回来轻拍我的小脸,天光才灰亮。温暖的身影俯下,窜满鼻子的粥香、柴火香,我一下感觉饥肠辘辘,睁眼就见奶奶逐渐放大的慈祥:“捡枣不?”

一骨碌起身,抓个外套,我悄悄学着奶奶的轻轻,爬下床,拉着她衣角,她一手挽苕箕,一手扶木门,我跟紧她的小脚步,一起跨过厅堂高高门槛。门前那棵枣树可真高呀,红绿点点挂满枝丫。熟透的黑红大枣被秋风“噗,噗”吹落地,奶奶捡起一颗吹吹灰,往胸前衣襟擦擦,笑盈盈就往我嘴里放:“啂,赶紧吃,等下不够分喽。”这是奶奶与我的小秘密:每天都等我吃足意后,奶奶才把捡剩的枣倒入锅中米粥里熬。每人碗中都至少埋着一颗枣。我总把我小碗里那颗枣挑出来拨给奶奶,她笑眯眯的皱纹全挤一块:“这囡妮就是鼎胆(这闺女就是乖),木(没)白疼。”

一转眼,奶奶已然离开我四十载。我以为自己从不想她,却原来,不过几根香,一棵树,奶奶的音容笑貌就从久远的时光缝隙里瞬间倒流出来:春天采菇,秋天捡枣,冬天吸蜜,夏天拾柴。我记忆里的奶奶眉目依然清晰。我从不曾与她告过别。她出殡那日,大人们没空管小孩,我不亦乐乎地与小伙伴们穿梭在木屋四处捉迷藏,跑过厢房时见即将临产的母亲独自跪在奶奶床边垂泪。有人拦住我,“恩嫲是给你归里换小累来,恩弟郎嘚在你媚肚里。(你奶奶是去给你家换儿子来,你弟弟就在你娘肚子里)”我偷偷走近,瞅见奶奶抿着两颗红纸粒的唇紫黑,她一动不动,四周顿然安静,五岁的我莫名其妙忍不住泪。

幼时对死亡无概念真是好,少了悲伤,不懂哀思。多年后,在《寻梦环游记》里看到那句“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台词,猛然发觉奶奶或许从没离开过我。无数往事会随坟墓边渐长的杂草悄声消逝,可风清景明时节,只要在山野采一丛花,拔几棵草,插一炷香,揖拜后仰望流云间隙,又能从各自口中汩汩流出——那些关乎逝者,也关乎生者的一些细枝末节。 

2

“清明,你们与爸爸一起去扫墓,而我,是去给我爸爸扫墓。”

午饭后,我们与二伯家文峰、文平两堂哥从高泉寺开车往上潭,队伍沿水库四周山路浩荡蜿蜒。上车前,孩子翻看了一下她手机里的QQ空间:“爸爸,我有个同学发了条说说。”她沉寂了一下,念出上面那段话。

清明节,敞开了另一个世界,让每一种花、草、风、溪、芽,都成为彼岸与此岸的信使,重新链接生者与逝者那些不曾说出口的对话。我郑重其事地对孩子说:“丫,不管任何时候你怎样,我和爸爸,我们都爱你。”她眼睛泛红,水波荡漾,使劲点头:“嗯。我知道。”

车子在水库7号桩附近吴公源山包停下。孤零零一土包,无碑无名。是父亲和二伯的什么长辈,他们也说不清,只口口相传“发财婆”。二伯出生前,徐氏家族在上潭老街的辉煌,就这抔黄土下“发财婆”起的家。她的勤劳与智慧,布满水库底下老街数几公里上百年,甚至更久远。她许是太爷爷的太奶奶?总之,父亲他们,连他们祖父祖母的坟也不记得在水库底哪位置了,却从小都被领着,一年年祭奠这“发财婆”。二伯最虔诚,他默认文峰堂哥的财富就是“发财婆”的荫庇。

3

青山如屏,碧水似镜。一直走到水库2号桩,母亲一路讲她幼年在下源的生活。我自小迷恋水边山村,许正因骨血里带着祖先们在上潭的记印:从前的上潭,没那么开阔,岛中少田地,勤劳的祖宗渐渐开垦到水岸另一边。

六七十年前,还是少年的大伯,与他二叔,我的小爷爷脱下衣裤,光腚子顶着衣裤、锄头或镰刀,游过一个个湖凹,到很远的另一座山边开荒挖地。

五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母亲,清明节从高泉乡刘家山走路回尊桥上潭边的下源叫坟。有一次,等不着水边船工,心急的伙伴心血来潮借了只禾桶。四方禾桶里四人,本来八只胳臂朝一个方向划,肯定也能在水中浮远。可禾桶摇摇晃晃一离岸,水边出生的母亲却吓得咿咿啊啊一阵乱喊,只顾得上一把死拽同伴胳膊,禾桶歪得更朝一边倒,心惊胆战的母亲闭紧双眼,早忘了自己幼年也是凫水能手。“水淹死咯,都是会嬉水咯。”母亲说,三姑家的水晶表姐,就被水鬼拉去做了伴。

三十多年前一个清明节,我随大伯第一次到上潭,走得筋疲力尽。湖边木船三三两,让我联想去大海。我那时,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带着锄、镰、柴刀的扫墓人们纷纷跳上船,小小一叶舟,沉甸甸挤了十几人,戴斗笠的船夫还四平八稳张脚坐在船头吆喝“再上来几个!再上来几个!”只差一丁点,水就要淹没船。木桨在船头划开圈圈水纹,船身转个大半圈,开始朝水中央前行。我一动也不敢动,脸色煞白,恶心的呕吐感从肚脐眼一阵接一阵涌上嘴。我紧抓着大伯胳臂,全身直冒虚汗,羸弱得站不住,整个身子几乎都倚靠在大伯身旁锄头柄上。大伯见我脸色不对,一把扶住我:“晕水吧?闭上眼。别看。”大伯那时,孔武有力。如今,他也回归尘土十几年。

十余年前的清明,我的弟弟文波和堂哥文峰、文平回上潭,四处已找不到木船。终于问到一家有铁皮船。人家却说船多年没下水,肯定漏,不肯借。文峰堂哥胆子大,主意多,四处敲敲船身板:“蛮好咯,不就是十几分钟水程嘛,借个破脸盆就可以。”老乡实在拗不过,得到峰堂哥确切答复会游水后,四个男人一起才把小船推抬到水边。峰堂哥吩咐波弟:“阿跟文平在两头划,你骑中央,脚别动,就稳啦。万一漏水,就用脸盆把水舀出去……”完全不会游水的波弟每当回忆起来就叫嚷嚷:“我么次哪里是去叫坟啊,两只手一直都在舀水,根本不敢停……”原来,船板上糊得那些黄泥,是堵缝隙的。浸水时间一长,泥巴遇水散开,渗水越快。两个哥郎上山去扫墓,他就只能留在船上不停舀水,要不然等不到都下山来,船就沉了。

波弟在绘声绘色那次经历。水库周围十多个村庄,如今再没工具能进岛。他指着湖面左上角远处,“喏,太公太嫲坟的方向。”我们在溢洪道口拍了合影。被惊飞的白鹭展翅穿过山边翠林,坝底水边三五游人撑伞坐在小凳上垂钓,水底游鱼悄然潜行,熹微春光给上潭湖水镀上斑驳的金。

我和妹妹是嫁出去的女子,我们的子女,按中国传统习俗,姓名已无资格刻在我爷爷奶奶的墓碑上。对孩子们而言,清明节叫坟不过是场采野藠、摘野蕨、挖春笋的快乐春游,那些陈年旧事里的主人公,与他们毫无相干。还在上小学的侄子小小手指抚过墓碑上他们三姊弟的大名:“大姑姑,大姑姑你看,我的名字!”我笑着问:“棒棒,将来你是我们家唯一男子汉,可是要领着姐姐、妹妹们回来叫坟的哦,叫坟的程序你会了不?”帅小子秒回应:“现在不会没关系啊,我爸爸每年都会带我来的,以后肯定会。”

《岁时百问》里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下次回高泉寺和上潭,不知会是何时了。是以为记,2022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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