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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老县中求学回忆录

 珍影像 2022-10-26 发布于江西

吴老师手写县中1995届高三(4)班座位表

1995年元旦联欢


  经师易得   人师难求 

                                                                    ——老县中求学回忆录

1994年夏,被领到三楼楼梯口正对的高三(4)班时,讲台上满头茂密黑发的瘦高男子刚讲完作文。我被指进门边靠墙的第三个位置,口袋里只掏得出一支笔,还是红的。

我轻声问旁边同学:“能借张纸么?”他“唰”撕下正要开写的双格练习本,歘地斜飞过来一页。纸边弯弯曲曲,我不敢再借。幸好,作文我不觳觫,纸上那些绿绿线条都无比可爱。我埋头疾笔,抻开县中生涯。

那张纸上密麻红色小字,写的就是我怎么进县中求学的详细。

1

头一天,陪我转了两趟公共汽的母亲第一次进县城大学校。我们在办公楼前水泥空地上徘徊许久,不敢进大楼询问,最后终于等到几人出来,才犹犹豫豫上前:“老师,您好。请问,怎么能来县中读书?

几个老师乐呵呵:“问对人了,校长就在这。”

“哪来的?”

“皂中。”

“成绩怎样?”

我慌忙递上高二期末成绩单。

“找个老师担保,财务室缴费报名。”

问与答,简单利落。

我走下台阶仰头回望楼前那座白色女生像,她扎辫挽书的模样,仿已是我。

我和母亲又在教职工宿舍周围来回游荡许久,想找个老师做我的转学担保人。母亲给我壮胆:“要不,问下你以前的同学,他们现在的老师可不可以帮忙。”问题是,我并没留心我的初中同学阿莲和辉兴是在县中哪个班,也不知道一时怎么联系上他们。

高一高二时的周末,我骑自行车独自从皂头中学来过两次县中寻他们玩县中高一年级的周末晚上似乎总有联欢,男生女生在挂满彩带与气球的教室里展露各种才艺,欢声笑语。他们的老师有时也来串门,吟诵一段,或高歌一曲。我挺羡慕:城里老师,果然与乡镇的不一样。

过了大礼堂拐角,第二排教职工宿舍楼前的一个水龙头旁,终于有位似曾相识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来,那是黄什么老师。虽然没上过我课,高一时,却是皂中另一个班的班主任。我跑上前,激动得打结巴:“黄老师,你认识我吗?……”

我当时无比感激自己在学校任广播员的经历,谢天谢地,黄老师也许对我真有印象,也许只是临时帮忙。总之,他当即写好担保条,签上名。我才知道他叫黄良福。

母亲感激涕零,立马跑去街上买了两斤葡萄,想略表心意。黄老师却不肯收。他刚调入县中,正打扫宿舍,简陋舍里就一床一桌一木箱。他搬出个木制三脚脸盆架,正要抹洗,我和母亲把葡萄丢在他的脸盆里,拔腿就跑。那日傍晚,县中校园里的夕阳余辉,特别灿烂。

母亲第二天上午再陪我回主楼缴完费后,我并不知道立马就要进教室听课。

2

很长时间,望着讲台上各位科任老师崭新的面孔,我有种不确定的恍惚:就来县中了吗?

很多年后,我也成为一名教师,始终不敢相忘黄锡猷校长和黄良福老师的“举手之劳”。他们那一举,开启了一个少年对世界的另一种认知——对一名学生而言,任何老师的一个无心之举,可能就成为他人生的巨大转折点。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班当时与我一样的借读生不少。

我们当年中考,小中专、师范、卫校的录取分远高于县中,但这些学校不能兼报。比如报考了师范没上线,那不管分数超出县中录取线多少,都读不了县中,那是时代印迹。

在乡村,与我一样的同龄人,特别是女生,能去乡镇高中念书,已是地方上寥寥。错过县中的人,再进县中,那只能借读。我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同上高中的初中同学,有的只在皂中呆了个把月,多的也就一两学期,家中有点门路或家境阔绰点的,陆续都转进县中。我的心,也跟着浮浮动。好不容易在皂中撑完高二,我也向父亲提出到县中试试。

(接到写班级回忆录任务,已好几个月,我始终没下笔。只是慢慢寻访当年的同学老师。记忆奓沙,想写的东西好像特别多,似乎又总抓不住。)

老县中1995年的高三(4)班,2016年1月曾组织过部分师生回校座谈。那次相聚后,许多原本失散的联系,因为我们班主任,那个被同学们称为“大帅”的老父亲、老大哥,我们班开始凝聚得像个大家庭。

外地回来的,吆喝一声,小范围就能吃个饭;谁家有个乔迁、孩子升学的喜事儿,群里喊个话,就能凑上两三桌;特别是两次有人遇上难关,师生们纷纷共举绵薄。县中其实不完全是我们每个人的母校,却会始终与我们这些留在它周围的人密切相关。

我在教师岗位上也已二十多年,送了许多孩子进县中成为学弟学妹。不出意外,不久以后,我家姑娘也将进县中开启高中学习,她的理想也是将来成为一名教师。那无论如何,我都该说说我的县中老师们。

3

数学老师吴选录,就是班主任。

他那会当爹不到三年,我们是他带的第一届高三毕业生。我们班翁彦是他唯一一个从初一带到高三的娃。

吴老师对女生,永远温温和。理科高三(4),也就“七仙女”,除了体育生小红为方便训练进出坐在最后一位,其余六个一溜儿永远坐第二排。

新图书馆毓秀楼刚竣工,吴老师领着我们在去宿舍的路边劳动。男生早被吩咐去四周百姓家借了各种工具,清理周围杂草与乱石。女生只拿个扫把扫个落叶捡个垃圾啥。

我连扫把都没分着,见到抬石头的想搭个手,吴老师瞅见,立马接过去——他从不让女生干力气活儿。

我们班当时不少帅哥,漳华、新梁、柏强、在忠几个体育生,看着人高马大,似乎脾气火爆,其实个个都像班主任一样绅士,重情重义。

每次月考,班上有部分同学会被选去大礼堂考试。

首场语文开考前十分钟内,课桌要从教学楼三楼搬去大礼堂,楼道上那个热闹啊,我们班那时能去大礼堂考试的男生大约还不懂,或也顾不上怜香惜玉。

那好一段路,龙灯般的搬桌队伍浩浩荡荡,遇上雨天,每个人都在小跑。课桌又重,下楼梯就已累得满身大汗,到了礼堂,几百人的大考场,热烘烘,老师们已在发卷。

我气喘吁吁挪到大礼堂,我老半天静不下心来,每次都想:班主任要在就好了。只要他没监考,一准去礼堂帮忙。他巴不得我们整个班同学都能进大礼堂考试,他却也从不因我们不能去大礼堂而气恼或训斥。

冬天晨跑,是件痛苦事。那时,我们许多人已不住学校宿舍,合租在学校附近廖家的百姓家。他却要我们依旧回校晨跑、早读、晚自习。晚自习没啥,晨跑真是要命啊。吴老师每天只穿件单薄棉毛衫,哈着白气,两脚交替踏步小跑着,永远在操场口一个一个守我们。

我终于有一次比他早。操场还是一团浓雾,根本看不清一米外的景物。他的声音却一会就在我身后洪亮:“121,121,预备——跑!”我总感觉,整个学校其他班都在争分夺秒早读,偏他就要我们天天跑步。

雾气开始散去,朝阳从地平线升起,穿过云层,天边燃起几层霞光,晨跑广播停了,宁静又轻轻落在操场山边娑罗杉树梢上。晨风的吹拂驰缓起来,我们绕跑回教学楼,立即是另一番琅琅景象。

偶有睡迟了的同学急匆匆从学校外墙路上跑来,被吴老师逮住,也不会挨训。你往楼上急奔,他在你身后对着背影叮咛:

“慢点,滚倒!

4

语文老师郑礼平,那个浓密黑发的瘦高个。或因暑假第一篇作文打动过他,我总感觉他偏爱于我。

我的字词解释不过关,他把我与几个同学召集去办公室,用投影仪给我们开小灶。那时有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会请私教,听说一个星期两三百块,可我一个月生活费统共才90元。我不知道其他几个同学是不是请了郑老师私教,他却从没与我提过钱。

同学们古诗词填空老丢分,郑老师摘录汇集一百条经典诗句,设置填缺接句,自己掏钱印成册子发给我们背,还要我们相互玩接对子。记性万分差的我,如今还能随口对出不少诗句,离不开他当年的奇妙心思。

我复读高四,有段时间贪玩,作业也不认真,有篇议论文潦草了事,他发卷时也不指桑骂槐,只是瞟我一眼,轻声低语:

“怎么考得越来越没锐气了?”脸上满是惋惜。

我羞愧难当,再不虚与委蛇。多少年过去,写文先列提纲,都是郑老师教的技巧。

5

英语老师黄利军,一头卷发,像个电影明星,是个光脚穿运动鞋的家伙。

我是英语课代表,得常去拍他宿舍门——他爱睡懒觉,担心上第一节课会迟到,就提前约定:预备铃一响,他若还没到班上,我就得百米冲刺去拍门。拍完他宿舍门后,我又百米冲刺急急回教室他的迟到,一点不妨碍我们爱他。

他头发漉漉跑进教室来,有时嘴角还有没抹净的牙膏沫儿,有种诞不羁的野性美。

他发音,卷舌得厉害,眉头爱紧蹙。一出声,我们就开始进入影院模式:他讲起课来,声情并茂,情绪跌宕起伏。有时慵懒斜搭靠在课桌角,俊美得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男神。

我当老师后,常悄悄指使我班上担任课代表的孩子一定要与科任老师有属于他们之间特有的“小联系”——就是从黄老师那偷学来的独门秘招。

6

总鼓动我们将来一定要玩电脑与股票的物理老师罗兴渭,嘴巴特别大,讲课喜欢长音的“嗯——”,有时像电流一样会短路。

他拿着粉笔斜站在黑板前,与我们班汉城或是外号“屎壳郎”的男生,为一道物理题争得面红耳赤,誓不罢休;

翘兰花指写方程式的化学老师罗贤中,那时年轻得像小虎队里的“乖乖虎”,厚厚眼镜片后的睫毛长长翘翘,眼睛眨巴节奏忒密,他常用自己编的化学口诀把我们这些烂记性的学生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的这些老师,有的现在还在老县中,有的已转行离开了教育系统。他们都是山人自有妙计的趣人。

他们毫无例外的,似乎从来就不对学生非常严厉。他们全力保护着我们的那些热爱,期盼着我们都能各自寻其所爱。

伟大的爱往往产生在平凡之处,深沉在每一个平淡而平凡的教育细节。多年后,也成为教师队伍一员的我,常常会思考究竟:

哪类老师才是教育队伍里的真金白银?才能让孩子们终身受益?

有先进观念?有文明坐标?或是有思想容量?还是有人性意识?

其实,最容易打动学生的,不是真知灼见,而是校园事务的细节。

普通一件教学事,天长日久用最初的豪情始终认真对待,就与那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们一样,都是教育界掏挖不竭的富矿。

7

老县中1995届高三(4)班56位同学,没有学霸。

当年考去最好的大学,大概就是五个体育生保送去的南大、师大、上海铁路学院等。漳华还在大学辍了学,被星探相中,直接去追求他的演艺事业。

我们这个班,出省的不过三五,最多的是师专生、农大生、公检法专科生。大学毕业后,我们大多回到上饶,现在都已步入中年。

一个厅级干部,几位校长、十来个普通老师,十来个公务员,几个企业家,几个小商人,个别在部队。除去英年早逝的友仔,剩余55人,大抵都在上饶这座小城周围有着各自的幸福。

我们的下一代,早的已大学毕业出来参加工作,晚的二娃还在上小学,孩子考入县中已然成为了我们新的期盼。

有人说,娃不自觉不要去县中。

可我觉得,县中的老师们,是把安身立命的做人道理,滴灌一样润物细无声渗透着学生心田,从不拔苗助长。

《礼记》有言:“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经师,以学问、知识授人;人师,以人格、精神感染人。

百年老校里不断有名师屹立,不仅因有对学生知识的传授,更有价值观的引领与人格的示范。

我们许多人,都在以各自方式,承接着老师们为人处世的幸福接力棒,继续在各种人生路上,砥砺前行。(2022.08.07立秋日)


  • 2016年1月,部分师生回县中座谈

  • 2016年冬,县城小聚

  • 20181月,相聚灵山

  • 2019年夏,在芳华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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