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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2年4月诗歌选评

 置身于宁静 2022-10-27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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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类学……

李元胜

从你脸上,我看到你蹚过的河水

或者你母亲蹚过的河水

你们经历的暗礁和雷电之夜

也在我的眼前露出轮廓

如果你们真的走出了沼泽

那仍在淤泥里下沉的是谁?

如果你们真的在黎明幸存

荒野里,那余火未尽的是谁?

从你脸上,我看到模糊的箭羽

你的祖辈带着它,忍痛跃进了树林

梅花鹿般优美的后人,这个下午

我们在彼此脸上阅读万年之书

此刻,你四周的河水波光闪烁

是机会吗,我想为你拔出那有些遥远的箭矢


臧棣:

一首好诗不仅会击中读者心中的模糊的感觉,将那些感觉突然唤醒,并凝聚成喷发的火焰,而且还会在阅读的共鸣中重启我们对生命之谜的想象;读到《关于人类学……》时,我就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中。从诗的题目便可以粗略感觉,这是一首带有整体视角的反观人类存在境况的诗。这样的题目,往往也预示着诗的主题的宏大。所以,如何协调宏大的主题和具体的意象之间的关系,如何把握恰当的角度展开诗的图景,就非常考验诗人的语感和结构意识。从最终呈现的文本效果看,李元胜在这两个很容易陷入麻烦的方面,都把握得很到位,显示了令人难忘的出色的技艺。

诗的结构偏向隐秘的心理对话。诗中两个假设性的问句的使用,非常贴切地烘托了整个对话的心理氛围。每个问句都带着关切的口吻,这种关切也衬托了诗的沉思主题。诗的开篇,“你”的称谓使用便用得极其巧妙,从语调的亲切上,大致可以判断,它指涉的应该是曾存在于某个具体的历史情境中的原始先民。诗人给出的意象线索,诸如“走出了沼泽”“在淤泥里下沉的”“模糊的箭羽/你的祖辈带着它,忍痛跃进了树林”,将诗中的“你”及其同类,大致圈定在部落人的范围内,而且时间的跨度已超越了“一万年”。因此也可以这样理解,“人类学”既然是一个借自知识类型的概念,也是一种特别的诗歌视角。从这个视角,诗人将远古的生命状态重新拉回到内心的体验中。诗的意图也在这时间的叠加中交织展开;一方面,通过对先民的原始生存状况的想象性回溯,诗人将对现代性的生命状况的反思埋进了诗的隐喻深层;另一方面,通过充满戏剧性的心理波动,诗人又将先民的生命还原到诗人此刻的生存情境中;时间的流逝,历史音讯的淹没,并没有令彼此之间产生丝毫的陌生或隔阂,也没有滋生丝毫的防范或敌意;对诗人而言,那些已消失在历史黑暗中的“原始先民”,是需要救治需要帮助的“朋友”或“亲人”。诗的最后,那拔出的“箭矢”,是一次伟大的想象性的治愈,它具有耐人寻味的双重性:既是对先民的治疗,也对现代人的治愈。


大 雪

姚 辉

雪仍在苍老  枯黄的草忆起

雪的往昔  像忆起风

起皱的各种呼啸

而你熟识的鸟必须放弃啼鸣

它们缩在雪的光芒中  这些战栗的

眷念  已忘记了该如何

抖动越来越薄的毛羽——

虎刚嚼碎几根鸟状的冰凌

虎的欲望渐渐泛红  这些笔立的

欲望  让空旷的雪色

喷涌出  无限刻骨的汁液

虎的身影下  是一茎默不作声的兰

它有玉质的遐想  当虎

猝然跃开  惊愕之兰

将从四散的雪光中  缓缓掏出

第一抹被反复冻结的暮色


刘波:

面对每年的二十四节气,诗人如何在具象与抽象的转换里写出最令人心动的那一道风景?姚辉试图以组诗《二十四节气回旋曲》来挖掘自然与诗的关系中所潜伏的特殊意蕴。在组诗中,《大雪》这一首写出了某种异质性,但诗人并不是通过天马行空的幻想性语言来达到表面的陌生化效果,而是在观看和体验的氛围中确立了内在的超现实主义美学。他让雪成为一个不断变换视角的主体,而雪怎样记忆雪,刻画雪,在不断的超越中分饰几重角色,最终让一场节气书写变成了人与诗的行旅。

雪在苍老,这一时间意象的流露,也许无关拟人的创造,更像是自然的安排,它在赋予我们时空启示的同时,也于感官表达上层层深入。诗人通过画面、声音与动作的相继呈现,勾勒出了一幅高密度的通感画卷。当万物的能量在大雪中趋于弱化,似乎只有雪本身保持着强力,它让鸟放弃啼鸣,也让它在战栗中忘记了如何抖动羽毛。然而,还有不畏惧雪的虎,以另一种生命意志抵抗着“雪的压抑”。在雪的衬托下,虎的对峙性更显出了力量感,而这种力量感一方面源于虎的强势出击,另一方面则是欲望化姿态在广袤雪色中的精神投射。虎与兰的“汇合”在动静相宜中更透出了视觉的张力。尤其是虎跃起的刹那,冻结的暮色定格于一瞬,这才是从细节中诞生的自然之美。诗人以雪、鸟与虎的对比,真正强化了诗歌递进式召唤结构的生成。雪、词语、画面与影像,这一结构体现了姚辉在《大雪》中营造的寒冷气氛所贯注的层次感。他一直在冥想中凝视,不仅凝视大雪作为节气景观的一面,也在幽暗中凝视一种无言的力量。欲望、色彩与观物之力,在动静交织中通向了整体的生命意识。


又见群山如黛

梁小斌

又见

群山如黛

确有一道

散发松脂气息的木制栅栏

从山脚

我的脚下

向山顶延绵

扶持着那道木制栅栏

临近峰巅

我将青花围巾拴在围栏上

青花围巾里有诗

是有别针别住那张纸

猜测跳崖的前景

曾经我和青花围巾往下飘

只恐半山腰的那棵树

只接住了围巾

却漏掉了我

确有一道散发松脂气息的

木制栅栏

临近峰巅

终被置换成一堵

雕栏玉砌

它已环绕着群山如黛

观群峰如黛深意

谨防群峰一个回闪

倒映于我

心底黑色沉潭

我偎依

我扶持

我也是一根能够站住的围栏


吴投文:

难得又读到梁小斌的新作,他写得少,却每每给人惊喜。这首《又见群山如黛》在一个老套的题目下面翻出新意,还是梁小斌那种出其不意的写法。他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即使一次寻常的登山也写得别出机杼。一道散发松脂气息的木制栅栏把诗人从山脚引向山顶,按照一般的写法,该有风景的铺叙,但诗中却没有。诗人写的主要是登山的心绪,而不是登山途中所见的风景。风景隐含在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需要读者去想象,但读者的想象大概还是随着诗人的步履而聚焦在诗人的心绪变化上。诗人有登高之兴,却无望远之意,他在意的似乎只是山之高,而不是视野里的远景。诗中的精彩之处,是诗人临近峰巅的时候,将青花围巾拴在围栏上,“青花围巾里有诗/是有别针别住那张纸”,这在登高途中被带出来的一笔,固然见出诗人顽童似的天真之态,却也似乎隐含着诗人对某种高度的理解?登高大概是诗人倾心于此的某种生命形式的象征?在登高的过程中,诗人更多的是向内看,看自己内心的风景,而对外在的风景并不入迷。

群山如黛,只在诗中一笔带过,作为一个背景而存在,并无细节上的部署。但这一笔作为登山的布景,倒是对诗人的登高有衬托之用。诗中着意强调的是木制栅栏,诗人扶持着那道木制栅栏一步步往上攀登,直到临近峰巅,才被置换成一堵雕栏玉砌。这一置换值得推究,是否隐含着高处不胜寒的意味?至此,诗的境界显得空阔,诗人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谨防群峰一个回闪/倒映于我/心底黑色沉潭”,但在一转念间,诗人重又回到现实中来,“我偎依/我扶持/ 我也是一根能够站住的围栏”。梁小斌的诗少铺排,往往写得异常简洁,而且惯于在简洁里透露某种哲思。诗人把登高的感觉写得极其美妙,哲理的抒发隐含在无形无迹之中,显得贴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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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 营

胡 亮

我被他们吵醒了,拉开帐篷右侧的小窗户,

直接目睹了一颗童男般的丽日跳出于

群山之巅。他们评鉴着一个孤单的懒觉,

并未觉察到我的醒来比光

还要快——这颗丽日有多新,

我的囊中之词就有多旧……起身找到

帐篷外面的鞋子,鞋带生霜,

伸入乱草,似乎偏要在寒气中结出

青青瓜瓞。忽而忆起昨天摸黑上到峰顶,

群星一点名,我们就支起了

帐篷。烤肉,喝酒,唱歌,跳舞……

直到群星钻入了夜雾的睡袋,

我们仍对驻地一无所知——

而四面早就藏好了比皱纹还深的峡谷。


安琪:

本诗源自一次露营,生命中的一夜在户外、在帐篷里度过显然有着与日常的室内生活不一样的感受。如何表达、怎样传递?诗人从丽日入手,这是诗人睁眼所见到的第一个事物。丽日在户外给予诗人强烈、新鲜的喜悦感,由一个比喻可见:童男——如此单纯、明净的意象,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和潜在的力量。除此,诗人又用了两个动词:目睹、跳。前者凸显了近距离的观感(直接目睹),后者再次强调了置身户外,同时也呼应了题目“露营”(丽日跳出于群山之巅)。和诗人一起到户外露营的“他们”此时正在干什么?正在吵嚷和评鉴,特别有意思的是“评鉴”,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日出景象并不能唤醒他们对大自然的重新认知,他们身在户外,心灵却依旧在城内,所品头论足的依旧是人的行为(一个孤单的懒觉),却不知诗人早已以诗之眼、诗之心醒了过来,觉悟到了他们不曾觉悟的日之新。悖论的是,恰恰这“新”打击了诗人,相比于日日新,诗人自叹“囊中之词”太旧,这是写作者的无奈,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人类的语言总是贫瘠的。

胡亮写作,长于步步为营,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继续看他对一双鞋子的描摹。胡亮写鞋,只写鞋带(细节的细节),“鞋带生霜”,一个“生”字,变被动为主动。鞋带其形状让诗人突发灵感,联想到了瓜之藤蔓,鞋带就像藤蔓一样生长着,且矢志于结出瓜瓞,充满了决心和信心(一个“偏”字可见)!这真是极其贴切又飞扬的想象。你以为本诗将沿着鞋子的思路依照时间顺序继续前行,一个“忽而忆起”,神龙回首,顿时拉出已逝的昨天。文如看山不喜平,这一倒叙,才真正渲染出露营的美妙和欢乐:烤肉,喝酒,唱歌,跳舞。你以为这只是“我们”的狂欢,却不料群星也参与其中,群星负责点名。全诗最后一句埋了个天亮后可资游览、观赏的伏笔——“比皱纹还深的峡谷”正等着我们。


这空茫的,徘徊的

李建春

爱,不是往昔的,是即时即刻。

我豁开如悬崖,如祈祷——

抚慰,土里土气的渴望,

都是由于物质或不够成熟,

而缺了那么一点的,近于犯禁,

我够不上你的迁就。

这空茫的、徘徊的独立,

背负了几条干线和许多小径。

不正确的、不专注的思念,

你能否心领神会?

我懂了——我更大胆,全身

都是情景,决不缺少机缘。

全身都是——走向远方中的一个,

南国的松针落满头发。

我对我喜爱的你说,对你

近视的眼睛(瞪大地眨着)

我给你——金色透视的灭点,

在未知、已知的肌肤上。


王年军:

李建春的作品有一种内省、沉思的气质,在静谧的意象中传达诗人隐微的冲突,传达光明与黑暗的挣扎与撕扯。但其沉稳、健康的风格,使其作品中质疑和困惑的趋向并未走远,而是带有一种对极端情绪的抗拒与隐隐的不信任。在这首诗中,诗人写与所爱的对象的对话,但不是一首普通的“情诗”,而是涉及到一种穆旦爱情诗中经常触及的有限与无限、此生与永恒、循环与发展、主体与宿命之间的辩证法。“我懂了——我更大胆,全身/都是情景,决不缺少机缘。//全身都是——走向远方中的一个,/南国的松针落满头发。”诗人抓住当代感受中的种种悖谬与复杂性,但又以积极的、建构性的主体中和了其中消极和令人不悦的成分。因此,整首诗笼罩在可说与不可说事物的边界上。如果说诗是一种有效的沟通与实践,那么诗人李建春的这首诗则尝试处理神秘领域与日常经验的交界。


一枚钉子

江 汀

一枚钉子,深深地嵌入墙壁。

这便是我在几年间的生活。

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①

透过蒸汽,街道和人群在变形。

留给我注视它的时间很短。

此刻,手上的痕迹已经消失。

中午、萧瑟,土城的真实。

那重重叠叠,又近在眼前。

一切仍然继续凝固起来。

不必再入睡了,因为这么明亮。

或者,某个悦耳的声音响起。

而我始终感受那缓慢的疼痛。

——————

注:①引自柏桦诗句。


陈丙杰:

整首诗的内在空间非常开阔,既有自我生存状态的隐喻,也隐喻着同代人的共同遭遇;另外,诗人的思绪在回忆和现实中不断转化,最终又回到现实,在“缓慢的疼痛”中留给我们同样难以排遣的“缓慢疼痛”。

这首诗展现出江汀一贯的冷静风格。在标点上,每一行都以句号收尾,强行将情感斩断,防止情感外溢,但内部情感却因这种克制而充满内爆力,引人共鸣,也让整首诗显出顿挫的节奏感。

但更重要的是,通过此诗,诗人江汀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诗歌形象——“一枚钉子”。本诗一开始写道:“一枚钉子,深深地嵌入墙壁。/这便是我在几年间的生活。”如果我们不否认这里的“我”带有诗人自我投射的话,诗人在此构建的“钉子”形象就带给我们太多可阐释的空间。这枚钉子一定有过锐意进取的激情,努力以青春朝气冲破墙壁,但人到中年后发现,这枚钉子深深地嵌入墙壁,无法自拔,慢慢锈蚀。这样的形象,体现了江汀的一种自我反思。


礼 物

赵家鹏

总有声音举着同一把手锤

往空中钉钉子,仿佛那儿的门板

怎么也封不死

我已习惯在敲砸的噪声中

入睡,做好梦,在骨头的缝隙间

开垦玫瑰的种植园。我更信任头顶的

星辰,它们轻轻点亮的

芳香,如同给我的礼物

我这一身皮囊

每天装满崭新的钉子,在地平线上

因此而雀跃


潘维:

通过对具体形象的感觉认知世界,是诗人最基本的存在特征,20世纪以前的诗人习惯用这种方式让生命超越俗世,这也是诗人被称为触须或脉搏的原因,类似于动物的直觉。赵家鹏这首诗非常纯粹和典型,让我体会到星空下积极的心态。大诗人米沃什也有首著名的同题诗《礼物》,我从中看到了智慧,他把握生活的意义是大而简单。赵家鹏的方式是从细节入手,再进行提升;让我阅读到一种内在的活力。总的来说我认同这种传统的写作理念。但时至今日,卫星、大数据、元宇宙可以直接影响我们日常的时代,我认为或许会诞生一种新的诗人,他不仅能感知具体的形象,也能感知抽象的概念,当概念在他的系统里直接有血有肉时,那么,诗歌将又一次创造生活。



编校:寇硕恒;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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