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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积极与消极(下)

 小桥流水1i79ra 2022-10-31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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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晚学盲言》。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近代自然科学更亲切闯进了现实人生。其先如天文学,发现地球绕太阳,不是太阳绕地球。又如生物学,天演进化,人类不从亚当夏娃来,尚属在当时现实人生之纯信仰上起脚。违反了宗教而进入到现实真人生,由消极转积极。一切追寻向外,不顾内。向前,不顾后。人生只剩一闯字,即创字。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到此刻自然科学中又获有两大创新,一是核子武器,另一是人类登陆月球。

但登陆月球,正如哥伦布登新大陆,把当时西、葡两国原有问题带去,循致印第安人遭消灭,非洲黑人被贩卖,将来月球上,也必有新纠纷。若真要解决当前地球上人类问题,此刻只安排了最后一著,即核子战争。此是现代积极人生之真实相,岂不已彰灼共见。若果能采用老子慈俭与不敢为天下先之三句教,人生意态稍转消极,或许世界不致有今日。即在今日果能采用老子三句教,或许人生还可有转向。

但人生究是复杂而又该积极向外向前的。庄老道家,目睹当时社会种种病态,想勒马回头,但马头勒回仍向前。两汉儒家人生衍生了流弊,勒回马头转向道家。但马蹄停不下,老子之小国寡民,又转成释氏之出家入山寺。

社会人生问题依然存在。果使社会大众尽都出家入山寺,则全部人生问题都会带进山寺去。幸而只是少数人披剃入山,但在此少数人身上,还带着很多留在尘世的人生问题,不得解决。故依佛教义,只有人人悟彻涅槃大道,才是人生问题之终极解决。但河清难俟,此事又谈何容易。

孔孟儒家所指导的人生,乃是一种通力合作的人生。即如一家庭,父母慈,子女不孝,即不能通力合作。近代中国人,慕效西方,务竞变为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但小家庭也须夫妻通力合作,若尽讲个人自由、独立平等,夫妇也会不合作。

于是再把婚姻制度放宽,离婚自由,乃至于性解放,可以无夫妇,无父母子女,无家庭,但一样有生育,有传种接代,岂不好。但问题又会转移到别处去,而且可更复杂。核子战争,岂不更积极,但亦同时转成了更消极。问题依然存在。须待全人类毁灭,才是真解决。

只有孔孟儒家人生,教人通力合作,得人人参加,要事事顾到,物物有分,时时不息。复杂成了简单。长时不息,现代与古代合作,后代仍和现代合作,能使全人生在此大道中通力合作下永远向前。

全人生即是一仁字,通力合作即是一义字。而仁之与义,只由我一人做起,故曰为仁由己。又曰义内。一切人生大道全在一己之内心。孔门教人,有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之四项,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之四科。孟子较单纯,荀卿即复杂。程朱较复杂,陆王又单纯。

但要能于单纯中展衍出复杂,孟子之长即在此。又要能于复杂中把握住单纯,程朱所长即在此。荀卿虽复杂,但失却了作为中心之单纯面。陆王虽单纯,但忽略了向外向前之复杂面。所以衡量其得失而评定其是非者,则又待有不断继起之智慧,此即是后世与前世合作,而贵其能不断向前。

积极过了分,都不免急功近利。墨家兼爱,一遵天志,不顾人心,其病即在急功利,怕复杂。道家从人类文化之病处看,释耶回三教亦然,都嫌看得太单纯。如进医院检查,可以只见病处。悲天悯人,而实无当人生之真相,无怪其都要走上人生消极的路。近代人生,纵积极,但亦不胜其急功近利之心,太过分,亦是太简单了,只认一条路,工品制造,商货贸易,那能遽领全人生向前。

而且厂商制造,必剥削了劳工。货品推销,又欺骗了买主。演而愈进,广告费可以占了十七八,成本只占十二三。又必用种种方法,诱导人奢侈,激发人物质欲望。使外物供给永不能填充内心需要,而后工商企业乃可立于不败之地位。但另外问题即由此引生。作始也简,将毕也巨,今天工商社会之弊病即在此。

所以近代的积极人生,并不能解决问题,乃仅以滋生问题。三数十年前,与三数十年后,问题性质已大不同。今天的大问题,并不在送人上月球,更不论去火星。今天的首要大问题,乃在如何消弭核子战争,退一步言,且先求禁止国际间之军火贩卖。然而此事已不易。回溯数十百年前,问题只在如何积极生产,如何向外谋财殖货。

但由于以前的有问题,而引生出当前的问题。其实新旧问题只是同一根脉。概而言之,是积极人生过了分,今天却该转向消极。否则老问题终是解决不了新事变,一部近代欧洲史,可作例证。就美国言,它已跃踞世界列强之新霸位,此刻都希望它来解决世界问题,但它第一还是积极生产,连核武器以及种种杀人武器都在内。第二是向外推销,连杀人武器也在内。

美国最大强敌是苏维埃,美苏竞造核武器,但苏维埃缺了粮食,正好向美国求购,美国既要生产核武器,又要生产粮食,心力分了。而苏维埃则可以凭藉美国粮食接济,来一意生产核武器。在目前的争霸战上,宜乎苏维埃可以处处占尽了上风。

根据上所观察,所以我认为当前世界的积极人生,实已前面无路,而不自觉地在转向消极。其仍抱积极意态,以斗争捣乱为唯一首务者,则唯群目苏俄为然,故为举世人俯首而下气。但上面已指出,愈积极则愈受祸。西欧英法旧日帝国美梦何在。日本帝国主义首先尝到原子弹滋味,武装解除了,一意想做一经济大国。日本想依靠美国武力来专做现代一经济大国,正如苏俄想靠美国农产品来在核子武器上压倒美国,那都是单方恋爱,未必有美满婚姻。

而美国意态,则并不如往前英法般积极,它因是一大陆国,尽可向内发展。但其得有今天,仍由接受了英法往年这一笔积极人生的烂糊旧账。而不幸美国又增添了自身内部一笔烂糊新账,其社会日常人生之日趋于糜烂与腐化。物质丰盈,但求不务向外杀人,专一在其内部求安享,这亦会成一场梦。单谋财不杀人,美国已著先鞭,日本亦紧随其后。而不知积极的经济人生,到头必会无出路,无前途。

算唯有苏维埃,最为当前敢于采取积极向前的一大国,经济为次,武装为先。已异于往前之英法,更积极了,只想以无的来抢有的。它的途径,却更近于它往日亲所受难的蒙古。唯蒙古只靠骑兵,而今天的苏维埃,则靠核子武器。因此更可怕。即使万无可能地禁止了核子战争,但其飞机炸弹坦克大炮潜艇袭击,贻祸人类,也将在蒙古乃及第一、二次大战之上。

若使苏维埃而终于得志,则为人生大道证明了唯有武力至上始是最高真理,亦只为此数百年来西欧积极人生作一修正,得一结论,未始非对人类文化有一大贡献。而无奈其不然,则苏联人今天的积极意态,亦不过为它自己多拉些陪葬者而止。此真是近代积极人生一悲剧。倘或改鲸吞为蚕食,酌采消极意态,苏联的得志机会可较多。但美国乃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消极。要苏俄在深思远虑中采取消极,但苏俄无此心理修养,其事甚不易。

人事复杂,未来不可测,然而当前的那一套积极人生,已无前途,则早已彰灼可见。乃举世迷惘,只就眼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曲突徙薪的设计,固绝不有其人。连焦头烂额的救急,也不知从何下手。世界已有绝大多数人在转向消极,但亦只是生活糜烂而已,更不知有其他的消极法。此已不是一意态问题,而是一知识问题。现代人的所有知识,已全属专门化。积极人生急功近利,则必然会奖励知识专门化。

循至只知有头有脚,不知有此身。只知有身,不知有此心。非不知有心,乃把此心亦封闭锢塞在专门化中,驱使它钻牛角尖。蛮乎触乎,互不相知。外交、军事、经济、法律,各有专家。专家内又得分专家,但全人生的大问题,则每一专家,都无法来解决。哲学、文学、艺术、科学,亦是各有专家。专家内又复有专家,但全人生的大问题,也不是此等专家所能领导。

只因急功近利,专攻某一项,易见成绩,而且谁也不能批评谁,谁也不能压倒谁。每一专家都完成了,但每一问题都存在不解决。中国俗语说,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但现代的专家,却非臭皮匠之比。其最大症结,乃在各自杰出,无法配凑。尽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愈专门化,便愈成为少数。今日号称为知识爆炸,其实是知识分裂。

知识的力量日微,只能各为人用。循至今天,全人生的大问题,已不由知识来领导解决。专家知识所能领导解决的,全属枝节上的小问题。制造核子弹,今天人类已有知识,但如何消弭战争,则今天人类并无此知识。登上月球,今天人类已有此知识,但如何使人各有一可以居之安而乐的家庭,则今天人类也无此知识。今天人类全认小知识为大知识。真属人类的大知识,则甘心自安于无知识。此是知识专家化之罪。

孔门儒家求知识的积极目标,则正在此全人生的大问题上。一则应使各人有一家而可以居之安与乐,一则应消弭战争,使大家和平相处。中国如一人,天下如一家。此种知识,不属专门化,但是更专门的。似乎无用,而实更有用。不待焦头烂额,而教人曲突徙薪,但焦头烂额者终为上客,曲突徙薪则不见恩泽。故士志于道,则必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但又必以不耻恶衣恶食为条件。

此等知识,中国儒家谓之道,可以行于全人类,可以行于千载之上,亦可行于千载之下,此为现代专家知识分子所绝不信。专家知识,只贵各自分述,随时前进,随于新事物而变,随于新对象而争。后一时代兴起,前一时代即遭遗弃。知识然,人生亦然。现代的积极人生,贵能以后一代遗弃前一代。后不顾前,而曾几何时,现代亦成前代,而亦为后代所遗弃。但全人生之大问题,则必融会时空之异而存在。

佛家说“我佛为一大事因缘出世”,这算是认识了人生有此一大事,但非教人进山门求证涅槃境界所能解决。耶教则教人各自在死后灵魂进天堂,至于人生问题,暂让凯撒去管,留待上帝来作末日审判。近代西方自然科学,则仅在每一人生前,各求其物质生活之满足,把现世物质人生来代替天堂。至于人生全体大问题,则似乎只留待核子武器来作总解决。

所以现代西方人,亦认为第三次世界核子大战争,乃是此世界之末日审判。可见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外貌上虽若反宗教,而其内里,则仍是耶教精神之原来模样原来想法。即是只管了当前物质人生,亦如耶教之只管死后灵魂上天堂,其他则全不管。至于中国儒家,则以大道之行为其终极目标。

此大道,绝非佛教之涅槃境界,更非耶教之末日审判。大道行后,还得天下为公。须每一人各自继续努力。全人生永远有此大道,待人努力。故曾子曰“仁以为己任”,即是把此全人生大道,由每一个自我小己来担任。“死而后已”,则是每一个自我小己之责任期限,到死而止。曾子那九个字,应是异时异地,每一人之共同职责,共同任务,谁也不能自外。

佛家精神,彻头彻尾,是消极的。耶教精神,则在个人小我方面尽积极,务要各自灵魂上天堂。而大群集体方面则仍是消极,且让凯撒去管。总之在释迦、耶稣两人心中,有管有不管。而孔子心中,则全人生大体无不管。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地大自然生出人类,此是天之慈。人类把此全人生大体好好完整地继续下去,来对天作交代,此是人之孝。

所以在中国儒家思想中,可以包容有宗教精神,同时亦包容有自然科学精神。包容人类大群,同时亦包容个人小己。但中国儒家思想,究竟是否可用来解决当前世界问题呢?可惜儒家思想极复杂,不单纯,其他民族骤不易了解。当前的中国人,则只学儒家谦虚好学精神,一意虚心向外学。学习资本主义,亦想学习共产主义。学习耶稣教,亦想学习近代自然科学。学习原子弹杀人,同时亦学习死后灵魂上天堂。

一切现代专家知识全想学。当前好学的,中国人可以首屈一指。但儒家所提出最重要的仁以为己任、当仁不让的积极精神,当前的中国人则把它遗弃淡忘了。此一责任,且让西方人来负。我们则唯西方马首是瞻,而无奈西方人向来无此意想。至少我们今天最所归向的美国人,也似乎无此意想。

但若真通了中国儒家思想,则此等难题实也并不难。只要认清一大前提大原则,再来运用现代西方各项专家知识,自会有一条路向前。此事说来话长,则只有姑此住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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