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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 诗客随笔

 置身于宁静 2022-10-31 发布于浙江

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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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

文_刘春

我喜欢在夜间读诗,不管自己是年轻,还是白发苍苍,不管身边是否摆放着叶芝所喜欢的炉火。寂静的夜晚,一切都睡去了,惟有思想飞扬,那是多么美好的感受。特别是对于像博尔赫斯这样的诗人,如果在人声喧嚣时品读,结论将使你万分诧异。因此,我一直怀疑那些认为博尔赫斯不重要的人是不是选错了读书时间的缘故。博尔赫斯的作品是属于夜间的,它的看似随意却极端机智,他的纯粹和大气只能在万籁俱寂时才能让你更深刻地品味到。我已经是第四个夜晚捧读《博尔赫斯文集·诗歌卷》了。每当读到他那自足自在的优秀诗作,我那被世俗尘垢的心门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打开,然后我听到了冥冥中的天籁。

1993年,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正疯狂地沉缅于海子的“麦地”中不能自拔,博尔赫斯跳出来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诗歌还可以写得不那么热烈的。”那是一本由王家新和唐晓渡编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精华》,收入了博尔赫斯的八首短诗。后来我才知道,这八首诗不算是博尔赫斯最有影响的作品,而且翻译质量也不太高,但这并不影响一个绝代才子的智慧对一个异国文学青年的醍醐贯顶般的启示。

那一年我19岁,还是四川一所轻工类中专学校的三年级学生,但已经学着写了好几年诗歌。在“认识”博尔赫斯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诗歌阅读经历即使不算太复杂,也不能说是简单了。从1988年的余光中和席慕容开始,我已经阅读了至少一百个中外诗人的作品,当然,花在这些诗人身上的时间是不尽相同的,有的只读过一两首,有的则几乎找到了他们的“诗歌全集”,比如聂鲁达、艾略特、何其芳、海子、余光中等人,并记下了大量笔记。至今仍令我时常产生虚荣感的是,我自作主张地将艾略特的《荒原》三种译本按照自己的理解综合成一种新的“译本”。现在看来,这些诗人的作品大多数是明朗的、热烈的,作者和读者都会深受感染而全身心投入里面的意境中。即使是艾略特也是如此,他虽然喜欢绕弯子,喜欢顾左右而言它,喜欢夹杂不清,但最终仍然需要呈现某种东西。这种处理方式直到今天仍影响着我的诗歌观念。更不需说聂鲁达和海子飞蛾扑火般的热烈了。而博尔赫斯不是这样,他几乎不主动提供任何具有定论的思想指向,他只是平淡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独白,似乎有意和读者拉开距离。这样的诗歌在我当时的记忆库里前所未有。

现在看来,博尔赫斯的诗歌也并非不可解,撇开那些陌生而碍眼的典故,我们也可以感到来自字面的汉白玉般的美感,如果再花些脑力,还可以自顾自地为它们冠以的些许涵义。当然,要理解那些似乎本来就没有承载具体意义的字句也不是易事,我的经验是:尽可能多地阅读,然后找出相关的部分相互对照。在我的经验里,博尔赫斯的不少诗歌之间具有互补和互证的关系。比如“屋宇”或“屋子”这个意象,如果把他的有关诗句串连起来,会得到相当有意思的结果——他把他所看见的屋宇称作“天使般的屋宇”,“它们有着拂晓的色彩和黎明的色彩/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天使般的屋宇》)他决定沿着“深邃而普遍的黑夜,寻找自己的屋宇”,(《拂晓》)那么屋宇又代表着什么呢?其实,“这间屋子/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虽然这样的解读是读者的一相情愿,而且其结果似乎也并不高深,反倒有可能使本来含义深刻的诗歌变得浅薄,但这种方法也未尝不符合博尔赫斯的作品风格——他喜欢画一个虚无的圆圈,只要有开始的一笔,就必然存在终结的暗示,只不过这个结果需要读者在迷宫般的结构中去寻找而已。

对于诗歌,博尔赫斯有一种神秘主义的态度,他的写作似乎就是为了挑衅读者的思维神经,其间还隐隐含着恶作剧的成分。读着博尔赫斯的作品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如果一个人照镜子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脸不在镜子里面,那将会是如何的滑稽。事实上,尽管博尔赫斯曾经发表过“镜子与交媾一样,都可以使人口增长”这样的看似荒诞实则经典的言论。在我看来,他是在表达一种对陌生事物的留意,让人在荒诞不经中找到生活的真实面目。我曾经为博尔赫斯的这个见解写过一首可以称为注脚的短诗《镜子里的幽灵》,该诗的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我突然分辨不出左右

自己置身何地——有个人用另一只手

向我比画出同样的姿势

我转身,他也转身

我眨眼,他也眨眼

我怒目而视,他对我作出同样的表情。

他就在对面,却无法触摸

这让我无法忍受。在我简单的房屋里

只有我和我的新婚妻子

想想吧:一个貌似友好的人

如影随形,每天同你会晤一次,或几次

他不可能是你,但与你有关

它使你一次次地幸福、落泪、孤芳自赏

然后生出无边的恐惧。

有一次,我决心耐着性子要与它和解

对他露出献媚的微笑

而对面,他的嘴角翘起,表情有些暧昧

在诗中,那个“嘴角翘起,表情有些暧昧”的人与其说是镜中人的表情,不如说是博尔赫斯对读者的一种类似于揶揄的反应——你不在意时,我很认真,你刻意时,我倒漫不经心起来了。显然,他是在提醒人们注意阅读的姿态,或曰解读的方法:你不要刻意地寻找东西,否则会被幻象迷惑,事实上,一切都存在着,没有改变。这并非自相矛盾或故弄玄虚,而是一种竭力寻求之后的大彻大悟和返朴归真,如同中国禅宗从“花是花、月是月”到“花非花、月非月”再回转到“花是花、月是月”的三层境界。诗人在暗示读者:只有把握了其中的“度”,才能“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在另外的一些诗中,博尔赫斯反复提及了一些元素,譬如罗盘、大海、雨、塔、迷宫、玫瑰……他对宇宙万物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和感恩,他的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序言引用了托马斯·布朗的一段话:“在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份神圣、某种先于大自然,并且不必向太阳致敬的事物,凡不理解这一切的人还需从头学习人类的字母。”在这种观念的引领下,博尔赫斯的短诗显示出了一种异于寻常的自然、质朴和博大。看来,展示生命中的真已成了他诗艺上的终极追求。与此同时,博尔赫斯又令人吃惊地表示了对诗歌技巧及诗歌语言的清醒认识,他拒绝把诗歌“融化为纯粹的词语音乐或降格为一捆炫耀的细枝末节”;“人们不能不厌恶那些堆砌词藻、对自己的内心的神奇毫无信心的作家,或是那些试图通过谈论金银珠宝来使作品闪光的作家”。(《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在诗集《面前的月亮》中,博尔赫斯甚至宣称“我根本没有讨论技巧的心情”。这些话多少让人有一些吃惊,因为博尔赫斯的作品尤其是小说的技巧之出众举世皆知,为何他会说出如此“外行”的话呢?《博尔赫斯文集》的诗歌译者在该书“译后记”中的一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解决这一疑问:“也许诗人博尔赫斯不如另外的博尔赫斯,一种叙事风格的代表人物,一个博学而奇诡的迷宫建造者那么引人注目,但博尔赫斯本人早已看到,文学技巧一旦被人认识到,就会失去效用,而博尔赫斯的精髓保留在他的诗歌之中……最终博尔赫斯将从他的诗歌的伟大中为自己赢得不朽。”信哉斯言!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一个朋友说,最近20年来给中国青年作家影响最深的外国作家有三个,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我不知道这是他个人的见解还是某些调查机构通过调查总结出来的结果,但这至少能够说明博尔赫斯在中国青年作家心目中的地位。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一次我和几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作家朋友聚会,说到卡尔维诺。一个作家说,卡是吹出来的,他的东西并不如报刊上吹嘘的那么优秀。我不知道卡尔维诺是不是吹出来的,但他的东西确实难“啃”。译林版的《寒冬夜行人》和《命运交叉的城堡》是分好几次读完的。如果是前几年,可能会惊奇于它的叙述方式和结构,但这些年读的东西多了,就发现了它的沉闷和做作。在那次聚会上,这个朋友还认为读博尔赫斯更费力气,好像上天是专门派他来考验读书人的耐心的。“诗歌难懂,小说更不必说了,如同他所习惯的比喻:'迷宫’,短的还好,稍长一些的,进入者十有八九转不出来。这些作家,正好是批评家们所推崇甚至崇拜的,关于他们的论文和专著一篇接一篇,一部接一部,但普通读者好像仍然不大买账。读者喜欢的是《挪威的森林》、《飘》和《情人》。然而这些作品似乎并不怎么受批评家的青睐,研究这些作家的理论著作也较少。据说《飘》在美国还不能算上纯文学作品,只能算通俗文学,那么中国的批评家对待外国作品的态度,是不是有一点问题?”朋友的话自有道理,博尔赫斯作品的销量不可能与《挪威的森林》相比,但这不是博尔赫斯的错,只能怪这个时代过于浮躁。

由此我想,文学作品可以分为两类:批评家认可的和读者认可的作品。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某些作品评论家赞得声嘶力竭,而读者并不买账;某些作品批评家保持冷漠甚至嗤之以鼻,读者却趋之若鹜。这不是文学的错位,而是人心的错位,在这个好凑热闹而又死要面子的国度,博尔赫斯不可避免地成为热门,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门面装饰品”。这不仅仅是读者的选择,也是博尔赫斯在对某些读者竖起了手掌——要是博尔赫斯成为村上春树,世界将会多么滑稽!

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而言,博尔赫斯博大精深如他所管理的图书馆,捧起他的书就等于办理了阅览证。馆内藏书浩如烟海,我们一辈子只能接触到有限的一部分,只是,也许这一部分中的某一页、某一句话改变了你的某种观念,让你的目光更锐利、心灵更明亮,你就应该对图书的供给者表示感激……时针指向凌晨二点,我合上书本,关上灯端坐桌前,静静怀想着一个中年失明的伟大诗人、一个不朽的诗人,怀想他的欢乐、他的寂寞和忧伤,怀想他存留在这个世界上质朴而智慧的言辞。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行行神谕般的诗句——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博尔赫斯:《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诗客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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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

刘春,男,著名诗人、评论家,“70后”诗人的代表性人物。曾用笔名西岩。1974年出生于广西荔浦县歧路村。其2000年独立创办“扬子鳄”诗歌论坛,是国内最有影响的网络诗歌论坛之一。著有文化随笔集《博尔赫斯的夜晚》《或明或暗的关系》、《让时间说话》,诗集《忧伤的月亮》《运草车穿过城市》《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刘春卷》《幸福像花儿开放》,诗学专著《朦胧诗以后》《一个人的诗歌史》,编有《70后诗歌档案》《命运的火焰》等。获得过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广西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北京市文艺评论奖、广西文艺评论奖、宇龙诗歌奖等。曾参加第18届青春诗会、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协理事、诗歌委员会副主任。现在桂林某新闻媒体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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