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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美的存在与发现

 置身于宁静 2022-10-31 发布于浙江

《雪国》:美的存在与发现

 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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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

当我试图进入川端康成的世界之前,首先想到一个千利休的故事。千利休是日本的一位文化巨人。某年春天,当朝的实际统治者丰臣秀吉将军召来千利休,要他当众表演茶道前的插花,按照惯例,插花是用筒形的器皿,秀吉却事先准备了一个铁盘子,里面放了一些水,还有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千利休神情严肃而悲哀,将那在雪地里挣扎里一个冬天刚刚爆发出生命的全部美丽的梅花那在手里,将花朵和花苞一点点揉碎,让它们随意飘落在铁盘子里的水面上。美被揉碎,生命被毁灭,最终只剩下一枝光秃秃的花干上带着三两朵残存的花苞,气息奄奄地斜倚在铁盘旁边。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过程。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铁石心肠的丰臣秀吉也落下了眼泪。

川端康成的小说世界所展示的美,亦如千利休创造的这种摄人心魄、令人心碎之美。千利休终生追求的“和敬静寂”的境界也正是川端康成的精神追求,他们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小说《雪国》凄婉地展示了人与世界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哀伤之美均达极致,就如同千利休给秀吉将军的那一次插花,美既令人怦然心动,又叫人黯然忧伤。

可以说,川端康成是日本现代文学的灵魂,他的表达充分展示了真正的东方韵味和东方美学。这种美学有着截然不同与西方之美的外貌与内蕴,——他“从美中发现真理,从真理中发现美”。在他的作品中,致力呈现一种风雅。他的作品总是有一种气息,弥漫在那些留白的空间中。在我所了解的作家中,也许只有沈从文先生的部分作品可与之媲美。

1899年6月14日,川端康成出生在日本一个靠近京都的乡村,就是现在的茨木市大字宿久庄。川端一直认为“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出生后的第二年,父亲便与世长辞,他留给川端的遗训是“保身”与“忍耐”。后一年,母亲也病故了。川端对于父母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他“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随后,川端便由百般疼爱他的祖父母来抚养。好景不长,姐姐、祖父及家人又相继离世,川端成了孤儿。他的表兄送他一个“参加葬礼的名人”的绰号,表嫂表妹甚至说川端的“衣服全是坟墓的味道”。羸弱的体质,无处可依傍的情感归宿,不幸的童年经历,使川端成长为一名隐忍、孤独、敏感、柔软的作家。他说这种孤儿的悲哀“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

川端在当地接受了小学教育,随即升入大阪府立茨木中学,他孤寂而喜欢阅读,他广泛地阅读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如《源氏物语》《枕草子》和《竹取物语》,以及古典诗歌和日本近现代作家的作品,同时,他也开始涉猎外国文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尤为迷恋。他暗暗下决心要成为一名作家,在《独影自命》中他说:“即使靠一枝笔沦落于赤贫之中,我微弱而敏感的心灵也已无法和文学分开。”

1917年,川端成为茨木中学第一个考入第一高等学校(相当于东京帝国大学的预科)的学生。1920到1924年,川端如愿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在这里,他办杂志、写作、发表作品、结识前辈,正式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1918年起,连续几年间,川端康成都到伊豆半岛去旅行。之后他写出了《伊豆的舞女》,这是他的成名作短篇小说,内容描述高才生川岛到伊豆去旅行,在乍晴乍雨的山道上观看巡回卖艺人的演出,无意发现里面有一个娇小玲珑的舞女“熏”,两人四目交投,互相被对方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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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

川端康成喜欢围棋,曾经多次作为观战记者,报道过围棋大师吴清源的赛事。并且与吴清源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1939年,木谷实七段和吴清源六段进行了三番棋的对局,川端观战并写了20回的观战记。在第一局和第二局的中间休息时,川端夫妇和吴清源共同去伊豆下贺茂修养旅行,这次机缘使他们有了最初的亲密接触和心灵交流。吴清源曾回忆说:“我们的交情从那时开始,真是缘分匪浅。”吴清源“常去川端的房间里畅谈到深夜”,“话题从宗教到围棋,海阔天空”。对于川端来说,“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吴清源关于人类精神力量的谈话。……他谈到佛教与神道各派的异同,令我十分惊异。而且他对心灵学也颇有研究。可以说这样的学说令人心向往之,而丝毫没有迷信的成分。也就是说,这是修养之道,是为了使自己的灵智澄静明澈。”川端专门写作了一篇长文《吴清源棋谈》,川端认为,吴清源通过对围棋艺术的钻研和反思,悟出了精神修养的重要性,而不断的自我修炼与内省所要达到的,是一种和谐均衡的境界。在精神世界里,他们是心心相惜的。

对于中国古代艺术,川端康成是极其热爱的。在演讲和活动中,川端康城提到过许多中国艺术家,既有诗僧、诗人,也有画家,比如牧溪、梁楷、夏圭、王维、李渔、杜甫、白居易、金农。他对牧溪的评价非常高,“牧溪是中国早期的禅僧,似乎是由于他的画多少有一些粗糙,在中国的绘画史上几乎不受尊重。而在日本却受到极大的尊重。虽然这样的画论进入了日本,但是日本仍然把牧溪视为最高。”金农的创作观念也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

1968年,川端康成以其“高超的叙事性,非凡的敏锐性去表现日本人的精神特质”,成为了亚洲继泰戈尔之后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获奖作品主要是《雪国》《古都》和《千只鹤》。

《雪国》是川端康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雪国》在战争期间出现,当时未能引起广泛注目,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写《雪国》之前,川端经常流连于伊豆汤岛以及浅草地区。1934年5月,他第一次远离东京,去北国的越后汤泽旅行,这里也是他最喜欢古代诗人良宽禅师的故乡。他住在高半旅馆,常常坐在服务台的围炉旁,向老板与服务员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正是在那里,他结识了19岁的艺妓松荣,即小高菊。小高菊出生于贫农家庭,因生活所迫,11岁那年她被迫告别亲人,辗转各地讨生活,最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卖到了汤泽温泉,当了艺妓,从此便沦落风尘,备受生活的折磨。25岁,她才回到家乡,嫁给了一个裁缝,做了家庭主妇。在小高菊的交谈中,川端深切体悟到这个从小受到社会遗弃与损害的少女的不幸命运,徒生怜悯之心。小高菊优雅漂亮,性情文雅,勤奋好学,给川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激发了川端创作一部小说的愿望。

川端康成从选择题材开始到完成初稿的三年间,每年春秋两季,都前往越后汤泽同小高菊交往,详细的了解这位艺妓的家庭身世。同时不断深入调查研究雪国地区的艺妓制度、生活方式以及当地的民俗、生活习惯和植物生态等,广泛而深入地摄取创作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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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在《雪国》电影摄制组探班

作品中的驹子并不能等同于生活中的小高菊。对于这个问题,川端曾经说过:“在创作原型的意义上,驹子可以说是真实存在的,但小说中的驹子和创作原型有着明显的差异,说驹子并不存在,可能更为正确。”“就《雪国》里的驹子等等而言,很多地方我是有意识地写出小说人物和原型的区别,甚至面相等等差异甚大。对想去看看人物原型的人来说,感到意外是理所当然的。”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站前停了下来。”川端以简洁文字的拉开了《雪国》的序幕。主人公岛村,坐了一夜的火车,终于抵达了这个静寂寒冷、给人一种虚幻感觉的天地。《雪国》并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也没有什么丰厚深刻的社会主题,故事写的是一位叫岛村的舞蹈艺术研究者,前后三次前往一个北国的山村,与当雪国地一位叫驹子的艺伎及另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之间的爱情纠葛。故事就是在这一出洁白雪国里不经意地发生、终结。

1935年起,以短篇的形式,川端康成分别以《暮景的镜》《白昼的镜》等题名,陆续发表在《文艺春秋》《改造》等杂志上,相互之间并没有紧密相连的情节,直至全部完成并经认真修改后,才冠以《雪国》于1948年汇集出版单行本。

在日本文化与生活美学中,以“真实”为基础,自力地生成“哀”的特殊文化基因和艺术品质,继而形成“浪漫的物哀,幽玄的空寂和风雅的困寂”三者相通的传统文化精神。在物哀文学观念发展过程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作出了重大贡献。日本复古国学大师本居宣长不遗余力的宣扬日本本土的“物哀”的文学艺术观念,物哀,即感动、感慨、可怜之意,也含有壮美的成份任何的“物哀”。他通过注释《源氏物语》阐释他的观念。这种观念也深深地进入川端康成的血液之中,传统已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

《雪国》中这样写道:“她自己没有显露出寂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侵染得更加艳丽了。”如此纤细而深沉的描写,清净幽深、深邃博大,韵味却不紧不慢地飘逸出来。《雪国》正展示了大自然与爱的通感以及传统的“物哀之美”,他在《美的存在与发现》说:“风雅,就是发现存在的美,感受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受的美。诚然,至关重要的是'存在于自然环境之中’的这个环境,自然环境的真实面貌,也许就是美神的赏赐吧。”

1970年,他的学生与好友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不少作家赶到现场,只有川端康成获准进入。川端很受刺激,对人表示:“被砍下脑袋的应该是我。”1972年4月16日夜,川端在他用来写作的公寓里,手拿煤气管,犹豫一阵后,他把煤气管含在嘴里,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留下遗书,在几年前,他就写下“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川端的美学是禅宗的“无有”和“空”,他把死亡视作一种再生与交替。他的很多作品映照着这种观念,他向往死亡——“自己死了仿佛就有一种死灭的美”,“在日常生活中也嗅到死亡的气息”。然而,他曾经是那么热爱美与这个世界:“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丽。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早在1927年,作家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了。他在随笔《临终的眼》中曾写道:“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境也是遥远的。”但是,人世杳渺,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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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宽禅师作品

川端康成的人生逆旅,孤寂飘零,他喜欢俳句大师松尾芭蕉写的一首辞世歌:“ 旅中罹病忽入梦,/    孤寂飘零荒野行。”他相信“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他的灵魂活在他的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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