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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画看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李冬君

 嘟嘟7284 2022-11-01 发布于北京
经济人读书会年度好书,第7年评选开启

李冬君 余世存工作室  2022-10-15 08:00 发表于北京

李冬君,南开大学历史系荣休教授。本文为李冬君老师在【经观讲堂】上的发言稿整理之第二部分“士人人格共同体的形成”。

“君子人格共同体”,最早出于西周礼制的设计,它表达了公元前二千多年前西周人对理想人格的预期,与商朝嗜血的神格相比而陡现人文精神的高度,由此奠定了中国人文精神的基础。而以六艺自律的“士”成为西周人文精神的载体,形成作为社会主流和国家栋梁的精英文化,演变至宋代才有一个社会中产精英规模化的成熟表现。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都需要“君子人格共同体”。

宋代是一个文教国家而非战争国家,是市场社会而非战场社会。当美第奇家族凭借其雄厚的银行财力,在佛罗伦萨城里,推行城市自治,建立市民社会时,宋代早已通过科举制,真正向寒门开放,为大量的平民和农民,提供了学而优则仕的上升渠道,培养了通过读书科举考试进入主流的新兴阶级——中产阶级精英。中产精英是士人人格共同体的基石和后盾。

虽然,科举制创始于隋唐,但因九品中正制的门第遗续,很难真正面向寒门开放。宋代则完全不同,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为宋朝文人政治定调以后,科举考试全面向寒门敞开,培养大量文人参政议政,形成以士人为主体的中产阶级,不光有足够的基数,还表现了“共同体”存在的质量;除了“修齐治平”赋予他们的家国传统语境之外,他们还要争得表达个体意志的话语权,一个新兴的拥有精神内涵的阶层正在崛起。

他们以文艺复兴的方式,在绘画领域首先实现了审美话语权。他们制定评估标准,主导审美意趣,创造艺术潮流,转动文明风向标等等,因此,发生在中国十一世纪的绘画“写意”运动,不仅仅是从晋唐以来皴染绘画技法的探索,更为深层的意义是强调个体的独立意志以及自我意识的表达。自苏米等西园十六士发起画坛上的“写意”运动以后,北宋士大夫在绘画艺术上的话语分量,很快飚出一个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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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李公麟   西园雅集图(局部)

西园雅集是君子人格共同体形成的标志

1087年,元祐二年,东坡在京城召集文坛16人雅集,地点是驸马王诜的宅邸西园。王诜请李公麟绘《西园雅集》图,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画面以苏东坡为核心。苏轼、苏辙、王诜、黄庭坚、秦观、米芾等16人,加上侍妾书童6人,一共22人。

“图记”将雅集的盛况传递出来: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以下,凡十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草木自馨”,则是很米芾的自我宣喻。对于独立人格,米芾是有自觉的,也是对后来者的希望。

“草木自馨”的美学意象,与《兰亭序》传递的“快然自足”何其神似?宋代士人,在文化上超越唐范汉制,独与晋人神往,从《兰亭序》到《西园雅集图记》,悠悠两文,一脉相承,晋宋精神,格调若孪。

《西园雅集图记》表达了“西园十六士”的共识,也可以说是一篇宣言,是以雅集的形式,发表的士人转型宣言,从王朝向文化的江山转型,这应该是北宋文艺复兴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

1087年,哲宗即位后的第二年,即元祐二年,旧党重掌权要,西园雅集虽是文人圈聚会,但与时政的偏向也是有关系的。且不说苏东坡作为旧党一派在政治上的影响,仅为士人首宗,他与米芾等倡导的水墨“写意”主张,以雅集的方式传达出来,影响应该不小。

宋代文艺复兴,苏轼是文学艺术的代表,王安石是政治思想的代表,而美的代表,则非米芾莫属,苏东坡是旗手,米芾提供标准和样式。

苏轼在政治上总是个“反对派”,王安石变法他反对,司马光反王安石变法他也反对,因党派之争,一贬再贬,流离一生,所幸他的使命不在政治而在文艺。宋代文艺运动需要有个巨人,他就应运而生了。当他脚踩政治与文艺两只船时,两船则各有所求,政治要集权,文艺要自由,因此,他很囧;当他放弃政治,只在艺术里行船时反而如鱼得水。

政治要集权,文艺要自由,苏轼却跑到政治那里去要自由,巨人就在这两边受难。米芾不是巨人,无法分享巨人的苦难,他只要守住自我的个体性,待在艺术的独木舟上,任艺术的灵性划桨摇橹,这是他对自我的定位,他坚守艺术与政治的边界,无论怎么“癫”,也不会跑到政治里面去翻跟斗。他脱离了科举,能做自己,他既没有同学,也没有座师,更没有把“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寄托在一份薪水里,当然也没想在仕途上憧憬灿烂的未来。他没有两院“院士”头衔,也就没有门户、山头、派系的烦恼,以及院体习气的约束,在体制内自觉边缘化。他很充实,活在水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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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米芾    云山叠翠图

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嫉俗如仇,米芾认为人格应该不俗!

米芾认定的“俗气”,是什么样的“气态”?

第一,为“衣食所仰”、饭碗所托的绘画。第二,为夺人眼球的用“巧”,以“巧”为绘画的目的。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绘画不为表达自我的“意”,而是代他人立言。此“三点”正所谓北宋画院的气格,为君子人格共同体所不齿,所以才有士人“写意”画派的逸格湍兴。士人写意派若不出,奈艺术苍生何?

集权制下,士人如何生活,是把一切都绑定在权力机制上,还是给自己留有一个自我的空间?这样的问题,到北宋迎来了一个节点。由于文人政治以及科举制向寒门开放,士人作为一个独立阶层开始明晰起来,除了传统王权主义“政治正确”的语境外,他们也需要自己的表达语境和话语权。于是,在与王权无关的话题中,在自己的精神生活中,他们需要有一座自我的江山。这一需要标志着北宋士人对人格共同体的自觉,在自我的江山、文化的江山、艺术的江山中自存。

以苏、米为首的宋代文艺复兴群彦,他们对艺术的内在追求,注定要越过缺少自由魅力的盛唐,而直接进入不那么盛世的魏晋,因为魏晋人的“宁做我”,才是士人知识分子的人格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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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宋画: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

李冬君  著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士人共同体的人格表现

第一、在文艺复兴中复兴魏晋风骨的“宁做我”;

第二、“写意”表达自我,实现自我;

第三、抛却政见的“共和”气质。

第一,宁做我,魏晋名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玉朗朗灿若星河,有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王羲之“适我无非新”,王子敬“人与山川相映发”,殷浩“宁做我”,陶渊明则最终选择了在桃花源的东篱下,细细打磨他的特立独行。

诸如此般等等,每一份灵魂的精致呈现,都启迪了宋人文艺复兴的灵感。他们是一群生活在魏晋时代的宋代名士,又是一群生活在公元十世纪以后的魏晋名流,精神衔接竟如此有趣。

追慕“晋风”。苏轼走的是陶渊明一路,从陶渊明的诗到桃花源的宋样式;米芾走的是王羲之一路,从王羲之的字到“人与山川相映发”的水墨意趣;都坚持了魏晋风度的“宁做我”,形成了个体人格的自由的款式。苏轼洒脱,变成了苏东坡,米芾癫狂,人称“米癫子”。

他不追逐意识形态的评价体系,也不赶时髦政治立场的站队,他只相信他自己超越政治的审美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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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苏轼   赤壁赋

此外,在这个人格共同体里,还有李成的人格,那种宁学戴逵碎琴,也不为权贵做绘画的弄臣,真一个孤傲的巾生范儿。范宽对大自然完美的卑从,对艺术完美的卑从,使范宽放下了自我意识。无我也是一种人格。

第二“写意”,也是士人人格的标配。宋人开始自觉于“宁做我”的绘画表现,在笔墨中追求“写意”的内在体验,在“写意”中践履“宁做我”,与魏晋人共享“宁做我”的精神逸趣,在北宋的巅峰时代,形成“士人画”流派,在写意中形成士人人格共同体的独立表达,将“写意”的绘画语言弥散到了整个古代东方世界,这一流派发展到元明,被称为“文人画”。画有画风,也有画格;风格,风是形式,格是精神,是士人人格在绘画中的显现。

在文艺复兴魏晋人的独立精神中,这一士人群体,继承了魏晋人惟迎合自由,讨好自我的冲动与幽默。

第三,抛却政见的“共和”气质,士人人格共同体在写意上达成共识,与皇家院体分庭抗礼,但不是对峙,而是共和。

整个北宋,艺术风气是多元的。从宋神宗熙宁、元丰到徽宗宣和年,共有57年,这段时间是北宋文艺复兴最辉煌的时代,士人画借光文人政治的兴起而小有气候,与画院主流相对的比较语境已经鲜明,新的审美词汇纷呈,带来观念的转变。政治也试图将山水画纳入国家的公共教化彀中,“写意”派则更多关心自我的山水,回归山水画原教旨,摆脱权力和教化的异化,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权力的直接参与保持了对艺术的克制与积极支持。

1103年,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综合指标的穹顶,也是宋代难以突破的天花板。这一年,是宋徽宗崇宁二年,米芾53岁,徽宗21岁,登基已三年。

皇帝正值美少年,英姿勃发好年华,政治上,他没啥想法,艺术上,他不仅自成一家,而且成为了最大的赞助者,不输于美第奇家族。皇帝的优势毕竟无与伦比,他能在制度安排上,为艺术家分得一杯羹,更何况他制定的文艺方针和文艺路线,还不是为政治服务的,而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故此时代,留下了一批千古绝唱的艺术品,他自己的作品也在其中。

他将米芾调回京,做他的太常博士、书画学博士。米芾很率性,他不愿为皇家画院所豢养,但可以与宋徽宗在艺术上实现抛却政见的共和。

北宋,士人词、士人画、士人文学艺术家们因文化艺术满帆而浩瀚为时代的主流,连皇帝也要侧目他们的风向,甚至与之共鸣,并加入其中。《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与米家云山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风,但潮流是士大夫化的,面对耸立在北宋艺术山头的米家云山,徽宗并无不适感,反而激赏米友仁献上的《潇湘奇观图》,委任米芾做他的书画博士,想必欲借助米芾的艺术思想带动皇家画院里的“馆阁体”画家们,当然米芾也并不完全排斥着色山水,可见,北宋人懂得共和的品位,他们共和得很有格调。

北宋的风气,塑造了苏东坡可供审美的人格样式,以他为精神领袖,才有“人格共同体”的聚玉成璧。元丰年间虽党争激烈,但少有突破人格底线以至于肉体消灭的反人类行为,反而在惊涛浮沉之后,再现了抛却分歧的彼此审美。“从公已觉十年迟”,便是苏东坡发自肺腑地审美王安石。作为宋代士人“人格共同体”的象征和凝聚力的源泉,苏东坡的人格被普世化为共同体的“人格”底线,他的人格影响力,提高了整个中产阶级的道德标准与格调,赢得普世的击掌。

自黄州归来,苏轼理解了王安石,两个伟大的思想者,政见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超越政见的审美境界上和解了。米芾作为“局”外人,能以超越政见的美的眼光,打量他所追随的两位仰之弥高的长者,并见证了他们的精神从“套中人”向“局外人”蜕变的历程,实乃米芾之幸运。

王安石逝世,哲宗命苏东坡代写悼文,也代表了一种倾向性,表明宋代社会对士人“人格共同体”的普遍认同与拥趸,以至于被后世盛赞的“宋代士人社会”,也多半来自士人“人格共同体”的启示。

人格共同体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席

这是一份历史启示录,启示我们更多关注士人社会或士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并非仅仅取决于顶层设计的宽容与雅量,而是士人“人格共同体”的自塑能力。一个健康或健全的社会,需要“人格共同体”的引领,作为社会的中间阶层或中产阶级,如果没有负责任的、或者根本没有能力,塑造一个“人格共同体”,只是单纯地追求话语权、争夺话语权、以及用话语权实现各自的功利诉求,却缺乏人格建设作为底线的保证的话,那么这一庞大的精神体面对社会伦理缺失的同时,也会碎片化为人性的散落姿态,而被社会抛弃在无底线上。

关于人格底线,“常识”以为,应该在常识上设置“底线“,我不认可。常识是最低底线,而且常识属于认知范畴。一个社会的底线值,不在于认知,而在于审美,而人格才属于审美。

当我们过分强调常识时,常识就是我们的盲点。

以常识还是以人格为底线,结果或许不同。以常识为底线,是认知的最低标准,从最基本的人性出发,依赖于经验性的判断,虽然保持了人性的尊严,但其中潜伏着认知固化的危险,而且很容易迷失在乌合之众的廉价流量上,殊不知“乌合之众”正是集权制下的精英福利。以“人格共同体”为底线,具有超越性的升华期待,诱使人性皈依形而上的精神祈向,底线的高度就会落在精神向度上。

“人格共同体”不需要高深的理论,但需要士人的伦理衬托,为社会提供审美或引项趋之的目标。正如苏东坡与王安石的不同(王安石做不了精神领袖),前者可以作为人格共同体的精神领袖,后者是可供观瞻的个体独立的思想标本。在同一个“人格共同体”里,才能坚守共同的底线,作为社会的中坚,扶持着一个具有“人格”审美能力的社会。因此,“宋代士人社会”的根本,是建筑在士人自身的“人格共同体”的自塑能力上的。

具有“人格”审美能力的时代不会变形或毁型,他们不会沉浸在整体非理性的扩张上,而更多倾力于审美的度量中,在自信又有节制的氛围里保持文明的身段。美的本质是真善,简单而平凡,它们被哲学从人性中提取出来,以形而上的普遍法则升华为人格底线。若一个社会能与具有超越性的人格底线保持不断接近的状态,就会是一个启人向上、诱人回归内在的、具有美学风格的、以中产阶层为责任人的社会。

个体人格和个人权利是两个向度,前者,追求自由自在,没有在法权上去确认个人权利的自由,只在个体人格上追求自由。

明末有心学家何心隐提出过“师友”作为士人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他认同五伦中的最后一轮,“天地君亲师”的“师”,其他都是人与人的自然伦理关系,无法选择,只有师友可以选择。

其实,讲人格古已有之,孟子大丈夫人格,庄子特立独行的人格,但没有形成“人格共同体”,知识分子精英阶层,到了宋代,以苏东坡为首在文学艺术领域,首先实现了士人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

《走进宋画: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

李冬君  著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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